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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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第7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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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斋戒三日?”诸霖一听之下,心头大惊。先命亲信离开,回头便急问着诸立:“大哥,他该不会在孙真人那里学到什么法术吧?”

    “谁知道呢?”诸立摇了摇头,鬼神之说,他一向是半信不信。可韩冈的一系列传说从心中划过,就算孙思邈没有传他法术,但他也曾用什么格物之说压服了翰林学士,说不定,韩冈真的有那等鬼神莫测的手段,“能下令三日后于墓前审案,若是断不下来,脸皮都要丢尽。能这么做,多半是有些把握的。”

    “那……那我们怎么办?”

    “不能让他挖坟”

    诸立绝不想让韩冈成功。要是三十年的陈案真给他断了个明白,立下声威的韩正言在白马县可就是不二,他们诸家兄弟除了奉承听命,什么都做不了,那样的生活过上一两年,想想也是够憋屈。

    “必须让那两人一起反对”诸立吩咐着他的两个兄弟,想了想,又提醒了一句,“小心点,不要让人看破了。”

    ……………………

    “难道是要开棺验尸?”

    与此同时,韩冈的三名幕僚也在猜度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诸立兄弟能想到的,他们当然不会想不到,而且想得更深。

    “怎么个验法?”魏平真抬起眼,饶有兴致的问着方兴,“韩正言从来都不肯承认他是药王弟子。不论用什么方法来验证,如果没有药王孙真人在后面撑腰,什么结果都是不能让人信服的。可一旦拖出了孙真人,那正言此前所有的否认可都是谎话了。不论是在天子陛前,还是在相府,又或是洛阳、横渠等处说过的话,都要被他自己否定掉。以正言之智,至于为一桩争产的旧案这么做吗?”

    方兴则道:“也不一定要真的开棺,只是要看一看两人的反应而已。真的肯定愿意,只是答应的会勉强些。而假的则绝对是不肯干的。”

    “此等不孝之行,就算是真孙子,怕是也不会愿意。”游醇摇头表示反对。

    惊动先人灵柩,使祖宗在地下不得安寝,那是大不孝。许多时候,就算尊长被人谋害,为了遵从孝道,都不会允许官府验尸,以验明凶手之罪。而是私下里去去找仇人报仇。

    魏平真也笑道:“想来过去那几位打算开棺验尸的知县、提刑,也是这般想的。”

    方兴立刻反驳:“正言岂是那等庸官可比?身份不一样,传说中的药王弟子,足以让人相信正言的手段。过去何阗、何允文二人不肯开棺,那是开棺也没用。墓碑上都没有证据,棺材里当然也不会有。可现在不同了,至少在外面看来,正言肯定是能将此案断出来的的。”

    见着游醇不以为然,方兴质问道,“要不然节夫你来说,正言今次是有何用意?”

    “可能真的能有什么办法吧……格物致知的道理,正言最为精深,也许才此事,也有所创建。自是小弟才智浅薄,学问不精,却是想不到。”

    游醇很坦然的自承不知,并没有因方兴的态度而生怒。只不过,他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韩冈的葫芦里究竟是在卖什么药。斋戒三日,那是行大礼、举大事之前的仪式。韩冈信心十足,又为此而特地斋沐三日。从韩冈到这一套行动中,不论游醇怎么去思考,都会往药王弟子的身份上偏去。

    “要断成铁案,必须要让原告被告都心服口服,或是全县的百姓都认为断得有理,否则必有反复。日后牵扯不清,肯定会有人籍此来攻击正言。”魏平真说着,摊开了手,摇着头很是无奈,“正言肯定是有办法,我们也只能看着了。”

