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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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第17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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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下到底好,几位议员砸钱收买报社的狂妄犯了众怒。外来,富户,这两点本就让诸多京师士民看不顺眼,再加上炫耀财力,还想藉此钳制京人口舌,完全是在火药库里丢了把火,直接就把京城人的自尊心给炸开了。

    出事的第二天,汴阳坊没有被收购,或者说没有同意被收购的二十一家报社,一齐刊发了同样的一份号外,加起来几万份报纸,将这一次收购案在京城士民面前和盘托出。

    如果说内容相同的号外是来自于各家报社的义愤,那么之后几百名报童在京城各个主要干道和车站、州桥、相国寺等人流密集的区域,免费将号外散发,那就不能简简单单归于义愤来处理了。

    黄裳自然看得出,这是有人在后面煽动民意。

    京师人的愤怒很轻易的就给引逗起来。

    由于京中一贯实行重法,当面的冷嘲热讽不算,成年人不敢街上闹事,但小孩子就无所顾忌。

    昨日黄裳亲眼所见,好几位议员的车顶棚被丢来的石子砸得砰砰响。下车去抓,一群十岁出头的小孩子毫不躲避,就在街边放声嘲骂。

    这件事被议员们报之都堂,章相公能照准又给每位议员加派了两名护卫。

    好大的手笔。

    根本就是在放任。

    而韩冈则完全没有动作。

    黄裳就带着试探韩冈心意的打算,出了新曹门,一路北行。

    离新曹门二十余里外,有韩冈家的一处庄园。

    京师的贵胄豪门,往往都在京城外设有别业,很多都修建了面积广大的园林,闲暇时便游赏其中。

    但韩冈家的庄园,并不以园林闻名京中——韩冈压根就没有建园林——但一座先后出过三匹甲级赛冠军马的牧场,在京中的赛马迷眼中,就跟圣地也差不多。

    韩冈这几日就离京,住到庄园中来,权作踏青。

    京师的道路年年都在整修,宽阔而坚实,黄裳的马车在这样的道路上走得飞快,没用多久便到了韩家庄园上。

    庄子的正门处下车,就看见稍远处一片马球场,一帮骑手球场中来回奔驰,烟尘漫天,少年人意气风发的呼喝和清亮笑声,黄裳隔着老远还清晰入耳。

    司阍介绍说是四郎——也就是韩铉——带着人在比赛。

    黄裳多看了两眼,就在司阍人的带领下,去拜见韩冈。

    韩家的庄园虽然没有园林,但还是有一座小小的池塘。此时池畔杨柳返青,草木深处已见芳菲。

    初春午后,气温稍稍升高了一些。还是有些清凉。不过韩冈并不畏寒,坐在池畔的一张云床上,虎镇压着席子的四角。一杆鱼竿插在云床前,韩冈斜倚在云床上,拿着本书在看。着实悠闲得让人羡慕。

    黄裳不是过来羡慕韩冈的,却说了几句闲话,就提起了这一次的事。

    他担心与韩冈不同的立场上,评价便是小心翼翼的,没有外面人说起此事时的幸灾乐祸,反而多了几分担心,“……委实鲁莽了一点。操作舆论,不能这般简单粗暴。何况这还是在京师。”

    韩冈就笑,“京城人的特点就是眼睛长得高。面对外地人的场合,通常都长在脑门上,或者还会长在头顶上。”

    谁让开封如此繁华,下面的州县,再是号称富庶,与开封府的一个镇子相比起来,都算是破落户了。

    开封富丽繁华之名,远及万里之外。乃至泰西之地,亦流传着远东的丝绸之国的传说,其都城日夜光明彻地,号为不夜之城,皇宫以金银铺地,镇日燃烧着檀香。城中人口百万,皆是富户,连一个乞丐都没有。

    去岁曾有一阿剌伯海商,在南海上客串海盗时,被章家的武装商船击伤俘获,从中解放了三百多奴隶,其中有一人自称是欧罗巴威尼斯的贵族,因为听说了东方的繁华,起意远行,半路上被阿剌伯人捕为奴隶。在船底舱划了一年的桨,侥幸没死,更幸运的是被中国人救了出来。

