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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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第16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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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你们想想,国人收上来的税,是你们的俸禄,是军饷。你们用到外面,又能落到百姓们头上。钱到最后,都在大辽国中,没给外人捡了好处。可要是都去买南货了,辛辛苦苦全都为宋人赚钱。国中的工人手艺无法长进,日后谁还学着做工?没人做工,税赋就会更少。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更别说你们为了有钱买南货,平添的杀业有又多少?”

    没人敢于回答皇帝的质问,幸好皇帝也不是要他们回答。

    宋人一手将银钱颠得叮当作响,一手抖着金光灿灿的丝绸瓷器,把耶律乙辛手下的大臣们一家家的收买。长此以往,大辽皇帝手下的每一位臣子,说不定从南朝那边拿到的钱帛,都要超过给他们的俸禄了。

    作为皇帝,他们能够容忍贪腐之人,但绝不会容忍一个拿着敌国钱钞的大臣。越来越多的贵胄被引诱得穷凶极奢,按照宋人指点的办法,盘剥头下军州去与宋人交易。时间久了,人心散了,那时候,他们还会听皇帝的话吗?还是伙同宋人,将大辽卖上一个好价钱?

    现在才下手,已经不能算是防微杜渐,而是亡羊补牢了。

    不过耶律乙辛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彻底与宋国断绝往来,甚至是在出兵之后,也没有做出这个决定。

    排除所有外在的伪饰,他真正想做的是将对宋人的贸易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由此把握住最多的利益。尽管在玻璃、铁器上,他使人创立的工坊跟南货形成了竞争,但在大部分领域,辽国还是需要宋国的商品。如果能够掌握住这些商货,那么就能更好的控制住大辽。

    但现在的局面,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切断所有人的念想,包括自己的。

    “你们知道的,”耶律乙辛的声音阴沉了起来,“金刚奴,堂堂漆水郡王,有三个头下军州,辽阳、黄龙、日本,奴口二十万,就供养他一族几百口。朝中有几个能比他富的?可他花得更多,最后没办法,日本的头下军州,能干活的奴口都给他卖光了,连七八岁的小儿都给他卖到了南朝去做工。等到没人卖了,他还抢到别人家去了。你们说,金刚奴这畜生,朕该不该抓,该不该杀?”

    “当然该杀!”耶律怀庆立刻应道。

    只有一个人回话,孤单的吓了他一跳。不过立刻所有人都跟上了,纷纷附和皇帝。纵然其中还有好几位还有漆水郡王的姻亲戚里和同党,但谁也没有为那位已经冤死的郡王说上一句好话。

    只要不是自己就行了。

    在与宋国交易这件事上,人人身上都有屎,如果能有其中一人出来做了榜样,其他人都很乐意帮皇帝把他的罪名钉死。

    “西夏你们还记得吧。”耶律乙辛继续说,“区区马粪堆大的小国,只有不到百万人口,却能逼着宋国送上岁币,让宋国头疼了几十年。怎么做到的?就是立国之后,一直都在坚持根绝汉风,绝不去学宋人的仪制、装扮。丝绸做的衣服是好,但嵬名家的人就是要穿羊皮。一旦我等胡人……”

    胡人。

    耶律怀庆刚想就此抗议,耶律乙辛就道,“胡人就是胡人嘛,汉人骂我们,我们杀他们,有什么关系?若是我们胡人学了汉人模样,那叫什么?汉人有句成语,叫邯郸学步,就是有个古人看见邯郸那个地方的人走路姿势好,眼热,就去学,却又学不会,最后把自己该怎么走路都忘了,只能爬着回家。你们说这人蠢不蠢?蠢得很,别说他没学会,就是学会了,又如何?还是没用。”

    “如果是有用的那是两说,火枪火炮,我们造的是不如南货,但高丽、日本,东京道、上京道,甚至更西、更北,那些原本不听话的部族,现在还敢不听话吗?最北的鱼皮蛮,最西的黑汗,火炮一摆出来,他们就得跪着过来舔靴子。”

