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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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第15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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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到韩冈之前,对这位传奇宰相,李膺有很多猜测,更听过许多传言。

    但正面相对了,李膺才发现,传言都不靠谱,而猜测也颇多错误。

    他绝没想象过,堂堂宰相,会如此谦退。

    阻止学会会员行庭参宰相之礼,苏颂是这么做的,沈括及其他议政,也没让学会会员,以草泽见贵官的礼节,向他们行礼。

    但他们的拒绝,和韩冈拒绝,还是有区别的。

    苏颂,沈括的拒绝,是礼贤下士,上下依然分明。但韩冈的拒绝,却让人很难有这样的感觉。

    韩冈来得突然,事前也没有通报,更是轻车简从,没有大张旗鼓。

    但是这个消息还是一下就传开。从门口到正厅的一路上,短短时间内,至少聚集了上百名会员,每个人都想跟韩冈说上两句,而韩冈也都不厌其烦的跟他们一一谈过。

    只隔了数步之遥,能看见韩冈笑容醇和,无纤毫倨傲之色,侃侃而谈时,亲近犹如师友。

    跟在他身后的两位少年人——应该是相公家的衙内——也是一派谦和儒雅,亦绝无丝毫纨绔子弟的骄纵。

    就这么一个个聊过来,很快,所有人都发现,韩冈的记性出奇的好。

    只要报上自己的姓名表字,他立刻就能想起其所发表过的论文,而且还能评说两句论文中的重要观点。

    章回的位置稍稍靠后,看见韩冈逐渐靠近,一颗心也怦怦跳了起来。直到韩冈到了面前,准备自我介绍的章回,忽然发现,自己竟紧张得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这位是……”

    韩冈看着紧张的章回,没有嘲笑,向周围询问。

    旁边有人代他本人介招,“是仙缘章回!”

    “兖州的仙缘县?那可是好地方。章回……是发现了‘鏱’元素的章元复吧。”韩冈这一次,也是立刻就想起了章回和他的论文。

    “是!”章回猛点头,终于是恢复了一点说话的能力。

    “大胆猜测,小心求证,元复你的那篇论文,深得个中三昧,做研究,就该如此。”韩冈又笑了笑,带着点戏谑的味道,“不过最重要的,新元素至今已经确认了六种,只有你拿了自家姓氏去起名。”

    章回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耳朵都烧了起来。

    “当……当时……”

    他结结巴巴,汗都出来了,深深后悔不该一时头脑充血,用自己的姓氏去给新元素命名。

    “不要紧张,你没有错!”韩冈拍了拍章回的肩膀,环顾周围,“子贡拒金,子路受牛的是与非,不用我多说了,诸位都知道。为了一篇论文,我等付出了多少心血,最后才得到一个结果。受到褒奖,是应得的!”

    四周都安静下来,只有韩冈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

    “如果付出没有回报,很快就不会有人愿意付出。如果没俸禄,谁来做官?如果做工没工钱,连食宿也不管,谁会做工?我们应该学习章元复,而不是嘲笑,更不要故作清高。自己的儿子,难道自己不能起名?没有这样的道理!堂堂正正挺起胸来。”

    韩冈一声轻喝,章回红着眼睛,把胸口挺起,无比自豪的将徽章亮了出来。

    “力是相互的,有作用力,就有反作用力。这是力学的原则。有付出,也得有回报,这是气学和格物的原则,更是日后继续发扬光大的基石!希望诸君铭记这一点。”

    “多谢相公。”

    心情从地狱直上天堂,章回几至于泣下,向着韩冈深深一礼。

    “不必如此。”韩冈以平礼回应章回,“你与我是志同道合,包括在列的诸位,还有没来的那些同道,都是认同了格物致知的道理,有心去探索自然万物中的道理,并从中寻求到对自己对世间都有所裨益的知识。所以说我们是同志,同心同德、走着同一条道路,或有前后,但无有尊卑。所以不必如此拘礼,日后更不必为尊者讳,为长者讳。对了,该学习,错了,也得直言不讳,这才是格物致知的正道。”

    一室皆静。

    执掌天下大政的宰相,竟对他们这些学会会员以同志相称,除了受宠若惊之外,在场之人,生不起任何其他的想法。

    成为自然学会会员的士人,也许家底丰厚,也许头脑聪慧,但大多都不是考进士的材料,在乡里从没有得到太多的重视,即使作为自然学会的成员,改善了一点生存环境,却也比不上那一等儒生。

    而宰相却将他们视为同道,这是何等的光荣,让那些吟风赏月,视自己为异类的儒生看见,怕不要吓掉下巴。

    韩冈站定了,没有继续再向里走。

    有些话在这里站着说,比进厅内坐着说要好许多。

    “气学,之所以与他学不同,只因是以格物为旨,以事实为本,而不是以圣贤之是为是,以圣贤之非为非。”

    韩冈的声音,让人们躁动的情绪冷静了下来。

    已经直指圣贤了吗?