    在泰西之地流传的有关中国的传说,便是从他口中得来,连同他所知的泰西各国的内情,被被章家人抄录成册,一并送到章惇手中。在章惇的授意下,没用多久,这些内容就在京师流传开了。

    对大食诸国,中国人早没了新鲜感,黑汗都被打得四分五裂,中国的兵锋已深入七河之地。胡商胡姬更是见得太多。而只在文字和传言中的泰西之地,因为这一篇口述的到来,倒是在京师中掀起了一段时间小小的热潮,更平添了京师士民的自豪感。

    正是这份对京人身份的自豪感,惹来了这一次的事件。

    “如果不是那二十一家报社联手发难,”黄裳则

    “有能人嘛。”韩冈扯了把鱼竿,看清不是有鱼上钩,就放手,“章子厚这时候应该反应过来了。”

    黄裳立刻就在韩冈的话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果然是有人暗中作祟!”

    “如果章子厚不出手,过两天,京师第三大的报社就要成立了。”

    黄裳面色更加冷峻:“二十一家报社,还有其他报社离职的……果然能做第三大了。”

    出了这一次的事,等于开罪了京师百万士民,谁还会跟着他们干?人走光了,空有机器、材料和报刊名号又有什么用?

    五十多家报社算是废了,那一干议员空得了几十个用过就丢的报刊名,百来台转过几手早就该淘汰的印刷机,还有一点点油墨、纸张的库存,剩下什么都不会有。

    而那剩下的二十几家报社,只要统合起来,很轻易的就能吸纳那些离职的报社成员——汴阳坊内,报社从业者从来都是流动迅速,一家倒闭,立刻就能在另一家上工,甚至身兼两家、三家职位的编辑——只要把人员职位分派好,根本就不用多费时间去整合。

    汇集了汴阳坊中有才干的诸多报人,往少里说都会有两三百成员,只要靠山足够牢靠,转眼就是两大报社挑战者的崛起。

    “狗肉不上席面啊。”黄裳在韩冈面前痛心疾首。

    “吃一堑长一智吧。”韩冈看得很开的模样,拿着钓竿一晃一晃,拍着水面,“人刚出生的时候,除了哭就是睡,却也不能说这辈子就只会哭和睡了?总会不断进步的,得给他们时间。”

    黄裳琢磨着韩冈的态度,方才的司阍又匆匆走来,递了一张名帖给韩冈,并附耳说了几句。

    ‘人就等在门口吧?’黄裳猜测着,而且应该是重要人物。

    不是提前派人递名帖,也不是在韩府中走惯的门客,不速之客少不了会被堵在韩府门口,直到韩冈收到消息并决定接见。

    通常司阍人都会带着一大摞名帖来见韩冈,单独为一张名帖跑腿的情况很少,基本上都是重要人物。

    韩冈看了看名帖,又看了看黄裳。黄裳识趣的就要起身告辞,韩冈对司阍说:“我在这里见他”,又对黄裳道:“曲侯来了,勉仲你留一下吧。”

第247章 新议(13)() 
‘合适吗?’

    黄裳犹豫了一下,但随即,一句‘为什么’窜上心头。

    所谓曲侯,自是西军中赫赫有名的宿将曲珍。

    曲珍早年便号为名将,声望并不在种谔之下。虽然灵武一役的后期,在盐州城被纸上谈兵的徐禧拖累,连贬七八级,但很快就官复原职,甚至两任三衙。

    其实以现如今的标准,曲珍这个名将称号很有些水分,但曲珍在西军中威望甚高,陇山曲氏旧时声势更不在种家之下,如今也只是稍逊。

    曲珍现如今还在长安京兆府任永兴军路兵马副总管,掌握三万禁军。而曲氏世居的德顺军,两位国会议员一个姓曲,另一个不姓曲,却是曲珍的孙女婿。

    曲珍长子曲卞昔年殁于横山之中,只留下两个女儿。长媳守了三年,被娘家接回去再嫁,这两个孤女就被曲珍养在身边,稍长便为她们选婿定亲。曲珍怕她们跟她们娘一样少年守寡,还特意找了两个用不着上阵厮杀的读书人做夫婿,又使力将两人送进了议会里。大孙女婿读书有成,过了明算科,直接就送进大议会了。

