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之会,竟无一策议定,除了争执,全无他事。
阴影中,只剩一人静坐。良久,他起身关门,一句话消散在暗室中,“尽是废物。”
第46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12)()
济阴郡王给抓了。
临城伯父子也给抓了。
只要有哪个宗室敢表示一点忠心,登时就会被抓进开封府狱中。
赵煦阴郁的坐在桌前,宰辅残害忠良起来越发的肆无忌惮,让他熊熊怒火积蓄于心。
但让赵煦更加愤怒的,是忠心的宗室竟然就只有这么寥寥数人。
每年豢养宗室的财费数以百万计,但这些人竟然一点也不感念恩德,养着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用?
就是养条狗,主人受难的时候,最少也能汪汪叫上几声,这些宗亲,连条狗都不如。
赵煦死死盯着眼前摆满桌案的盘碟碗盏,恨不得抄起来砸得满地皆是。他感觉只有这样,才能将心中愤懑发泄一二。
他原本对宗室寄予厚望。
纵使宗室是潜在的叛逆者,但在外姓臣子都有不轨之意的时候,也只有宗室最为可信。
要不然南北朝的时候,为什么那些皇帝都要给宗室以军政重权,无论如何,自家人都比外姓人更值得信任。
但逆贼们的下手太快,而宗室们的忠心又淡薄到几乎没有,几乎一夜之间,还能依靠的对象,已经没有几个了。
局面对赵煦来说急转直下,能作为臂助的宗亲勋旧,一个个被削除。本来寄予厚望的忠良,也一个个的投靠了逆贼。被逆贼提拔上来的,怎么也不会是忠心耿耿的臣子。
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了。
朝臣们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都可以办起禅让大典。
不能等了!
赵煦就要拍案而起,脖子上的索子越勒越紧,再等下去,不消多久,能得一山阳公便是先帝保佑了。
不。下一刻他的想法又改变了。
必须再等下去。
贸然行事,只会平白送了性命。贼人们正当权,不愁没人出来做成济。
只有保住自己,才能坚持到最后。
赵煦低着头,静静的往嘴里拨着饭。他的双眼却斜睨着,视线在左边的茶盏上逗留不去。
气候宜人的春日里,只是吃了点饭,喝了些汤,皇帝的额头上竟然已经有了一层薄汗。
服侍赵煦进膳的内侍熟练的拿出了汗巾,皇帝体虚,常有盗汗,吃饭出点汗,没有会觉得奇怪。
赵煦干咽一口饭,任凭内侍帮自己擦汗。太妃悄悄塞过来的小纸包,现下就在他袖中,只要倒进去,喝下去,就能突发病痛,症状与中毒无异。
喝,还是不喝,这同样是个问题。
如果是议政会议通过太后的准许,可以废掉自己,另立新君,一切都有旧例可循,甚至可以说符合天理人情,能做得名正言顺。
但如果天子被人下毒,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个时候还想行废立之事,那就等于承认是下毒弑君的凶手。不管这个招数下一次还能不能用,但这一回一旦成功,至少能保半年以上的安全。
药物有效无效,赵煦不担心,母妃肯定会先让人试过之后才会给自己。唯一让赵煦担心的,是自己中毒的消息到底能不能传出去,而不会被宰辅们变成与平日无异的小病。
不过赵煦相信,母妃那边还是能将中毒的消息散播出去,不然她也不会想出这个计策。
一旦散布出去,不论一时间有多少人相信,只要乱臣贼子想要行废立之事,原本不信的也会变得相信。到时候,为难的就是乱臣贼子们了。
只要把药吃下去,至少能保半年平安。
但脑海中还有一个声音在大喊,不要幻想,事情绝不会那么顺利,不能急,千万不能急!
到底吃还是不吃?赵煦左右为难。
“官家,再吃点吧。”
见天子停了半刻也不见动筷子,内侍忍不住出声劝说。
还在犹豫中的赵煦乍听之下,脱口而出,“不吃!”
“官家?”