    “他学皆从书中来,从父老相承中来,提笔说话,便是古人说,父老说,依故事,不去辨析,不去思考。审问之,明辨之,慎思之,有几个去真正做了?若是几千年来,有那么几人用格物之法去体察自然,腐草化萤的谬论,螟蛉义子的异说,还能传播于世?这都不要费什么心思,只要稍加观察,就能匡正古人之缪,可惜没有!”

    章回不自觉地点头,越是研究自然之道,就越发现古人的见识其实没那么深,随便一举,便是许多讹误。

    “没有对自然万物的观察、实验和总结,就不会发现水是氢氧合成,更不会发现‘鏱’元素。”韩冈冲着章回点了点头,“三代时,已经是金银铜铁锡,到了如今,还是金银铜铁锡。没人去想要发现其他金属,尽管一直都在身边。或许有人说,金银值钱,铜铁锡能造钱,这五金都能造器物,‘鏱’有什么用?”

    一些人自嘲一笑,更多人脸色黯然。

    有什么用?这是研究中,最常听到的话语。

    真正没用的是诗词,是经义。难道对医术的研究没用?难道对气象的研究没用?但就是不能拿去考进士做官,只能被说成没用。

    “但我要说,有用,有很大用处。因为氧气的存在,铁不可避免要生锈——对了,五年前被放进密闭烧瓶中的铁片,现在还没有生锈,而对照组的铁片,则早就锈光了。”

    这是几年前,出现在《自然》上的一个实验,时间跨度很长,今天总算是公布了结果。

    “可见钢铁生锈,与水无关联,而与水中溶解的氧气有关——之所以提起这件事,因为现在有发现,‘鏱’能防锈,当精炼过后的铁中,掺了一定比例的‘鏱’和‘铧’,其强度远超寻常的生铁熟铁,也在百炼钢之上,更重要的是,将比例稍作调整,新的合金就会极难被锈蚀,甚至丢入盐酸,硫酸,硝酸之中,腐蚀得也很慢。”

    场中一点点骚动。

    不锈钢的意义,不用韩冈多言,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莫说在场之人,就是随便在街边拉一个成年人,问问他不锈钢有什么意义,他肯定能说出一二三来。

    “现在的成品还很少,主要是‘鏱’和‘铧’暂时还很难炼制。只能做几柄传世的神兵利器。不过,更可以用来制造车床上的刀具,去加工钢铁。所以说,一件事,好与不好,也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头脑去想,更要用事实做见证,不能随便一看就下定论,更不能因为其物不古,便觉得没用。”

    韩冈稍稍停了一下,所有人都很认真的在听着他的发言,越来越多人听到消息后,赶了过来,聚集在着院中。

    韩冈稍稍提高了一点嗓门,“说到头脑,这又是一个今人胜古人的例子。孟子曰‘心之官则思’,又所谓心猿意马。人之思虑,其由心发,古人是如此认为的。”

    韩冈没提‘从心所欲不逾矩’,但在场的人,比起孟子之言,当然更熟悉孔夫子的话,一个个都联想了起来。

    “但是现在,我们通过数以百计实验,数以千计的例证,终于证明了,他们是错的。”

    冷热痒痛,都是通过神经,传导到脊髓,再从脊髓传到大脑。而人和动物的行动,又是由大脑控制,经由脊髓驱动全身。

    为了证明这个认识,河东军医院的医官们,将不知多少实验动物用各种办法弄死弄残。为了确认五脏六腑的作用,又不知多少实验动物被弄死弄残。

    这些都是古人没做,而今人做了。相比古人的话,今人的实验更有可信度——你不信,可以做个实验自己验证一下。

    但没人敢直说孔夫子是错的。

    当初在看到论文的时候,很多人就已经在这么想了,可是在公开场合,还没人敢说出来。

    现在韩冈说了。

    “心脏的作用就是输送血液,将富含氧气的动脉血从肺运到全身,再从全身将缺乏氧气的静脉血运到肺中。绝非古人所言,思虑皆出此处。”

    韩冈视线扫过院内,强调道,“纵圣贤亦不能无错!知识通过观察和总结而来,通过印证而被世人认同,通过书本和教导来传与后人,这是积累、传承和修正过程。上古之人穴居,而后有有巢氏。上古之人生食,而后有燧人氏。而今人之居,不仅远胜有巢氏之时,亦胜过三代之时。今人之食,不仅远胜燧人氏之时,亦胜过三代之时。故而今人智识是学自先人,又加己识于其中。其胜于古人,乃是理所当然。不胜之故,乃其不学不思也。”

    宰相的演讲,主旨既是今人胜古。

    即使区区学会的会员,在知识上,也能胜过古之圣人。

    腾起的虚荣心和自豪感,于每一位在场会员心中盘绕。

    同样的话,亲耳从宰相口中听来,感觉远比《自然》上的评论更直接,也更有煽动力。

    同样的话,说在会员们刚刚抵达时,和说在已经感受到学会作用的现在,给人的感觉亦是不同。

    章回的心中一片火热,恨不得立刻就投身到下一轮的研究当中。但耳边却听见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友人疑惑的低声,

    “相公……这是要做什么呢?”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74)() 
文府正是兵荒马乱一般的风景。