    “没有什么逆贼是一门火炮解决不了的,不行,那就两门。”

    “去年,特纳带着四门炮,两千人,去额济纳河上走了一趟。那边一个叫的部族就是不听话,还杀了一个朕派去的迭剌。最后怎么样,不听话的死光了,剩下的都是我大辽顺民。两千人一仗就打败了两万人,过去做到过吗?做不到。被四散而逃,周围的部族没一个敢收拢,逃到,无论男女老幼,都绑着送到特纳面前,跑丢的马和牲畜全都送了回来,没人敢贪占。最后一数,还多了两千匹,这种事,过去做得到吗?更做不到!”

    这是耶律乙辛最自豪的地方,除了宋国,辽国的内敌外敌,全都给他打得服服帖帖。开国以来,从来没有哪位皇帝有如今的威势。

    “好东西,这是肯定要虚心学的。因为当真对我大辽有用。”

    “但有些东西……宋人的衣冠穿戴,一身衣服几十贯,一条腰带几百贯,有用吗?没用。”

    南院林牙是位汉人,他附和道,“南人也讲节用,不要把钱花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

    “是啊,南人自己讲究节用,却千方百计勾引我们胡人学坏!长脚水晶杯适合喝葡萄酒,琉璃杯适合喝烧酒,银碗适合喝马奶酒,装肉要用汝窑,承鱼要用官窑,这些没用的讲究,从哪里传来的?汉人那里。有用吗?没用!”

    “过去我们契丹人家,家来了客人,主人拿出一头刚捕的鹿,那就很光彩了,要是拿出一头刚杀的熊,客人肯定要拿出最好的礼物回敬。如果是一只老虎,一辈子的交情就结下了。没人会去在意宴席上喝酒用的是木头碗还是羊皮囊。”

    “现在呢?设宴没有一副银盘子,脸就拉下来了,看到是南朝造的鎏金碗,就换上了一副笑脸。”耶律乙辛用力拍着扶手:“这成话吗?!”

    一众噤若寒蝉。

    皇帝的态度很明确了,谁敢上去触逆鳞?

    更有人心中哀叹,皇帝态度传出去,日后虽然不可能完全断绝两国之间的贸易,但南货再也无法公然摆在市面上了。

    “南人过去有个秦国,你们应该都知道,秦楚齐燕赵魏韩,是秦国灭六国一统天下。自商鞅后,秦国的心思就只在二个字上——耕战。耕田打了粮食,有了粮食就出去作战,打下土地就继续种粮,收割完再继续打,绝不分心到其他地方。”

    “而六国呢,加起来人口比秦国多得多,兵力也比秦国多得多,但就是心思太杂,分心太多。周公做礼乐,孔夫子教遍六国,教出来一大批措大,把六国教得只知道作礼作乐,空耗了钱粮无数,到最后加起来也比不上秦国一家,怎么不败?”

    “南朝人多,比大辽多十倍,南朝还富,比大辽富百倍,但为什么过去大辽一直压着南朝,就是因为南人分心太多在衣食住行上,分到军旅武备上的人口钱财,就少得多了。南朝每年的军费五六千万贯,看着不少,可跟南朝的财富比起来,真算不上多。百分之一而已。人口有一万万,军队多少人?不到百万,也少得可怜。”

    “原来这个南朝是不足惧的,可惜出了一个韩冈,”耶律乙辛叹道,“这让大辽不得不跟着变。”

    “朕弄死过两个皇帝。”

    在重臣们面前,耶律乙辛对过去的行迹毫无遮掩。他们中间,甚至还有当初听命动手的人,根本就没必要隐晦。

    “而韩冈……其实他做的跟朕没有两样,也弄死了两个皇帝。”

    韩冈弄死了两个皇帝?!

