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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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第16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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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来,大宋对北方死敌的战争,过去不是没有过胜利。最近的一次,就在十几年前,不仅胜了,还顺手从辽国身上割了一块地回来。

    但那场胜利消息传来,东京士民,绝然没有今日的狂欢。

    因为那样的胜利,不过是驱逐攻入境内的辽军,绝非主动攻入辽境。

    强盗闯进了家里,好不容易才赶了出去,家里的坛坛罐罐还被打烂了一堆,这样的胜利,哪家哪户都不想有第二次。

    而今日的海上大捷,则让人恨不得来得更多一点。

    “只要在国境上摆下数万兵马,就能从大宋讹走千里国土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已经是郡王之封的赵世将,只穿了平民的服饰,拄着拐杖立于州桥桥头上,他的身侧,一名身着遥赖闹心耆苏蜕词鲎沤袢毡ㄉ仙缏鄣哪谌荨

    赵世将静静的听着,他看到路边上几个醉鬼,提着酒瓶歪歪倒倒,大声唱着三年前北门铁工队夺取总冠军后唱的得胜歌,转进了一旁的横街中,没一会儿提了一长串鞭炮出来,噼里啪啦的就在御街街边放了起来。

    两名巡卒吹着哨子赶了过来,将这群醉鬼给赶走。御街上除了正常的行车走路之外,禁止一切摊贩,禁止婚丧队伍吹吹打打,当然也禁止烟花爆竹。

    不过他们禁得了御街上的鞭炮,东京城中其他街巷里的鞭炮声,可没人能禁绝得掉。

    鞭炮里面都是火药,军中对火药需求极多,民间的量就少了,鞭炮的价格可比过去贵了不少,但就这样,几乎每条街巷,都有鞭炮响起。

    中年人在神色木然的大宗正身边低语,“宗正,你想过会有这一天吗?!”

    ‘只要在国境上摆下数万兵马,就能从大宋讹走千里国土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这句话指是谁?不正是熙宗皇帝曾经割让出去的那几百里土地。

    这一次社论的内容,来自于都堂,突然间旧事重提,不就是为了趁机打击熙宗皇帝的名声吗?都堂之心,已经可以说是路人皆知。

    “司马昭之心,已是路人皆知。”中年男子冷笑着质问道,“宗正,你觉得你这个位置现在很风光吗?”

    赵世将现在是大宗正司,所有宗室成员都在他的管辖之下。

    太后、天子不临朝,绝足不出宫中,需要祭祀太庙的时候,就由大宗正出面代行礼节。

    太宗一系,在濮王府案之后,便告沉寂。濮王府中大半被贬责南荒,剩下的则俯首帖耳的过活。

    而太祖一脉,其他不说,出自太祖系的两个孩子现在还养在宫中,说不定哪一天就——甚至不是说不定,在宗室们眼中,皇帝肯定不会有自己的血裔,必然会过继一人来即位。

    因而赵世将还能回上一句,“比过去强点。”

    中年男子冷笑着,“堂堂议政,参加过几次议政会议?还不是要缩着头。”

    赵世将默然无言。

    作为大宗正,九卿之一的赵世将还有议政的身份,还是开府仪同三司,但赵世将从来都没参加过议政会议。

    中年人小胜一把,微微一笑,回头望着北面的朱雀门,“昔年太祖修开封城墙,大内宫室,功成后,曾令人将大庆殿到南薰门一条线上的门户都敞开,从南薰门外能一直看到大庆殿御榻上的太祖皇帝,要世人知道他心中无丝毫邪曲。时至今日,已经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了。再过些年,又有几人记得大宋的太祖?”