    韩冈不肯说究竟要怎么做。他们也只能在这里胡乱猜测,到时候,说不定就会有个惊喜或者惊吓等着他们。

    外界对三日后的断案同样众说纷纭,尤其是当韩冈要斋戒三日的消息传出去后,各种各样的猜测一下都泛滥起来。当然,都不会少了药王弟子这个身份。

    至于韩冈本人,则是一切如常,斋戒的确是在斋戒,毫不在意的吃着粗茶淡饭,白菜烩萝卜的吃了整三天。这三天里,韩冈也没有耽搁下公事,前前后后跑了好几个乡,视察当地的灾情。而在乡中被父老请着吃饭时,都是再三吩咐只上最简单的蔬饭,一点酒肉都不要。每天回衙后,还都要吩咐人烧水,沐浴一番方才睡觉。

    韩冈三天来的一番举动,则是助长了另外一桩传言在县中快速的散布开来。

    “肯定是滴血认亲。不然为什么要到坟墓前审案?这下要开棺验尸了。”

    “何双垣死了都几十年了,骨头翻出来都能用来敲鼓,哪儿来的血?认什么亲?”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县尊可是药王孙真人的弟子,什么手段没有?听说以孙真人的医术,别说没有血,就是骨头和肉都没了,只需要一根头发,就照样能验出是不是亲生的。虽然韩县尊不是孙真人,但好歹学了一点。”

    “这事我也听说了,据说只取出一根骨头磨碎了,然后让子孙的血滴上去,能融进去的就是真货,融不进去那就是假货”

    “胡扯,上次我家的狗抢骨头,被咬出的血照样染到骨头上去了。狗是猪孙子吗?”

    “肯定还有法术在。要不然县尊为何要斋戒三日?不就是为了要施法吗?”

    “损毁先人骨殖,也亏那两老夯货愿意。”

    “有什么不愿意的。为了两顷地,怎么都要答应下来。亲祖父如何?戳脊梁骨又如何?哪有田地实在?”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传言的最后,一干老措大摇头叹气。对比着眼下的现实,只能遥想着千百年前那个重礼守孝的神话时代。

    ……………………

    预定开审的日子终于到了。

    比起前一次开审,有了三天时间的酝酿,此案的人数翻了好几番。可以说,全县男女老幼,连同经过白马的路人,都听说了这桩闹了三十年旧案。加上一番神神怪怪的传言,使得涌来要一看究竟的,成千上万。大半都是先去了清水沟,去抢一个好位置,小半则是在县衙前候着,准备跟韩冈一起出发。两边的人数粗粗一数,加起来,差不多白马县的百姓都到齐了。

    但就在韩冈要领众前往审案地,此案的原告和被告却拜在韩冈的脚边,“县尊,这个官司小人不打了。”

    “县尊,学生要撤诉。”

    韩冈脚步一停:“不打?这是为何?”

    何允文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如果要毁损先祖遗骸,这场官司小人只能不打了。”

    “小人不孝,不能守先人庐田,致使为奸人所玷。”跪在地上的何阗痛心疾首。“一争三十年,也只是想争回来奉与香火血食。可要是毁伤遗蜕才能验证,小人今日也只能撤诉了。”

    “开棺验尸?不知尔等从何听来?本官有说过什么吗?”韩冈眼神一下凌厉起来。虽是年轻,可历经风雨而磨砺起来的气势,高居云端的地位,双眉只微微一皱,如刀似剑的眉眼凝起的威严,就压得两人张口结舌。

    何允文从压迫感中勉强挣扎出来,战战兢兢的问着:“当真不会伤到家祖遗骸?”

    韩冈冷哼一声,根本不理会何允文的问题,提气高声,让声音传遍周围群众:“经过这三日,本官已知此案真相。今日到何双垣墓前审案,也只是让白马父老做个见证是非黑白,转眼即知,你们究竟怕个什么?”