赵煦之前发了一通邪火,把福宁宫中的所有人都吓到了。此时又见天子脸色有异,不免心中惴惴。
赵煦回过神来,看了周围两眼,微微皱眉,“朕吃饱了,倒杯茶汤……不,一杯熟水就可以了。”
并不清楚茶汤会不会犯了药性,赵煦觉得还是用烧开了的白水最稳妥。不论吃与不吃,多放一杯水在手边都没有坏处。
左右宫人都被打发下去了,甚至连贴身的内侍都被赵煦赶到了下面去,抬起头也看不到桌面上的动静。
不算大的纸包压在掌心下,一旁就是揭开盖子的熟水,温温热,正好入口。
只要将纸包里的东西倾尽杯中,一仰而尽,就能换得半年安睡了。
不能再等了,必须要吃。
考虑了一阵,赵煦的心思又有了一点变化。
他在心中不住的催促着自己。直到得掌大政的那一天,他必须留在现在的位置上。
‘这是父皇留下来的,不会给任何人抢走。’
苏颂已经老迈,他一去,章韩二贼必内争,皇位就只有一个,他们会先斗个你死我活。
做了皇帝这么些年,赵煦很清楚,天子之位到底有多诱人。当年二叔叛乱时的嘴脸,他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天子之位就是最好的钓饵,章、韩二贼即使再道貌岸然,也决计受不住君临天下的诱惑。
只要能多拖上一阵,就可以放心的去看两相之争了。
那个时候,朝堂大乱,正是自己夺回大政的机会。
还有辽人,耶律乙辛这个成功篡位的逆臣,乃是天下间最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只要他得知大宋内乱,肯定会尽起国中大军,南下侵攻。
赵煦自幼受学,史书通读了不知多少遍。他从未见过朝中势不两立,大将还能立功于外的例子。
即使当时两边能坐下来言和,挑拨离间也不会费多少事。怎么说都是天子,大势一时难以扭转,但小的方面,可以上下其手的地方就太多了。
届时贼子们人心尽失,自己就能名正言顺的出面来收拾人心。
掌握了兵权之后,再启用一干被奸佞们压制的不得志的名将,一举击败辽人,甚至还可以进一步灭掉辽国,混一华夏,达成先祖、父皇都未能完成的夙愿。
天下九州,亿万生民,都是朕的东西,不管现在被谁窃取,日后朕肯定要全数拿回来!
赵煦将药包压在书下,准备将之打开。
药包的外面用细细的麻线绕了好几圈,又用上好的油纸包了两层。绳子和油纸裹得很紧,又要小心不让下面的贴身内侍注意到,只能使用单手。
赵煦笨拙使用着自己的右手,一个没注意,滑了一下手,药包差点就掉到了地上。
赵煦手忙脚乱的将药包用双腿给接住,手腕还不小心碰到了桌沿,发出了咚的一声响。
手腕处的桡骨一阵剧痛,赵煦差点都冒出泪花。可他死死咬住牙,不敢叫出声来。甚至屏声静息,等待下面内侍的反应。
赵煦等了一阵,下面完全没有动静,他小心的抬头看了一看,却见内侍们一个个站立得仿佛木雕一般,看着似乎都快睡着了的样子。
大概是没注意到。
赵煦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他一鼓作气,将药包给打开了。
纸包之中,是一些极细的黑色粉末,只看着就觉得有几分毒性。
原本坚定的心,此时却又晃动起来。
赵煦又开始担心,要是这里面的毒药毒性过强,伪装中毒变成了真中毒,那该如何是好?
不,母妃肯定找人试过了,就是因为有效果才会暗地里给自己。
赵煦勉强安抚下自己的不安,再看这些药粉时,就又有些犯难起来。
纯黑色的药粉不适合倾进杯中,这样杯子会弄脏,会被人发现。要是找了御医来检查,肯定能发现其中的内情。
稍作犹豫,又偷眼看了一下下面的内侍,赵煦一咬牙,低下头去,张开嘴小口的抿了起来。
药末没有任何味道,只是赵煦吃在嘴里,从心底里都泛着苦涩。
身为天子,竟然必须吃药自保,这是什么样的屈辱?
换作父祖在世,哪个臣子敢爬到皇帝的头上作威作福?
就是如今嚣张跋扈的章惇、韩冈,也是俯首贴耳,不敢有半点不顺之心。
待日后朕得掌大政,定将尔等贼子千刀万剐,就算死了,也要开棺戮尸,以泄今日之恨。
赵煦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药粉,心中发下了千百道誓言。从乱臣贼子的本人,到他们的父母先人、儿女亲族,一个个都被赵煦立誓,要用最残毒的磔刑,将之一个个的千刀万剐。
不,男的要千刀万剐,女的就送入做营。妓,让世间嫖客都来尝一尝宰相家女眷的味道。
将纸包上残余的粉末都舔舐干净,赵煦看着还带点湿润的油纸,咬了咬牙,将之团起来也丢进嘴里,用足了气力去嚼烂,最后用白水冲了下去。
至于捆扎小药包的细绳,赵煦随意团进了靴筒里。痕迹可疑的纸张会被人注意,但干净的绳索,只要丢在外面,甚至就放在靴筒里,也没人会大惊小怪。
放好细绳,再看桌上,一切都没了痕迹。
‘好了。’
赵煦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忐忑不安的等待着疼痛的到来。
第47章 气接瑶台骖帝御(上)()
“阴设淫祀,早晚祭拜,至今已有三月之久。暗使巫蛊,魇祟太后,仅是被查证的就有四桩,今日更是私授天子药物,以污太后与议政。不过三个月,太妃便做下如此多事,之前更不知有多少。真不知是该赞她性子坚韧不拔,还是说我等对她太过纵容,让她不知收敛?”
熊本似笑非笑,放下了手中的文件,轻轻合了起来,封面上绝密二字清晰可见。
这是仅止于议政才能取阅的机密,这也是议政才能参加的会议。
在京的议政重臣再一次汇聚一堂,只为了今日发生在福宁宫中的一件事。
熊本双手压在巨大的圆形桌面上,质问着同在桌旁的宰相,“可一可再,不可再三再四。熊本敢问苏平章、章相公、韩相公,我们到底要忍受……太妃到何时?”