    赵世将沉默着,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

    中年人道,“权臣当道,最先开刀的肯定是宗室。现在能容你,是因为要用你,等到没用了,他们又会怎么做?宗正,我可不信你不后悔。”

    赵世将二人站在街头,却与街上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颇为显眼,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十个里面少说也有两三个,会看他们这一对老家伙一眼。

    赵世将不耐烦起来,冷声道,“你要做什么尽管去做,别把我拖进去,也别把宗室都拖进去。”

    中年人嘿嘿惨笑起来,“我单人孤身能做什么?玉碎殿前?到了外面怕就是我死于急病。有了报纸,那一干奸贼想要指鹿为马都容易了千百倍。”

    赵世将回头盯了中年人一眼。

    玉碎殿前?有气节的士大夫能干得出来,养尊处优的宗室会有这个胆子?说来说去,还是不忿大宋天下被外姓人指手画脚。

    “皇帝终究落不到他人身上。”他淡漠的说道。

    都想做皇帝,就都做不得皇帝。韩冈马上就不做宰相了,等章惇死,他也回不来。韩冈把大议会说了几十年,想改口都改不了了。就算轰走了赵官家,到时候,他能不要脸皮自己做皇帝?

    “性命操之于臣下之手,那还是皇帝吗?!”中年男人又质问。

    “总比熙宗还在时要强。”赵世将的态度愈发的冷淡了。

    反倒是中年男人变得激动起来,“你果真要翻赵居的案子?”

    “是赵世居!”赵世将一下翻了脸,“是南阳侯府上的赵世居!”

    熙宁八年的赵世居谋反案,已经过了近二十年,但赵世将这些年来,没有一日忘却。自真宗之后,太宗一系待太祖、秦王之后,都是大加优抚,看起来已是一族和睦。谁想到熙宗皇帝倒好,八竿子打不着的牵连,就把谋反罪名加到赵世居的头上,经此一事,太祖后人这才看清了皇位上的真面目。太宗皇帝的后代,可是从来也没有放松过对太祖后人的警惕,赵世居也不过是只被拉出来杀鸡儆猴的鸡罢了。

    见赵世将动了真怒,中年人口气就缓了下来,“赵世居诚然冤枉,但他结交士大夫,又怪得了谁?”

    “我天天结交士大夫,谁能说我不是?!”赵世将眼睛瞪了起来,“如今宗室子弟考进士,考诸科的更是多得是,一个比一个用功,现在还有哪家会拦着他们上进?!”

    中年人讥讽道:“宗正可是赛马总会的老会首。”

    赵世将怒极反笑:“是啊,老夫刚开蒙时也曾想过考进士,是谁逼得老夫只能飞鹰走马的?”

    中年人张口欲驳,但他和赵世将的争吵惊动了周围,多少道视线投了过来,视线中充满了好奇。

    中年人沉默了下来,过了片刻,待周围视线都散了开去,他才低声道,“宗正别忘了沈括也曾是主审。”

    “蹇周辅死了,邓绾也死了,范百禄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进一步。就是沈括,有两位宰相支持,他敢拦着?!”赵世将重重的哼了一声。

    赵世居谋反案,将案子扯起来的蹇周辅,煽风点火的是邓绾,将事情闹大、往新党党魁王安石身上推的是范镇的侄子范百禄,沈括虽与范百禄同为主审,但他可是息事宁人的一派。翻案之后,罪名也不在他身上。

    何况要为赵世居一案翻案,可是两位宰相都同意的,以沈括的性格,恐怕连多说一句都不敢。

    赵世将现在的心力都放在这桩陈年旧案上,他与赵世居的交情不深,但只要知道赵世居是太祖之后这一点就够了。

    他回头望着朱雀门,“前日,是你那兄弟来说好话,今天就是你来说怪话,可惜老夫是油盐不进,你们就别多费唇舌了!”

    中年人一直都是七情变幻,直到此刻,他更是带着轻松的笑容,“只要宗正能听得就是。人心总是会变的,那些奸佞也不是一开始就敢做反,不过是一步步的胆子越来越大罢了。如果那些奸佞不做大逆不道之事,那一切休提。如果当真做出来了,即使我不来找宗正,宗正也会来找我的。”

    话声刚落,他就告辞离开。好象是在担心有朝廷的细作盯着,走得很快,穿过了一处横街,就立刻像影子一般,消失在围墙后的巷道中。

    赵世将没动,他还想着中年人离去前的那几句话,‘不是一开始就想着?’

