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及甫管家有二十年了,家里但凡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他都能知道一二。更别说自家父亲文彦博身边发生的一切。
文煌仪和他身边的一帮人,在做什么,想做什么,文及甫都了如指掌。
到底能做什么,文煌伦他们没有自知之明,而文及甫却早就给他们划下界限了。
“三十哥蛊惑阿爷,就想着为赵氏尽忠。举族上下几百口人,倒是不顾了。”
文及甫摇摇头。
文彦博哪里是受到蛊惑,只是越老越固执,与文煌伦一拍即合罢了。
文彦博前两年都说要静以待变,这年来反倒开始要匡扶宋室了,只亲近合他心意的文煌伦、智严,还有包永年等人。家里人去劝,反倒被骂不孝。
九十多岁的人瑞,活着已经千中无一,可以认得人更是难得,都不指望他还能思维清晰。可文彦博真不算老糊涂。文及甫曾让儿子装成赵氏忠臣去附和,却被一眼识破,赶了回来。
不过文彦博早已不管事了,管了二十年家的文及甫,只要不想让文煌伦见祖父,只是一句话的事。甚至开祠堂,召集族人,把要害文家九族尽灭的文煌伦处置了,也不会费多少口舌。
“廿一,你先回去吧。这一回章惇给的好处不少,去好好选一选,这些年也苦了你们了。”
“三十怎么办?”
“他选的路,结果只能由他承担。”
文煌仪还想说话,看到文及甫的脸色,把话吞了下去。文煌伦做的事,他也知道一点。要保文家安泰,文煌伦真的是无可挽回。
目送文煌仪脚步蹒跚的离开,文及甫的视线,又越过湖面,落向对岸的楼阁上去。
子侄辈顾念兄弟之情这是好事,他文及甫何尝没有。可他们都要把全家性命拿去给人陪葬了,这让文及甫如何顾念亲情。
文及甫暗自轻叹,“可惜啊。”
看不到文煌伦成功的可能性。就算是拿全家人命去换,文煌伦都没有成功的机会。
文及甫还留着文煌伦,只是为文家得到更多好处。
“来人,备车!”转过身,叫来下人。
就在文煌仪过来之前,文及甫刚刚收到一个来自京城的消息——太子病危,疑为人下毒。
乍听到这个消息,文及甫差点懵掉,等清醒过来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韩冈啊韩冈,你没想到你选的这个盟友如此愚蠢。’
文及甫并不觉得这是章惇下的手。
现在要解决一个皇帝的办法太多了。直接从议会那边下手。让皇帝登基再退位。能费多少事?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才几岁的孩子,有必要那么难看?
但离开京城的时候,连一点准备都不做,竟然让人给太子下了毒。
章惇空负大名,掌天下之权柄十余年,却连即将登基的太子都护不住,无能两个字盖在脸上,他洗不掉。
京城里面真的是暗流汹涌,保皇一党一直都在虎视眈眈。
章惇若撑不住,韩冈又远在关西,说不定就能给他们得了势。
章惇遇刺,吕嘉问遇刺,还有这一回皇帝突然发病。这几件事,中间脱不开干系。
不过这跟文及甫无关,不,有关,京城中的保皇党闹得越凶,文家就越安泰——章惇和韩冈必须先安抚他们才行。
片刻之后,文及甫乘车离开了家中,前去拜访韩冈。
仅仅从章惇那里得到好处,文及甫觉得还不够多,家中子弟上百人,被打入另册十来年,章惇给的那点,哪里够分派的。
刺客之事,再加上太子之事,完全可以从韩冈那边再弄些好处,即使不能做官,工厂和商会里面总能安插进一点人手。
文及甫带着期待,赶到城西的柳树大营,递上帖子求见韩冈。
很快,营内出来一人,把他迎了进去。
来人自称韩锬。文及甫认识他,是韩冈的第三子,听说继承了其父的学问。
韩冈是天下闻人,有人甚至奉承他是不世出的贤才,他的儿子也有许多传闻。
韩冈的儿子许多,传说成年和接近成年的四个儿子,老大韩钲继承了韩冈理事之才,在关西参与主持雍秦商会,次子韩钟,继承了韩冈的兵法,在对辽战事中崭露头角,三子学问精深,经常在各色期刊上发表文章,四子则跟韩冈一般容易惹是生非,武艺尤其出色。
韩冈遣子出迎,这让文及甫的期待又高了一层。
真的是要有竞争。
章惇过来给了好处,韩冈要争,就得付出更多。
如果是在过去,肯定没有这种好事,但先是皇帝死了,紧接着又是几次刺杀,现在又有太子为人谋害,章惇要安定局面,大方得让人喜出望外。
而韩冈又何能例外?
文及甫并不自大,甚至可以说有自知之明,但眼下的局势真的是对文家太有利了。
文及甫被韩锬领着,一路到了一间屋子中。
屋内空着,韩锬进来便让人上茶上水。
一路上,文及甫跟韩锬搭话,发现韩冈的三儿子,待人处事不是很圆滑,有些书呆子气。说话连点抑扬顿挫都没有,感觉接待人的对话,像是硬生生背下来的。
排除掉为韩冈儿子吹嘘的成分,传闻倒是有几分真相。
请了文及甫落座,韩锬也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文及甫大感诧异,韩冈呢?