    不过这一次,出事的就是曲珍的大孙女婿,确切的说,是曲珍的大孙女婿闹出了事来。

    黄裳坐镇开封府多年,耳目灵通,这两日闹得京师人情汹汹的事端自是了如指掌。三位出面收购报社的议员中,并没有曲珍的孙女婿,但十二三个出钱的就有他一份。

    曲珍此番来,无外乎是为他的孙女婿请罪,再向韩冈讨个人情,放这糊涂鬼一马。

    黄裳就因此而犹豫。

    当着别人的面,这请罪讨情的话可不容易说出口。韩冈对曲珍的态度不明,还莫名留自己在旁陪客,万一不给老将留脸面,曲珍不敢怨韩冈,却敢怨自己。

    大宋开国以来就是文贵武贱,不过地方上的豪强世家,尤其是地处边陲,蓄养私兵的大族,从来都是被重点安抚的对象,文臣轻易不敢得罪。jfi如曲珍此等在国中数得着的豪强、名将,黄裳更不愿开罪。

    何况黄裳与曲珍颇有些交情,当年黄裳还在韩冈门下时便与种、姚、曲、王等的西军将门打过许多交道,等他独自领兵前往西南,手下得用将校,有大半来自这一干将门的推荐——曲珍就有两个侄儿在黄裳帐下立过功勋。黄裳还想把与关西将门的这份交情延续下去,这对他在都堂中站稳脚跟至关重要,并不想因为一次尴尬的遭遇而生分掉。

    不过这点犹豫,转眼就被黄裳抛到脑后。最重要的,黄裳并不想韩冈认为他与曲珍事先勾连过,所以才前后脚上门。

    韩冈手持青竹鱼竿,一身蓝底宽袍。除此之外,别无他饰。临湖而坐,清风徐徐,鱼竿频点,袖袍轻拂,乍一看,全似一山野闲人,毫无富贵之气。闲适自在,仿佛毫无尘滓萦怀。

    可黄裳又如何敢当真认为韩冈退下来,径直起身,“曲君玉此番来,必是为了他那孙婿求情。裳不愿为其缓颊,冷眼旁观却也不便,还是先走为宜。”

    要得到韩冈的认同,实话实说,直话直说,永远都比耍弄嘴皮子更有效。即使是拒绝了韩冈的要求,也不会触怒到这位心思越发深沉难测的主。

    韩冈抬起头,看着黄裳,嘴边扯出一丝笑意,“曲君玉将镇皇城,勉仲你即入枢府,日后可是隔三差五就要打交道的。”

    黄裳叹了一声,“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获罪于京师,同样无法挽救。不是身在京师,就不会了解京师士民的自负,就不会明白他们对外来者的歧视。整件事既然在传播开之前,没有能够被掩盖下来,那么黄裳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够为这些议员挽回声誉。

    韩冈低头整理起自己的钓竿,“曲君玉将镇皇城。”

    “相公的意思是要保住曲君玉的孙婿?”

    “你代我见见曲君玉。”韩冈动手收拾起地上的渔具,亲力亲为,不让黄裳帮忙。他手脚麻利,转眼就收拾干净,“让曲君玉回去跟他的孙婿说,仔细想一想,他这个议员到底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他想要做什么。……若是想不明白就算了。”

    韩冈说完,抬脚就走。黄裳楞然目送他提着鱼竿和空鱼篓施施然走了,半晌也没回过神来。

    作为韩冈曾经的门客,还在韩冈幕中时,黄裳时常代为见客,传达上意,接收下情。但如今一个三衙贵官前来拜访,让他这位都堂成员再为知客,韩冈到底在想什么?以礼仪论,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羞辱,不论是对他黄裳,还是对曲珍。