    赵世将自嘲着摇头,别人倒罢了,那位即将卸任的宰相,可是从先帝驾崩后就开始有了反心的。

    议政会议的召开,就是大议会的前身,当士大夫开始自成一体,要掌握天下大权的皇帝就成了累赘了。

    赵世将可不信,韩冈当年提出议政之制的时候,不是为大议会做准备。

    如今海上大捷,证明没有皇帝,宰辅们统帅的朝堂同样能安内攘外,又成功的迈出一步的韩冈,也不知现在在何处,又在计划着什么。

第43章 南北(三)() 
韩冈此时却在王旁府上。

    虽然王安石去世了,但朝廷赐第并没有收回,皇帝的岳父母还住在里面,谁敢请他们离开。

    现如今,王旁正在家里整理王安石的手稿,准备编纂一部《王文正公。文集》出来,这也是如今的士大夫去世之后,他的儿孙守孝时少不了要做的一件事。

    王旁不仅仅在整理堆满了整个屋子的手稿,还想方设法到处去搜集王安石的手稿。

    不过就像大部分士大夫一样,王安石整理手稿的工作,在生前就已经完成了大半,王旁只是拾遗补缺,每整理好一部分后,就分抄多份,散发至亲,看看有什么缺漏。

    韩冈今天就带着这些日子收到的抄本过来,坐下来稍叙寒温,就指着抄本问王旁,“岳父的诗词就都在这里了?”

    从王安石病重开始,王旁没清闲下来过,几个月了,人都快瘦脱了形,不过精神还好。听见韩冈问,就点头,“章疏、信件、赋文还没弄好。先整理好的就只有诗词了……玉昆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韩冈指着抄本,“岳父写来的诗句,别的不说了,有一首怎么不见编入?”

    “缺了一首?”王旁疑惑问道。

    士人家里编文集,里面的诗词文章都是从家中留存的草稿中找出来的。像王安石,自己日常就有整理,不少不能入眼的就直接删去,留在底稿中的都是觉得可以传之后世也不觉丢人的佳作。这里一般是不会有缺漏的。

    但如果是朝中大臣,尤其是做过知制诰的文臣,其所草拟的诏诰制敇,还有殿阁诗,御制诗的和诗,家中都无法留存草稿,还得向朝廷申请,从三馆架阁中将之检出。

    王安石去世后,王旁就向都堂上表申请过,立刻就得到了准许。从三馆中弄出了几箱子的旧文,让参与文集编纂的十几个人忙了十好几日才整理好。

    但朝廷办事,总免不了有些疏漏之处。王安石撰写过的诏诰制敇,也不一定全都在三馆中。

    王旁觉得多半是没有被三馆书吏找出来的诗文,被韩冈带来了。

    “是不是御前宴上的?”王旁问。

    韩冈摇头,“不是,是岳父写来的信里的。”

    “可能是丢了草稿。家里找到的草稿,全都整理出来了,都在里面。是写给玉昆你的,还是二姐的?应该不是集句吧?”王旁半开玩笑的问着。

    集句诗,就是将出处各异的古人诗句拼凑在一起,集成一篇,不止要合乎平仄韵脚,还讲究内容意境,以浑然天成为上。王安石是集句的高手,也编了许多,却不会跟韩冈这个从来不写诗的女婿交流。别说集句了,就是普通诗文王安石也不会写给韩冈,谁让韩冈不写诗,信上寄诗去,反而让韩冈尴尬了。

    如果是集句,水平稍逊一点的,王安石就不会整理入册,王旁也是知道这一点。

    “不是集句。”韩冈又摇头,“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有哪位古人写过?”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旁皱起眉头,只两句就已经感觉不同凡俗,怎么没被自己父亲整理起来,“没听过。是绝句?”