熊本的质问,立刻引发此起彼伏的责难。
“说得也是,太妃唆使天子用毒,这简直是笑话了。几桩事传将出去,天下万邦如何看我大宋?”
“太后久病不愈,究竟是何原因?是否便是太妃巫蛊之术造成?”
“太妃如此放肆,就是仗着她是天子的生母。照我看,天子那边得早作打算了。”
“三位相公打算怎么办?”
“不能再依照之前的计划了。”
“私设淫祀,在宫闱中已是大忌,以巫蛊祟人,依法度也该论死。”
议政的责难,如同破堤之水,陡然爆发了出来。
太妃是天子生母,又处在深宫之中,要是真的欺负狠了,还能不顾身份的撒泼,除了太后能压得住她,他们这些外臣一般情况下,还真的拿朱太妃没辙。
但现在议政们连皇帝都不放在心上了,又何况做出了如此恶毒之事的太妃?
而宰相们一直采取的绥靖态度,完全可以说,正是太妃如此肆无忌惮的主因。
面对众多责难之声,章惇仿佛被雨水拂面,微微眯起了眼睛。
放在过去,即使有着议政重臣的身份,这些人里面也没几个敢于攻击宰相的决定,敢于挑衅宰相,但自从第一次议政之会后,议政们对自己的地位又有了新的认识。
今日的攻击,可以算是他们第一次的试探了,数一数,挑头的熊本不算,竟有七八人了。
不得不说,这个感觉很不好。
他飞快的看了两位同伴,苏颂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仿佛睡着了一般,韩冈则同样靠在椅背上,手肘架在扶手上,十指交叠扣在桌上,饶有兴味的看着一切,嘴角还带了点高深莫测的微笑,犹如局外人一般。
章惇脸色又难看了一分,伸出手,屈指敲了敲桌子,厅中顿时就安静下来。
宰相的积年之威,又岂是议政们团团坐在一起,就能抹杀得了?
章惇没有去回答方才的众多质问,闲闲的问了韩冈一句,“玉昆,你是拿什么冒充药物的?”
“是鸡骨烧成的炭粉。”韩冈坦然回答,接着又对众议政补充道,“骨炭粉能吸附胃中毒物,各位若遇上有人食物中毒,除了催吐之外,还可以试一试骨炭粉,多少还有些用处。”
韩冈的教学课,带着点缓和气氛的用意,但连个凑趣开玩笑的都没有。
熊本台面下的双手紧张的握着。
对自己的试手,章惇还有些反应,而韩冈就像一团棉花,打进去混不着力。
但不论是章惇,还是韩冈,都表现出了自己的实力和底气。
被章惇、韩冈所收服的一干议政,方才没有一个人开口。曾孝宽、王居卿等人没说话很正常,可就连蒲宗孟都没搭腔,这让熊本不禁开始审视起自己方才的攻击是否仓促了一点。
也许时候还不到?
章惇问道,“玉昆,你事前让人试吃过没有?”
“三人同时试吃,都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一两日后,会有类似于便血的症状……”韩冈顿了一下,给了听众们一点思考的时间,“黑的。”
章惇并不在乎吃过炭粉后的排泄物究竟是什么颜色,他紧紧追问,“太妃让人试吃了吗?”
“不太清楚,御药院那边没有通报。或许没有吧?”
议政们各自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方才的绝密文件中没有披露的消息。
韩冈拿解毒用的鸡骨炭粉充当毒药,已是形同讽刺,而更加让人觉得心惊的,是太妃竟然没有让人试吃一下,就把‘毒药’给了自己的儿子?这可是她明明白白让人找的药物。
那可是亲儿子啊,而且身体还不怎么好,她怎么就敢就这么放心的交给皇帝?
她可并不知道这药是骨炭粉,只知道是能让人产生中毒症状的药物。
是药三分毒,以天子的体质,常人能忍受的毒性,或许他吃下去就一命呜呼了。太妃怎么就敢连试也不试,就让自己儿子服下此药?
“天子真的是太妃亲生的吗?”蒲宗孟半调侃半认真,“我怎么越看越不像。”
韩冈道:“人已经半疯了,做出什么都不足为奇。”
熊本立刻抓住了话中之意:“也就是说还有下一次?”
“当然,此事不成,太妃肯定还会另想他法。”韩冈十分干脆的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没有任何掩饰,他冲熊本笑了笑,“方才伯通也说了,太妃性子坚韧……或者叫做偏执,已是心疾。”他指着自己的心口,此时,脸上已没了笑容。
“就没有办法避免?”蒲宗孟皱眉问道,“倒是不怕太妃如何,但这一次太妃虽没有得逞,可下一次呢?若天子有个万一,我等不免被动。”
王居卿道:“也没几日了,再怎么折腾,守到天子大婚,那时候就云破月开了。”
宰相们的打算,在座的议政们都清楚,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尤其是这几桩事,完全能彻底解决太妃,甚至皇帝,根本没有必要等到天子大婚之后。
“万一就是这么几天出事呢?太妃可以从其他地方拿到药。”熊本道:“我曾听说御药院有一库房,珍藏了各色毒药无数,不知可有此事?”
在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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