《吾国与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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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国与吾民-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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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昔,其惟春秋乎。”出自《孟子·滕文公章句下》。』
  还有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我会激怒不少阐释中国的作家,特别是我的同胞们和伟大的爱国者们。这些伟大的爱国者与我毫无干系,他们的上帝不是我的上帝,他们的爱国主义也不是我的爱国主义。或许我也热爱自己的国家,但我小心翼翼地不让他们知道。因为一个人可能会一辈子披着一件爱国主义的外衣,衣衫褴缕,招摇过市,不仅在中国,而且到国外去炫耀自己。
  我可以坦诚相见,因为我与这些爱国者不同,我并不为我的国家感到惭愧。我可以把她的麻烦都公之于世,因为我没有失去希望。中国比她那些小小的爱国者要伟大得多,所以不需要他们来涂脂抹粉。她会再一次恢复平稳,她一直就是这样做的。
  我也不是为西方的爱国者写作。我害怕他们摘引我的字句——承蒙他们错爱——胜过我害怕自己同胞的误解。我只为具有简单的庸见的人写作。古老的中国就是以这种庸见见长的,但今天这种庸见却少了。我的书只能这样简单地去理解。为了那些没有失去自己最高人类价值观的人,只是为了他们,我才说了这些,因为只有他们才会理解我。
  作者
  1935年6月于上海
  1939年版序
  本书始成于1934年,那时中国正处在最为黑暗的年代,面临外族入侵,却看不到坚强有力的领导。自那时起,中华民族的精神经历了一次转变,由绝望变成希望,变为团结,变为国民的自信心,正如在英勇的抗战中所见到的那样。在社会与经济的内部重建上,中国经历了一个伟大的过程。中国的现代化要抢在日本大规模入侵以前得到飞速发展。从精神上来讲,中国人民的热情第一次被不断到来的日本侵略所激发,这种热忱又促成了全国的团结与和解。人民决心不惜任何巨大的牺牲也要获得民族解放,他们对最终的胜利深信不疑。
  这样一个4万万人团结一致的国家,具有如此高昂的士气,如此能干的领袖人物,绝不会被一个外来势力所征服。我相信,经过西安事变,中国获得真正团结之后,她就度过了现代历史上最危急的时刻。这样一个发展过程,我在新增加的一章中作了阐述。它的标题是“中日战争之我见”。其中,我记述了中国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获得新生,成为一个现代国家的;1932年至1937年奠定的抗日基础;那些年代中无法忍受的局面,以及我自己的看法——武装冲突已不可避免,中国通过战争而获得新生也同样不可避免,不言自明;最后是我对最终胜利的预见——中国最终会成为一个独立和进步的民主国家。
  作者
  1939年1月20日于巴黎
  第一部分 背景
  引言