韩锬直率的说,“文员外勿怪,家严有事,今日让小子代为接待。”
文及甫顿时变了颜色,韩冈不来,遣了毛头小子来,这也太侮辱人了。想发作,却又不敢,只能冷笑,“令尊贵人事忙啊。”
韩锬看不懂脸色一样,“家严的确忙,所以让小子接待员外。”
韩冈这个儿子是读书读呆了吗,连话都不会说。
文及甫正想再讽刺两句,却听韩锬问,“家严又让小子问一下,员外是为文煌伦而来,还是为太子而来?”
就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整个人光着身子站在冰雪中,文及甫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韩冈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知道了多少?韩冈是打算要挟文家?
文及甫脑袋里转着各种念头,想问又不敢问。
“贵府与贼人勾连之事,家严尽知。没有派人上贵府抓捕,主要是看在老太师的份上,不想让老太师晚年不安。”
“家严还说,章相公觉得你们京西高门还有点用,但他跟章相公的看法不一样。”
“而且看章相公昨日刚走,今日员外就来拜访,家严的看法的确没错——这一句是小子说的。”
韩锬用着他那没有多少起伏的音调,说出长长一段刻毒的话,文及甫呆若木鸡,韩冈眼里根本就没有文家吗?!
“对了,”韩锬端起茶盏,脸色平静,“忘了请员外喝茶。”
第306章 不悖(十)()
文及甫走的时候,是什么反应,韩锬没有跟韩冈说。
他过来跟韩冈禀报时,只说了客人已告辞,就接着回去看他的论文。
韩冈也没多问。他没打算理会文彦博家以及京西路上的那些豪门大族。
看着就生厌,更不要说敷衍。以他的身份,本就可以更任性一点。
要不是富家长房没有跟那些人混在一起,家里的老二也不反对,当年的婚约要不要履行,那还真得两说了。
韩冈有他要操心的事。
皇宫里的事儿是一桩。
韩冈收到的报告,太子粪便黑色,呕吐物是酱色,是严重的消化道出血。
一起收到的消息,太医局的御医们正用药水洗胃,并设法用静脉注射糖、盐等营养物质,代替进食,但小孩子很难经受住这种折腾,活到大议会召开真要看运气了。
前头死了一个皇帝,后头新帝还没继位,就又要死了。
一国之君的性命都保不住,传出去,朝廷没脸面,对国家稳定也不利。
太后,皇后,章惇,都希望太子能太太平平的登基。但黄泥沾上身,想洗脱干净也不容易,在别人眼里,一举一动都带着臭气了。
韩冈远在关西,京城里发生的事,他倒是能洗干净自己,但他也不可能站干岸看热闹。
莫名奇妙就消化道出血,又不是劳累过度,饮食不协,很快就被怀疑是有人作祟。
出事之后,皇城司和开封府,以及章惇,韩冈两人手上的私人力量,就被发动起来,调查给太子下毒的凶手。
章惇还没回去,给韩冈秘密报告就回来了。
其中并没有任何政治上的因素,只是有个想做皇帝蠢货,以为现在的太子死了,他就能取而代之。
是与太子一同养在宫中的另一位宗室下的手。
看见太子迟迟不能登基,就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才十岁出头的年纪,竟然就能说服他的亲生父亲,收买了在宫中认识的内侍。给太子下的药。
这还真是个天才。要是他上位了,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儿来。
但今天,第二份报告回来。
剧情大转折,是太子身边人看到太子重病,担心储位有变,故而构陷排在最前的受益者。即使太子没那个福分,也不能让对头上位。至于前面的供状,是屈打成招的结果。
章惇因而大怒,下令清洗东宫。
韩铉过来的时候,韩冈正把给章惇的信装入信封。
用蜡封口,韩冈将信交给韩铉。
“你代为父去京里一趟,把信交给章子厚。完事后,再去见一下黄勉仲,看看他还有什么话要带给为父。”
“阿爹,何不让三哥去?他一直在家里看书,真的会变书呆子。”韩铉不愿干跑腿的活,即使去开封,也没有什么意思。
“不想去?”韩冈问。
韩铉嬉笑道,“去了就不能再阿爹身边随时聆听教诲了。”
韩冈说,“行啊,那为父身边接来迎送的差事,就交给四哥你了。”
韩铉委委屈屈的,“也该三哥跑跑腿了。”
韩冈不理会韩铉扮痴扮楞,“你听好了。如果章子厚问起来,宫里面的案子该如何处理,你就跟他说,要处置这等妄人,其实不必要费什么心思。依法惩处就可以了。剩下的章子厚自然会明白。”
“那些帝党就放过了?其实现在正是好机会。能一口气斩尽杀绝。”韩铉提议道。
韩冈指着韩铉,“你是唯恐天下不乱。”
“孩儿只是希望京城能够干净一点,这样章相公和宫中的关系就能好上一些。”