    说罢一甩袖袍,不再理会何阗与何允文两人,他俐落的翻身上马,马鞭遥遥一指城北,“去清水沟”

    :

第27章 片言断积案(中)() 
诸霖和他家三弟就守着清水沟边,他们的兄长诸立则是要跟着韩冈才能出来。

    因为靠着裙带都有着一个官身,两人占得位置甚好,基本上就靠着何双垣的坟墓。只要韩冈真的过来审案,可以在最近的地方看到这位韩正言的好戏。

    等待的过程中,兄弟两人时不时的还望着南面,他们知道这一案的原告和被告都有开棺就撤诉的想法,不知道韩冈会不会放弃掘坟开棺,带着原告和被告过来审案。

    何双垣虽然死的早,但他积攒下来的身家很不错,要不然也不会有两顷一十五亩的祭田。坟头由于被大水冲毁过,后来不论何允文还是何阗就加以整修,现在周围四十尺的坟头,并不是一开始的模样。但三个儿子给他立的墓碑却是实实在在的有一人多高,乃是真正的青石所凿,还请人写了墓志铭,刻在墓碑后,就是没有孙子的姓名。

    而就在何双垣墓的东侧,一片面积广大的土地方平如印。这片两百余亩的田地,在垄沟上有着一块块界碑,与周围的田地区分开来。不过更为明显的区别是土地的颜色,深黑色。前一次,十年来一直留在何允文名下,但由于何阗的干扰,这片地并没有开垦,只有烧荒还是可以的。十年下来,厚厚的一层草木灰混了雨水化入地里。

    日头此时已经升得老高,以何双垣墓为中心,径圆半里的地面上,聚集了百姓成千上万。所谓‘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也就是指得这个场面

    县尉冉觉乃是文职出身,看见了这么多人,《战国策》中的成语一下就联想了起来。只觉得今天白马县的百姓可能都到齐了,比起三月三的大庙会人还要多。如果将他们捉将起来仔细分辨,县中所有逃避丁税的隐户大概都能给揪出来。

    这么多人,若是出个意外,那就不得了的通天答案。冉觉提心吊胆,而韩冈也一样担心。昨天就让他带着县中的一半弓手出城,在何双垣墓周围划定地界,将白马县四里八乡的百姓们的位置事先给定下来。用白垩在地面上写了字,画了线,并用麻绳圈起。而今天则带了大半弓手来此,将来到此处围观的百姓,按着乡里保甲,安排到预定的地方,并维持着秩序。

    也幸好白马县虽不是大县,但因为地位重要,他手下的弓手人数超过两百,勉强够用。而且更幸运的是,这两年保甲法在京畿一带的推行,让百姓开始有了纪律,很容易就让他们按着乡中保甲站定。

    “魏兄、方兄,你们看这样还行吗?”掏出汗巾抹了把汗,冉觉来到韩冈的两位幕僚身前,问着他们的看法。

    站在两人身边的,一名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抢先一步:“冉县尉果然难得,近万乡民竟然安排得如此稳妥。”

    县官不如现管,冉觉不敢接此人的腔,低头道:“文衙内夸赞了,在下只是听了韩知县的分派。”

    与魏平真、方兴并肩而立的,居然是文彦博的六儿子文及甫。

    文及甫受父命去京师,不成想刚度过白马津,就碰上了这一档子事。他对韩冈的才能算是认同,但好感却欠奉,王安石的女婿,当初还差点气倒自己的老子,没当成死敌就已经是他翰宽宏大量了。今日韩冈出来审案,总要看个热闹。文及甫故意暴露身份,站到众官员和韩冈幕僚的行列中,一个是想抢个好位置,另一个,则是审案过程中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就可以当场指摘出来,给韩冈一个难堪

    清道的锣声终于传了过来,只见着从南面一队人马从人群中留下的道路,直直行了过来。在成千上万人瞩目下,韩冈一行来到何双垣墓前。

    高高骑在马上的年轻知县,腰背挺直,昂首挺胸,气宇轩昂的姿态,给所有白马百姓留下了极为深刻的第一印象。

    翻身下马,让衙役带着原告被告去墓前站定,而韩冈却带着游醇,过去先跟周围被请出来观审的乡绅士子打一圈招呼。等到了文及甫面前,稍作询问,听闻竟然是文彦博的儿子,也不禁小吃一惊。

    文及甫拱手笑道:“及甫不请自来,正言不会觉得在下冒昧吧?”