  外国人一旦来到中国,总是不得不有所感想。他们总是同情中国,有时也不免失望,然而却很少能够真正地理解与鉴识中国,因为他们总是在说爱中国或者恨中国。也许一个人在来中国之前,有时会想,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大国,遥远缥缈,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这种感觉很有一些吸引力。然而他一旦来到中国,就会感到目不暇接,很快就觉得无法再思考了。他只是感到了中国的存在,一种如此巨大的存在,简直超过了人类心灵所能包容的程度。这里似乎是一片混乱,此事物与彼事物互不关联,生命的运动在遵循着自己特有的规律,生活像是一出出雄伟的戏剧,时而悲哀,时而欢乐,却总是那样紧张,那样激昂,那样真实。一段时期过后,他又开始思考了,这时他感到奇怪,感到惊愕,感到百思而不得其解。
  这时,他的反应就同他的性格大有关联了。他要么是一个浪漫的国际主义者,要么是个一本正经,自命不凡的道学先生。他要么喜欢中国,要么不喜欢,并开始举例来证明自己的好恶。这也无可厚非,人们总是要对中国有这样那样的看法,采取某种态度,否则便不能证明自己是个聪明人。人们千方百计为自己寻找理由,开始相互叙述趣闻轶事,家常琐事,交流别人在闲谈中说漏嘴的和随便说过的话,并且议论一些至关重要的事情。这又足以使自己成为哲学家,成为在中国问题上冷静的、铁面无私的批评家,认为中国一无是处,或者使自己成为热情浪漫的赞赏者。当然,这些人的结论难免是十分愚蠢的。但是,人们的观点和看法就是这样形成的。世界之大,概莫能外,实在不可避免。于是,人们就开始辩论起来。一些人总是认为自己对中国和中国人有真知的见。这些人是统治世界、操纵世界各地商业贸易的幸福之人,他们的见解总是对的。另外一些人发现自己充满疑虑和困惑,感到茫然,对中国有一种敬畏之情,一种不解之意,也许是一种畏惧感与神秘感——他们又回到自己原来对中国的看法之上了。然而,所有的人都感到中国是存在的,而且是一种神幻莫测的“存在”。
  可见,中国在当今世界上是最使人感到神秘而惊愕不已的国家,而且这还不只是由于中华民族的古老及其地域的广阔。中国是当今世界上有着持续文化传统的最古老的国家;她的人口也居世界之首;她一度是雄视全球的强大帝国,一个引人瞩目的征服者;她为世界贡献了自己某些最重要的发明;她拥有自己独特的文学、哲学和生活的智慧;她在艺术领域中展翅飞翔之时,其他国家还刚刚在学着拍打自己的翅膀。然而,今天的中国,无疑是这个地球上最混乱、最受暴政之苦、最可悲、最孤弱、最没有能力振作起来稳步向前的国家。上帝——如果有上帝的话——本意是要中国成为世界各民族中第一流的民族;她自己却在国联中选择了一个靠后的位子,与危地马拉坐在一起。整个国联已尽了自己最大的诚意,却还帮不了中国的忙,不能帮她把自己的家整理得稍微有些条理,不能帮她制止国内战争,不能帮她从自己的思想家与军事家、革命家与绅士政客手中解放出来。
  与此同时,最令人惊愕的事实是:她自己对任何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行为都表示出一种最冷漠的态度。像一个肚量很大的赌徒,她在失去了像德国那么大的一片领土时连眼皮都不屑于眨巴一下。当汤玉鳞将军在以创世界纪录的速度撤退,在8天内丢掉了50万平方英里的土地时,四川方面叔侄二将军正在兴高采烈地大比其武。我们开始纳闷:上帝最后能否按自己的意志去行事,他能否置中国人自己的态度于不顾,而帮助她成为第一流的国家。
  另一个值得疑虑的问题是,中国的前途在哪里?她能像以前那样成功地生存下去吗?迄今还没有一个古老的国家能做到这一点。上帝真的本意要她成为世界第一流的国家吗?抑或她仅仅是“大地母亲的小产儿”?