章惇举动,太后和皇后那边,心理上可能有点过不去。而且这件事说不准会加深宫中和都堂之间的裂隙。
京城里面从来不缺向这方向努力的有心人。以保扶赵氏为名义聚集起来的团伙,在各地都有一点势力。皇帝的死,太子的病,都是可以被用来攻击都堂的借口。
社会高速发展,赶不上这变化的人数目繁多,聚集起来发泄对社会的怨气,也不免给自己找一个大义的名分。他们就像草原上的杂草,就算烧光了上层的,泥土下面的根系依然缠绕繁衍。
“清除是清除不掉的。”韩冈摇头,“现在怎么做都除不了根。”
人们很容易把自身的不足和生活上的困境,归结于外界,而忽略自身的原因。
自己穷,是有奸商把钱都赚走了。自己不能做官,是因为奸臣控制朝廷。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他们的想法并没有错。
如今贫富差距变大,超级富豪富可敌国不是形容词。而跟不上时代的、以至于社会等级跌落的旧上层又有很多。因而引发的社会矛盾的确不少。
这就是所谓的保皇党,在现阶段无法根除的原因。 就像地里的霉菌,只要有合适的土壤,自然就会滋生起来。
“不过他们人数太少,”韩冈继续说,“破落的大户,不得志的读书人,升不上去的小官,就是他们的主力,全天下的都算进来,一百万有没有?普通人能有两三个亿。只要把普通人安顿好,走马灯的换皇帝都没问题。”
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普通人,他们的需求很容易得到满足,不断扩张带来的战争红利,保证了他们的生存。想揭竿而起不难,那里都能找到机会,但想要看到天下响应,那就做梦了。
韩铉接过信,跟韩冈说,“儿子明白了,会把阿爹的想法说给章相公和黄参政的。不过……”
“不过什么?”
韩铉怯生生的问你,“等儿子回来,能不能让儿子去一趟河东?”
“为何?”
“战事就要开始了,儿子想去看看。”
韩冈不介意让自己的儿子多长长见识,“等你回来,让你去大同。那时候,多半大同已经拿下来了。”
“这么快?”韩铉讶然。
“因为辽国跟不上了。”
在一个超级工业大国身边,玩工业转型?也许一开始会有点成效,但最后,除了军事工业,剩下的工业都会完蛋,甚至比转型之前还要惨。
这是东施效颦的结果。
第307章 崩塌(上)()
韩钟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的焦距,十数里外的景象就被拉近到了眼前。
说眼前的确有些夸张了,但是由晨光光学的大工张质亲手磨制的镜片,足以让远方那道水泥砌起的灰色墙体,填满韩钟的视野。
那是大同府的城墙。
大同府为辽国西京,控扼要冲,北通上京,东接幽燕,为大辽根本重地。
十几年来,大宋如日中天,而辽国国势日衰,高丽日本接连丢失,但投入到大同府中的资源反而与日俱增。
围绕着大同府城,辽国陆续修起大小堡垒七十余座,干沟濠河数千条。最后形成了一条绵延百里,横亘大同盆地中段的筑垒地域。
韩钟昨天带着他心爱的望远镜,登上了观察哨的热气飞船。
从百丈高处俯望,绿意盎然的大同盆地,正被一道浑黄的浊迹一切两半。
韩钟今天一样带着他的望远镜。
早年关于研究天象的禁令早已被废除,如今天下间的士子,都希望拥有一架望远镜来观察天文星象。
自然学会更是筹集的大笔资金,用了八年的时间在金陵蒋山和陕西骊山修建了两座天文台。
两座天文台中作为镇馆之宝的两台十五寸口径的大型天文望远镜,其镜片正是由张质父子亲手磨制。修建天文台的主体建筑,其实只用了五年的时间,剩下的三年是等待镜片磨制完毕。
可算是国宝级匠人的张质,能在忙碌之余,抽空磨制手持望远镜的镜片,完全是看在韩钟父亲的面子上。
即使是韩钟在得到这具望远镜之后,也是小心珍藏,用绒布袋子装好放在身边,唯恐在哪里磕碰到。使用时更是会带着手套。
视线上移,出现在镜头中的是大同城防最高处的两座炮垒,驻扎在里面是大辽新封的六位大元帅中的两位。
十一寸的口径,三丈八尺的炮身,两万四千斤的重量,能够把两百斤的炮弹丢到十里之外,完全配得上神威定远安济大元帅和神武平虏安顺大元帅这两个威武的名号。
用来妆点门面,做个好摆件,完全是绰绰有余了。
两位大元帅之下,还有诸多元帅将军校尉,林林总总,总共六百多门轻重火炮。共同撑起大同防线的门面。
除此之外,还有辽人视之为扭转战局的利器的火箭。火箭在战场上有过实际,辽人将其看得很重,尽管火箭由于精准度并不高的原因,只能用数量来代替质量,其需要投入的成本,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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