    耶律怀庆惊了一下,又想了一下,觉得祖父说得没错。那位熙宗皇帝,壮年而夭,死得不明不白,而现在的这位天子,被栽上弑父的罪过,传得天下皆知,毫无人望可言,与死人没有任何区别。而韩冈便是其中得利最大之人,要说是他下的手,完全说得通。

    耶律怀庆嘴唇动了动,想要提醒祖父一句。不过又放弃了。根本不用问,他的祖父肯定会帮韩冈好好宣扬一番的。

    “只是他手脚慢了一点,谁让他生得没朕早呢。”耶律乙辛干涩的笑了起来,“朕还会继续盯着他,等朕不在了,还有太子,齐王,南朝的国势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际上迟早生变。”

    这几句就属于老生常谈了,在列的每一位重臣,都从耶律乙辛那里听说过类似的内容。为了给重臣打气,为了稳固军心,耶律乙辛将宋国内部的问题说了一遍又一遍。

    “这一回,朕在河北的确是输了,终究没敢抛下一切,放弃不过朕不能那么做。该学的没学好,不该学的却学得太多。”耶律乙辛自嘲的笑了笑,“不过,朕的天运还没有走。”

    “说个好消息吧……”

    帐中静无一声,只有大臣们呼吸的声音,就听见大辽皇帝干涩嘶哑的声音在轻声说:

    “太子在河东赢了。”

第126章 消息(中)() 
夜已深,堆在韩冈面前犹如小山的公文,终于被搬运一空。

    在最后一本公文的右上角提笔写了一个‘可’字,顺便画上自己独有的押记,啪的一声,韩冈将三千多字的奏章合了起来。

    丢下手中的毛笔,看了看桌下两摞一尺多高的公文,他长出了一口气。

    白天批阅的公文早就发得出去,这些只是晚上的分量,不过也是够多的,总算是做完了。

    河北、河东战事正酣,北海舰队运送陆战队越洋攻倭,每天消耗的钱物数量,能让变法前的宰相韩琦、文彦博之辈一个个心肌梗塞而死。都堂中的同仁,也一天比一天脸色更白。

    南方两湖又是暴雨成灾,使得开封附近枕戈待旦,生怕一个月前的暴雨再来一回。但危险更大的还是处在长江下游的江淮诸路,一旦有失,明年饥荒难免。朝廷要调集粮食、药品和军队,应对南方的灾情,还要预防明年的灾伤。在恐怖的天灾面前,再多的钱粮也显得微不足道。

    还有云南。平灭大理后,云南成为了新兴开发地,移民过去的汉人已有数十万,汉夷的争斗年年不绝。原本移民的汉人已经压服了平陆上的夷人,甚至开始与一些夷人部族结亲,开始了同化的进程。偏偏今年又出了一个有能耐的洞主,拥戴了所谓段氏后裔,召集了三万多夷人,杀奔洱海,求援信从云南一路送到开封。

    这三个算是大一点的,湖南荆蛮再次叛乱,夔州西南夷造反,与这几件事比起来,虽只能算是鸡毛蒜皮,本州本县的兵马就能解决,但也是让人觉得心烦。至于各地常年不断的水旱蝗灾,这段时间更没有减少的迹象。

    韩冈的工作比起太平时节,那是多了一倍也不止。

    这半个月,他连寄给《自然》的论文都没空去审阅,一二五超重型臼炮成功交付的仪式,他也没有参加。不过军器监蒸汽机车实验组第十九次试车失败,他还是抽空写了一封短信去安慰。