  她是有过美好前程的,她曾经是征服者。现在,她最伟大的前程也许不过就是能够生存下来,而这种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在考虑到以下事实时,就更为坚信不疑:考虑到她所经历过的岁月,那时希腊的崎丽与罗马的荣耀早已成为过去;考虑到她那苦苦研习外族文化的真谛,并使之融入自己的文化之中的能力;考虑到她吸收井同化外来民族的能力。中华民族的这种生存能力,她的悠久,显然是值得认真思索的。这是对一个古老国家应持的态度。人们应该尊敬老人,也应该尊敬具有悠久历史的国家,是的,即使她除了年迈,除了长寿以外别无所长。
  这是因为中国有一种优越的生存本能,一种新奇的、超自然的、非凡的活力。其他方面姑且不论。她的一生就是这种生存本能胜利的一生;她使自己适应了各种不同的经济、政治和社会环境,而这些生活环境如果给予另外一个生命力不太旺盛的民族,则会酿成大祸;她接受了自然给予自己的那部分思想,这里有鲜花、小鸟和名山大川作为她精神与道德的支柱,革凭此项就足以保证她的身心健全而纯洁,从而使整个民族免于城市社会的退化与堕落。她宁愿生活在旷野,晒晒太阳,观赏夕阳的余辉,触摸情晨的甘露,吸收千草与湿润的大地的芳香;从她自己的诗歌(生活习惯的诗歌和写在纸上的诗歌)中,她学会了如何使自己的灵魂——呜呼!那个经常受伤的灵魂——振作起来。换言之,她想方设法使自己活到了这样一大把年纪,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靠着在野外的生活,靠着那许多的阳光与新鲜空气。然而,她也经历过艰难时世,经历过持续数百年的战争,经历过瘟疫,经历过自然灾害与暴政的折磨。所有这些,她都用自己严肃的幽默和坚强的神经挺过来了。她总是有办法使自己适应这一切。是啊,长寿,仅仅是长寿,就很值得人们思索一番了。
  她现在已经到了耄耋之年,身体与精神的痛苦对她来讲已无关紧要。她或许也不再抱什么希望,感到自己已不可救药。其他人也可能会这么想。人们奇怪,这是老年人的长处呢,还是弱点?她曾经向这个世界挑战过,但她已不像以前那样激动。她的高寿也使她有权利这样做。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那平静的生活总是一如既往,不为所动。她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与酸楚,没有屈辱和奢望这些使青年人激动不已的感情。即使是过去两个世纪以来要将她立即毁灭的威胁也未能把她吓倒。她不再考虑什么成功与失败;灾难与死亡也不再是那么可怕;几百年以来民族生活的阴影也不再具有任何意义。正如尼采对大海的比喻一样,她的伟大能够包容所有的鱼类、贝壳类、海蜇类水生物,包容那些向她掷来的污泥与垃圾。中国的伟大能包容出国留学生的蹩脚的宣传和暴躁的语言,包容她所有的下级官吏、变节将军和骑墙革命者的虚伪、无耻与贪婪,包容所有的战争、瘟疫、污秽、贫穷和饥荒,因为她就是战胜了这些东西而活下来的。欢快而古老的中国,面对着战争和瘟疫,周围是贫穷的子孙,安详地呷着清茶,微微地笑着,笑着。在她的笑声中,我看到了她真正的力量。她安详地呷着情茶,微微地笑着,笑着。在她的笑声中,我有时发现一种懒于革新的惰性,有时则发现一种颇觉高做的保守。懒惰?高做?到底是什么?我也不清楚。然而在她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存在着一种老大的狡黠,一种给人以奇怪印象的狡黠。多么奇怪而又古老的灵魂!多么伟大而又古老的灵魂!
  然而,中国是伟大的吗?卡莱尔①说过,一个人在读一部真正伟大的作品时,开始总是感到烦躁,甚至会达到痛苦的程度。伟大者命里注定会被误解②。这也是中国的情形。中国曾经被人极大地误解过。我们在不理解并想放弃某样东西时,我们常说它伟大。在被理解与被称作伟大之间,中国宁愿选择前者,这对周围的任何人都有益。然而,怎样去理解中国呢?谁来做她的解说员?她有如此悠久的历史,有无以数计的国君、皇帝、圣人、诗人、学者、勇敢的母亲和聪敏的妇女,她还有丰富的艺术、哲学、绘画、戏剧——这些东西赋予普通人的分辨善恶的道德观念。她还有民间文学与民间传说的巨大宝藏。语言本身也是一个几乎无法逾越的障碍。通过洋径洪英语能使外国人懂得中国吗?那些老中国通应该靠自己的厨子和老妈子来理解中国的灵魂吗?还是靠他最可信赖的男仆?抑或靠他的买办与收帐员?或者是靠阅读《字林西报》上的通信?这些显然都是行不通的。