    韩冈回了一礼:“衙内得司空言传身教,韩冈素来敬服。能得衙内观案,韩冈正是求之不得。”

    衙役和原告被告都在墓前站定了,而一干弓手,在人群中敲着锣鼓喊着肃静,也让这上万人安静了下来。

    “正言,到底要怎么审?”审判就在眼前,游醇忍不住低声问道。

    “虽千万人吾往矣。节夫,你认为世上有几人能做到?”韩冈温声反问,终于揭开了底牌。

    游醇一扬脖子:“义之所在,当一往无前。”

    “对,因此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所以也有说法叫做‘千夫所指,不病而死’。”说完举步,向何双垣墓前走过去。

    韩冈说出的话有些高深莫测,魏平真等三人看着周围人群,隐隐约约有些感觉。

    而文及甫转念间却在想着:难道韩冈是要借着这里的上万百姓,来强压着何阗与何允文认同他的判决?这可当真是大胆,若是一个拾掇不下,可就是丢脸到了全县百姓面前了。

    韩冈却不管身后人怎么想,也不理会并立在坟前的两名当事人,而是径自来到墓碑前。

    捻起一炷香,点燃后奉在手中,对着墓碑朗声说道:“何双垣你虽已身故五十年,可即投本案,便仍是本县治下子民。身后事一缠三十年,虽已居身土木之下,却仍不得安寝。汝之冤情,本县已知。天日昭昭,众目睽睽,今天就在青天白日之下,万众观睹之中,让本官还你的公道”

    一番话说完,周围众人都是脸色微变,而更远一点的百姓,也都是起了一阵喧哗。难道这位韩知县,当真能沟通鬼神不成?

    韩冈全然不理会身后的S动,直着腰,双手拢着香一拱手,算是行了一礼。让人将香火在坟前。

    转过身来,他一脸端正严肃,对着何允文和何阗道:“此案本官即要宣判,你二人也过来上炷香。等片刻之后,本县宣判,是子孙的,日后依时节奉着香烟血食,而没有瓜葛的,也就该一刀两断了。不管尔等是不是墓中之人子孙,打扰了三十年清净,也该来行个礼。何允文,你先来”

    周围再一次变得寂静了起来,成千上万对眼睛望着墓前的一举一动。

    在上万人的注视下,何允文颤颤巍巍的上前,点过香,扑通一声跪在墓碑前:“爹、娘,孩儿不孝。爷啊,孙子无能,不能守着祖宗啊孙儿不孝……孙儿无能……”哭到动情处,竟然膝行上前,一把搂着墓碑,一下下用头撞着,只两下,就已是头破血流。

    眼见着何允文如此恸哭,人人为之恻然,韩冈却仍板着脸,命人将挣扎不已的何允文强行搀扶起来。

    “何阗轮到你了。”

    场中一下又静了,一起盯着此案的原告。

    何阗也拿着香上前,尤留着血迹的墓碑前同样是扑通一声跪倒。但他的哭声却没有悲情,只是在嘶声竭力的干嚎着,头也撞着石碑,咚咚声响中却不见血。这样哭了一阵,人群中却是隐隐的一片低笑声响起。

    “好了何阗,你就不要再哭了”

    冷声将何阗从坟前叫了起来,韩冈环视白马县的一干乡绅和士子,沉声问着:“看到方才的何允文、何阗两人哭坟,这个案子,想必不需要本官来判了吧?”

    还要怎么说?一个哭得要吐血;一个却是干嚎了半天,怎么都装不出个悲恸的样子来是,干巴巴的连眼泪都没怎么掉。这结果是明摆着的。

    众目睽睽,天日昭昭。当着千万人的面,韩冈似又有沟通鬼神之能,又有几人会不心虚?就算想强妆出一幅孝子贤孙的样儿,也是镇静不下来,演不下去的。

    不但乡绅们各自点头称是,就连原来支持何阗的士子,也都偃旗息鼓,根本都抬不起头来。何阗脸色灰败,而何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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