    “七绝。”韩冈点头,翻开带过来的抄本,从里面拿出一页字纸来,纸页中央有四句,“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这个绿字,用的尤其好。”

    “不会啊。不是随笔应酬的,怎么会不留草稿?”王旁越发的疑惑起来,这首诗水平不低……应该说是很高,就是自家父亲写了一辈子的诗,也没多少首,正常是不会遗漏的,何况自家父亲的记性,还是有名的过目不忘的,“真是奇怪了,玉昆,信带来了吗?”

    韩冈摇摇头,皱起眉,看起来很苦恼的样子,“岳父的这封信,也不知丢哪里了。正是没处找,才过来说的,不然前两天就让人把信带来了。”

    王旁狐疑的盯着韩冈,心中的疑惑就像庐山的云雾,一重紧接一重,浓得化不开,“当真是先君所拟?”

    韩冈嘿的一声,“除了岳父,还能有谁写出来?”

    王旁的眉头可以打结了。

    再多看几眼这首诗,的确是他父亲的风格,不过内容对不上啊。

    写的分明是离开江南上京,从瓜州渡过长江时的心情。可王旁有印象的几次上京,哪一次都与诗中的春风对不上号。

    最近的这一回?不说季节,这一回过江后就上了列车,有写信的时间都到京师了。

    是先帝中风后的那一次?但那可是数九寒天,天寒地冻。

    还是第二次为相的那一回?那也不是春天。

    除去这三次上京,再往前,可就是熙宁初年了,意气奋发的时候,怎么也不可能会有‘明月何时照我还’的感怀。

    继续往前追溯,那就更不可能了。这一首是晚年的风格,早些年的风格,却不是这个路数。

    王旁怎么想,都觉得每一条说得通,心里烦了,就问韩冈,“到底是什么时候给玉昆你寄的信?”连口气都变了。

    韩冈叹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记不太清楚了,年纪大了,记性也变差了。上一回见外官,怎么看怎么面熟,就是想不起人名。不小心就沉了脸,倒把人吓得直哆嗦。”

    韩冈打着哈哈,王旁就瞪着眼看他。韩冈低头喝了一口茶,然后一脸无辜的看回去。

    王旁也只能干瞪眼了。韩冈一推干净,谁能拿他有办法?

    回头再看韩冈带来的这首诗,王旁越看越确定是父亲的风格。文字朴实,炼字却精到,一个绿字当真是超凡脱俗,江南之忆无过于此,在王旁整理出来的近两千篇诗文中,都是能排在前十、甚至前三的杰作。

    即使以王旁的见识,也可以就此下论断,这绝对是可以流传千古的名篇。

    如此能传之千古的诗篇,文字上又与朝堂绝无瓜葛,怎么想韩冈都没必要伪托给父亲。

    说实话,换做是自己,王旁都不觉得能忍住贪心不去冒领了。

    想到这里,感激之心油然而起,王旁站身起来,向韩冈深深一揖,“多谢玉昆。”

    见王旁不再穷究,韩冈笑了起来,同起身,回礼道,“总不能让岳父的心血之作就此蒙尘。也好让后人知晓,皇宋也有不逊杜工部的圣手。”

    一听韩冈拿王安石比杜甫,王旁脸都发亮了。

    王安石推崇杜甫是有名的,曾亲自为杜甫编纂诗集。士林之中评价唐人诗文,也都是杜甫为尊。

    李白在世时,已经是名满天下,而杜甫,则是一生不遇,过世后,诗文也没有得到太高的评价。

    抑李扬杜之风,起自晚唐之时,入宋后尤甚。

    太白虽高,但他的风格却没多少人学,杜工部的诗,却是宋人趋之若鹜,评价告到无以复加,按王安石的说法,就非人之所能焉。

    在士林中,若说哪一篇诗文,有少陵之风,那就已经是很高的赞许了。若说哪一位诗人,能媲美杜子美,那更是了不得的推崇。

    虽说韩冈是有名的从不做诗文,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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