  『①卡菜尔(Thomas Chr1y1e,1795~1881),苏格兰作家、历史学家及哲学家。』
  『②语出自美国诗人、小品文作家爱默生(1803~1882)的一句名言:伟大即意味着被误解。』
  确实,要想理解一个不同文化的异邦,特别是中国这样与其他国家差别如此之大的异邦,往往不是凡人所能胜任的。这种工作需要宽广博爱的情怀。做这种工作的人应该感到整个人类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与同伴有着深情厚谊,并为之感到高兴。他必须像感觉自己心脏的跳动那样去感觉事物,用自己心的眼睛去观察事物。他还不应该受自己下意识思维的影响,不受从小养成的观念的影响,更不能受成年人所具有的专横思想的影响,受那些用大写字母开头的名词的影响,如民主、繁荣、资本、成功、宗教、股息等。他需要暂时抛开这些东西,需要稍微简单一些的头脑,正如罗伯特·彭斯①那样典型的简单头脑。彭斯是最具有苏格兰特色然而也是最具世界性的诗人之一。他把我们的灵魂赤裸裸地摆在我们自己面前,他揭示了我们共同的人性,我们人类所具有的爱和悲。一个人只有摆脱了以上这些东西,具备了一个简单的头脑,才能真正理解一个异族的国家。
  『①罗伯特·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英国诗人。』
  那么,谁来做她的解说员呢?这似乎是根本无法解答的难题。当然不是那些身居海外的汉学家和因书馆学家,因为他们只是通过儒家经典来反映中国社会。侨居中国的真正的欧洲人不讲汉语,真正的中国人又不讲英语。汉语讲得很好的欧洲人会养成与中国人相同的思维习惯,从而被自己的同胞视为“怪物”。英语讲得很好的中国人则已养成了西方人的思维习惯,被“异族化”了。他们或许根本不讲汉语,或者讲汉语时带点英语口音。通过这样一个淘汰过程,似乎这个解说工作非老中国通莫属了。我们要在很大程度上靠他们对洋径洪英语的理解来理解中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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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中国通,英语缩写为0。 C。 H。——我们先来为他们画幅像,因为他作为中国问题唯一的权威,似乎占据着一个重要的地位。阿瑟·兰塞姆①先生对此有过很精辟的描述。在我们心目中,这是一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大家尽可以凭自己的想象力来描绘一下,他或许是一个传教士的儿子,或许是一位船长、舵手、领事馆的书记员,也可能是一个商人,中国正好是他倾销沙丁鱼以及“同阳光接过吻”的蜜橘的市场。他并不总是没有受过教育,事实上他还可能是一位出色的记者,一只眼睛盯着政治顾问们的活动,另一只眼睛盯着贷款委贝会的行踪。他在其有限的活动范围内,可能消息还非常灵通,尽管他连续讲3个中国字都颇为困难,是依靠他讲英语的朋友提供信息的。他孜孜不倦地进行着冒险。他打高尔夫球,以保持身体催康。他喝李普顿②茶,读《字林西报》。读报时也不免为那些土匪、绑票、频繁的内战等大动肝火,以至影响了早饭的食欲。他胡子刮得光光,穿着也比他的中国助手们整洁。他的靴子也比在英国时擦得亮,当然这并非他的功劳。中国那些擦皮鞋的小男孩,技艺可真不错。他每天早晨从住所乘车三四英里到办公室去品尝史密斯小姐为他准备好的清茶。他的血管里可能并没有流淌着贵族的血液,客厅里没有悬挂着祖先的画像。但是他总可以迫溯历史,进而发现他那在远古时代生活在丛林中的祖先是有贵族血统的。于是,他安心了,排除了一切顾虑与不安,他开始潜心研究中国。然而,每当他由于公务的原因,不得不穿越中国城镇的街道时,总有些未曾开化的人们用眼睛盯着他瞧,他感到很不舒服。他取出手帕,大声地擤着鼻子,勇敢地忍受着这一切。恐惧之心实在无法抑制。他约略环视了一下这些身着蓝褂的人潮。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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