    还有更糟的消息。

    前段时间洪涝灾害带来的影响已经渐渐消去,医院中的病人也基本上都康复出院,瘟疫爆发的可能性已经被排除到决策之外。

    开封附近受灾的地区,正在加紧补种,以免出现绝收。京师附近的几个大粮仓,如素拓仓,汴水左仓,都对收储的粮食重新进行翻晒。

    但今天开封仓司发来报告,说是京畿各仓的存粮,三分之一已经开始霉变,需要进行紧急处置,差不多有二百六十多万石的样子。

    当然,真正的损失差不多是在百万石到一百五十万石之间。剩下的,自然都是积年的亏空了。不用费心费力的去点火,可以想见,相关人士现在是多么的欣喜欲狂。

    韩冈今天晚上一直都在考虑着,要不要趁机对这些蛀虫来一次大的清理。不过北面暂时未定,京城中再闹起来,恐怕会有些麻烦。譬如说,京城里面粮价涨价就不可避免。

    然后他就放弃了……不是放弃除虫的想法,而是放弃主动在都堂会议上提议,章惇那边肯定会主动拿出提案的。

    府中的公人,将韩冈批阅好的公文都搬走了。他们用特制的箱子将这些公文封装好,贴上封皮,然后互不统属的两队人押着载着公文箱的马车,出府往都堂去了。

    他们搬着箱子的时候,韩冈已经在院中走了两圈。

    安静下来之后,他认认真真的打了一套拳,舒展了一下筋骨。如果按照现今大宋子民的平均寿命来计算,他此时已经经历了大半人生了,距离人生的暮年已为之不远。

    对于保养和健身,韩冈比年轻时更加在意。即使是忙得恨不得一天有三十六个时辰,韩冈还是在伏案工作的时候,每隔一个小时,都起来活动一下。

    出了一身透汗,回到书房中的时候,座钟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一点钟的位置。

    不同于市面上的座钟,混用时辰和小时的情况,韩家里的座钟,都是按照韩冈的习惯,一开始就使用数字来标识小时。

    此刻已经是夜中一点,子时都已经过去了。

    其实什么样的锻炼和保养,都挽回不了熬夜和睡眠减少对身体的伤害。这跟一边吃补药,一边还夜夜笙歌的浪荡子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往作死的道路上大踏步的前进。

    韩冈自嘲的想着,拿起准备好的毛巾擦了擦汗,换掉了汗湿的衣袍。

    回到书桌旁,韩冈没有立刻坐下来,垂手在桌上敲了几下,略一沉吟,就着桌上的笔墨,提笔写了一封短笺。

    没必要等章惇主动提议了,斤斤计较反而没意思,凡事秉持公心,又有什么不好?

    辽人被堵在边境上,就是有麻烦也不会太多。那些蛀虫这时候也想不到自己会对他们下手,若论时机是最好的。

    将纸笺折了两折,放进信封中封好,叫了人进来,让他把信尽快送到章惇的手中。

    章家是当今大宋最大的粮商,估计也是当今世界最大的粮商。在南洋、两广,拥有上百座种植园,田地面积数百万亩,章家每年的稻米收获,足以满足三十年前,京师对江淮六路一半的粮食需要。

    在这个最大的粮商周围,形成了一个以粮食为经营核心的福建商会。环绕南海,福建商人拥有的大小种植园数以千计。

    在福建商会这个群体中流转的粮食总量,每年能达到四千万石。进出于大宋各大海港的货船上,往往都满载着福建商人的米粮。

    京师的物价,是天下商货的标杆。粮食有涨价趋势,对福建商人们来说是很好的消息。

    并不是说福建商人能在涨价中多赚多少钱,而是说他们能更加光明正大地瓜分京师粮业的份额。

    如果京师米行还不懂收敛,说不定就能给福建商会赶尽杀绝。

    希望他们能聪明一点。韩冈想着,却又不报太大希望。他们要真的稍稍聪明些,就不至于被外来的猛龙抢走半壁江山了。

    吃了点夜宵,回到后院,只剩下几盏灯还孤独的亮着。

    韩刚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正院。

    院中几个使女正在纳凉,有的坐在竹椅上,有的躺在竹榻上,旁边放着水壶和果盘,有西瓜,有葡萄,还有正时兴的芒果,虽然因为守夜不能按时入睡,但她们现在的享受,还是惬意的很。

    吃着水果,喝着凉汤,一群女孩子在明月当头的夏夜,低声的聊着天。

    突然间,看着韩冈进来,就像戏园子中突然进了一只老虎,平静的湖面卷起一阵暴风,使女们一个个都慌了神。

    还坐着的连忙起身,躺在竹榻上的竟摔了下来,竹椅、竹榻,发出一阵刺耳的噪音。

    韩冈皱了皱眉,颇感不喜,“好了,动静小一点。”

    一名使女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在韩冈面前盈盈拜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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