    但黄裳的心砰砰的剧烈跳动起来。

    这是机会,韩冈给他的机会。

    韩冈的势力就像一个四棱锥,官、军、商、士林,组成了四棱锥的四条棱,而韩冈高高居于顶点,没有谁能够绕过他,与另一条棱线连接起来。

    失去了韩冈这个顶点、这一枢纽,韩系立刻就会陷入四分五裂的局面。

    但在过去,没人有这个机会,且更有曾布、吕惠卿的例子在前,没人敢让韩冈培养一个副手,以防万一。当然,以韩冈的年龄优势,在他势力中,根本找不到能够全面接替他的人选。而黄裳等韩系中坚,也不曾敢将心思动到这方面。

    但韩冈离京在即,他留在京师的势力需要一个居中联络能够掌握大局的人选。韩冈让他处置好曲珍的这一件事,说不定就是顺理成章接手京师的机会。

    韩冈和章惇地位的稳固,来自于他们对军队的掌握。此为议政所共知。韩冈以副相力压章惇,维持朝堂十年稳定,更是因为韩冈手中军权还在章惇之上。

    一直以来,对京中各路兵马,韩冈从不会放手。每一个相关的人事安排,即使是章惇也插不进去。韩冈治都堂日,章惇在军中的声望势力根本无法与韩冈相提并论。章惇如此,黄裳更不必说,他根本不敢去插手军中人事。

    而今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两名韩家家丁引路,黄裳正在去往外客厅的路上。

    紧张和期待的感觉,就连洞房花烛夜也难以比拟。更像当初在西南时,等待前方战报传回时的迫不及待。

    家丁在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黄裳脚步顿了顿,随即走了进去。

    “君玉太尉,久违了。”

第248章 新议(14)() 
“曲珍又去见韩冈了?”韩忠彦敲打着手中的棋子,清脆的嘎达声中,他对李格非哈哈笑道:“这下跟文叔你的说法都对上了,曲珍这老货,真的是找了个好孙婿!”

    太常礼院的官吏们,一半忙碌于几天后议员陛见的仪式,一半准备着前线归来的有功将士们凯旋礼的当口,韩忠彦他这判太常却一如既往的悠闲。

    放纵的笑声就回响在棋室内,当着李格非的面,韩忠彦毫无压抑的抒放着自己的心情,“昨日刚去,今日复来,这跑的,怕是比他从盐州城逃跑的时候都要快。”

    韩冈离城已有数日,摆出一副远离朝堂的态度。韩冈在京的鹰犬,即使是王舜臣也只登门拜望了一回,之后便没有再去过,黄裳同样是。进京不久的曲珍一下连着去了两回,的确是显眼了一点。

    六角形的棋室,内径尚不及一丈,室内唯有一棋、一琴、一香炉,两个蒲团对面放置。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连一幅字画也无。

    棋室坐落在韩府后园一角的砌而起的假山上。自半开的窗户望出去,一支早开的海棠后面,是韩太常府前后五重院落的层层屋脊。再往远去,还能看见大议会那座白灰色大楼的一角。

    隔着一张棋盘,李格非内敛的坐在韩忠彦的对面,他正是刚从那座青石为基、白石为墙、梁柱不见一根木料的新式建筑中过来。

    李格非是相州的代表议员,为韩忠彦带来了议会中最新的消息。韩忠彦没有遽然信他,直至曲珍赶往城外韩冈别院的消息传回,两厢印证,方才确认曲珍的孙女婿也卷入了这一桩公案中。

    待韩忠彦的笑声稍稍收止,李格非谨慎的陪着话,“曲太尉有此行,当是生怕因此恶了韩相公。”

    “他们也只怕一个韩冈。”韩忠彦脸上一下没了笑容,从窗外透射进来的阳光,也冲不散他眼中的阴翳,“关西的这一干马弁,种家开始,姚、曲、王、景、刘,再有一个云中的折家,一个个骄横跋扈,横行不法。韩冈纵容,章惇姑息,到现在,回易北虏,收留蕃人,阴蓄死士,什么事不敢做?如那曲珍,盘踞一方,与割据无异。韩冈亲信的王舜臣,在西域纵情恣欲,威福自用,几乎就是土皇帝了。”

    手中的两颗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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