    前院停了七八辆大车,十几堆箱笼摆在一旁。

    十几名家丁在太阳底下忙上忙下,将箱笼摆上大车,

    为了文府的体面,这些家丁都没打赤膊。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结起了一层白花花的盐渍。

    几名家丁站在箱笼堆成小山的大车顶端,正整理着抛上去的绳索。看见文及甫回来,蹑手蹑脚的跨过箱笼,跳下车来,跟同伴们一起,向文六衙内行礼。

    马车上的箱笼摇摇晃晃,文及甫抬头看得直皱眉头。

    如果是一路坐马车走官道回洛阳,肯定不能这样装货。但只是出城去车站的几里路,倒是不用担心装货太多,路上一颠簸就断了车轴。

    迎上来的都管察言观色,立刻就冲着家丁们大声叫道,“都绑紧点。”

    家丁们立刻忙碌起来,刚刚下车来的几人,又开始往车上爬。

    “还有多久。”文及甫不耐烦的问道。

    “快了,快了,六郎放心。”都管没口子的保证。

    “申时前一定要弄好,送到车站装车!”

    文及甫说完,就往里面走,身后又听见都管的叫声,“再快一点。别偷懒,仔细你们的皮。”

    文及甫的脸色阴沉了几分。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如果是过去得用的管家,一言一行都带着簪缨世家的风范,绝不会如同粗汉一般大呼小叫。要催促家丁,不要说话,一个眼神过去就够了。

    可府中的几位老都管,在之前的案子中,都被拘入衙门一并审问。

    为了能脱身,不得不将罪责推到他们身上,这才让文及甫兄弟能够脱罪和减罪。

    文府在开封洛阳两地,总计十几名同时受拘的大小管家,两个被定罪,流放西域,遇赦不得归,一个在狱中重病,放出来两天就死了。剩下的倒是都释放了,也不知他们在狱中招了什么,不敢再放在身边,全都赶去乡下的庄子上了。

    少了这些得力的身边人,新上来的一没经验,二没能耐,家里许多事都乱了套。这样的小动作,也许称不上狠辣,却让人恶心透了。就像出去办的事,一点点的小绊子,让人实在是忍无可忍,却又发作不得。

    让人通传了之后,文及甫走进书房中。

    只有文彦博一人在书房中等待回信。文及甫的两位兄弟在释放后的第二天,便被文彦博匆匆赶上了列车,返回洛阳将养。只剩文及甫一人在身边服侍。

    “都安排好了?”文彦博放下手上的报纸,问道。

    似乎是因为赌了一口气,文及甫感觉自己的父亲这几天来反而更加精神焕发。

    “已经好了。”

    文及甫没提安排回洛阳的专列时,在铁路局里,受到的诸多刁难——若是文彦博想得到,也就不用多说;要是想不到,说了,反而会惹老父平白生气。

    文彦博的态度中,也看不出他是想到了还是没想到,“那就早些回洛阳。”

    在东京城中,灰头土脸了一番之后,文老相公终于不再把自己的脸皮往两府诸公的巴掌上凑,收拾行装,灰溜溜的准备打道回府了。

    在外人看来,就是这样。

    但文彦博绝不会承认,他这不是逃窜,而是转进,要换个方法继续进攻。

    “六哥,你准备好,回去之后,就选个议员出来。到时候,看看韩冈会怎么办。”文老相公拿下鼻子上的眼镜,拿了块麂皮擦着本是光洁无痕的镜片,“既然韩相公如此热情,我等又怎么能不识好歹,自当共襄盛举。”

    “儿子知道了。”文及甫点头。

    不管最后大议会的议员名额怎么分配,落到一州一府上的名额,终究不会多。僧多粥少,以文家在洛阳的势力,最多也只能拿到其中一个大议会的议员名额。在几个兄弟里面,落到自己的头上,文及甫当然不会拒绝。

    “为父已经写了信,劝说几位老朋友也出来选个议员。想必三位相公定会乐见其成。”

    文彦博得意洋洋的捻着白须。

    文家寄信,现在使用的是朝廷的邮政系统,被拆看已经是意料中事。

    如果看到自己,终于不再争论,‘俯首低头’,章惇、韩冈的脸色,想必会很好看。

    文及甫没有附和,等了一下,道:“大人,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文彦博不在意的睁开眼。

    文及甫道,“儿子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韩冈出城了。”

    “出城?”文彦博两条雪白的长眉皱起,“去哪里了?”

    “应该是往自然学会的会所去了。”

    ‘哦。’文彦博像是松了口气。“就是那个自然学会的第一次全国大会?苏颂去了三次,他也该去了。不知又会有什么新奇东西。”

    文彦博的口吻,就像是在看百艺表演的时候,猜测下一个节目。

    文及甫的眼睛落到了文彦博方才正在看的报纸上。

    头版,二版,三版都少不了有关这一次大会内容。甚至压倒了正在举行的大议会筹备会。

    好奇心人皆有之,尤其是对身边常见的事物,突然冒出个让人匪夷所思的论点来,这当然会吸引到绝大多数人的关注。

    浮力原理为什么能引起轰动?就是因为从再寻常不过的河船上,引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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