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业扼杀在襁褓之中。
这就是工业带来的结果。
早年冯从义根本没有这样的认知,只知道跟在韩冈身后听命行事,但这么些年下来,一直站在天下商界最顶尖的位置,又得韩冈常年教导,眼界自然高过了这个时代。
而工业……同样也是权力的来源。
冯从义稍稍犹豫了一下,又低声向韩冈提出自己的建议。
“哥哥,小弟还有一个想法。”他两只眼睛斜睨着屋外,低声道,“家里的工厂可以仿效庄户保甲,可以一年抽出半个月来操练工人。”
“半个月?”
冯从义误会了韩冈的反应,解释道:“半个月的时间的确不算多。但比起闲散的庄户,工人更适合当兵。能做工,身子骨就不会差,听得懂号令,能遵守法度,哥哥你以前不也曾说过,工厂里的工人都习惯了集体行动,又有时间观念。有这么多条,天生就是当兵的好胚子。”
只是韩家名下各色产业里的工人,即使不包括佃户在内,也轻易超过了两万人。全国棉纺产量的十分之一,白糖以及糖渍、糖果等零食产量的三分之一,玻璃产量的二十分之一,水泥产量的一半,机械产量的七成,还有一系列的配套产业,这些数字之后,就是庞大的产业工人。
这还没有计算人数众多的管理者,包括韩家的佃农在内,他们很多都来自于广锐军的后代。
还有顺丰行、平安号这样全国顶级的大商号,里面也是人才济济。
尽管糖业工厂远在交州,三万产业工人之中,还是要除去糖业的数千人,但陇西这片处在韩家影响范围之内的区域,几乎所有的工厂都与韩家的产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原本朴实的关陇一带的民风,都给硬生生的扭转成了喜好工商,无心于土里刨食。
一旦韩家的产业要对工人进行军事训练,其他工厂必然响应,被影响到的家庭将多达三十万。
当然,冯从义并不是要韩家做出头鸟,他需要的是一道将自家真实用意掩盖起来的朝廷敕令。
并不需要他细说,韩冈自然能领会。
“这提议好,这件事我过些日子会安排的。”韩冈道。
保甲法早就开始训练农民,他这边安排人提出动议,掀起舆论,顺水推舟下一道敕令,让工人也训练起来,一点也不会嫌突兀。
韩冈一口答应,冯从义反倒发闷起来,问道,“哥哥,你是不是早就有此打算?”
韩冈笑了一笑,权作回答。又道,“军训不能没有教习。护厂队里面多是伤残老兵,让他们主持军训最合适。至于兵械,先拿根木棍来练习。”
“木棍。”冯从义道,“弓箭、刀盾、短矛陕西哪家没有?用不着拿根木棍吧。”
“短兵有什么用,火。枪都出来了,那些冷兵器日后不是放在家里当摆设,就是拿去回炉。”
“这不是还不能用……”冯从义话到一半,便明白了什么,猛地停了口,惊疑不定的望着韩冈。
韩冈果然道:“朝廷已经向民间放开了火。枪。”
“这……”冯从义差点没忍住就要叫出来,他忙压低了声音,“这怎么可能?神臂弓的威力都远不如火。枪啊。”
“今年的编敇你看过了没有?”韩冈反问道。
怎可能看过?!
冯从义的心里话差点就脱口而出。
所谓编敕,就是敕令的汇编。编敕的间隔的时间长则二三十年,短则数年,是这些年间的敕令、赦文和德音的集合。
在正式颁布前,除了极少数的有心人会去一份份的搜集历年来朝廷的敕令、赦文、德音,绝大多数官员只会知道与自己切身相关的那一部分敕令,只有在编敕局任职的官员,才能知道详情。
自上一次编敕的颁布已经过去了七八年,其间多少敕令,韩冈提举编敇局,他或许会知道,冯从义怎么可能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
但冯从义反应很快,他瞪大眼睛,惊问道:“是有关火。枪的?该不会是把火。枪视同弓箭了吧?过去的敕令里面可没有这一条!”
“删定后就有了。”
如今所说的编敕,其实相当于是新颁布的法律。不仅仅是将过去的敕令简单集合成册,还要进行进一步的审查、修改、删定后编纂而成。
每一次编敇,都意味着朝廷的法度要有所改变。以其重要性,都要由宰相亲自主持。其中有对过往法律的补充,同时也有修正。
宋刑统泰半抄袭唐律,而唐宋两朝连社会形态都有巨大的区别,刑统中很多条款都已经跟不上时代。
比如对奴婢身份的认定,唐时几乎都视为贱籍,所谓‘律同畜产’,也就是牲畜。依唐律,主家即使以私刑杀仆,也不过服一年徒刑,刑统中亦如此。
但本朝奴婢分良贱,其中贱籍奴婢逐年减少,而良人出身的雇佣奴婢则不断增加。前者依然是视同畜产,后者在律法上则视同凡人。故而早年便有编敕,雇佣不足五年的奴婢视同良人,故杀抵命;雇佣满五年,奴婢的良人身份有所转变,主人杀之则减一等论处。
到了元佑年间,在韩冈的推动下,朝廷又颁布了一份新的有关主奴相犯律的敕令。其中良籍奴婢皆视同凡人,贱籍奴婢也不再视同畜产,而是减良人两等论处——尽管韩冈还想进一步废除贱籍,但如今的历史局限性,也只能让韩冈做到眼下这一步。
而私家藏兵,无论是在唐律还是宋刑统中皆有提及,私藏重弩和甲胄,只要三五件便是弃市。私藏长兵也是重罪。但弓箭和刀楯、短矛这类的短兵,则是‘私家听有’。也因此,陕西边地当年战乱时,多有乡民私结弓箭社,以保家园,当地官府都是大加鼓励而不是禁绝。
在韩冈的主导下,将火。枪等同于弓箭而不是重弩,也就是‘私家听有’,官府不问。
“太后和章相公怎么会答应的?!”
冯从义多多少少知道一点,编敇局是韩冈这位宰相提举,检详官、点对官、删定官、编排官、详定官,总共二十多各自负责相应任务的官员,几乎都是韩冈的人。普通不怎么起眼的条贯,韩冈在字词上做点文章,谁也不会在意。不过这一条,韩冈是绝不可能瞒天过海的,必须得到向太后和章惇的同意,而且还要忍受铺天盖地的反对声。
“这你就不用多问了。”韩冈摇头,不打算给冯从义。解惑。
韩冈不说,冯从义也不多问。韩冈的嘴,比石头都硬,闭上了就难撬开。
他提醒韩冈:“火。枪一旦普及天下,日后莫说百姓,贼人也会用上火器。”
“小贼无须忧,大贼更无须虑。火。枪这东西,一在规模、二在质量,在这两方面,即使辽国都没法儿与大宋比。只要三个月的训练,农夫都能用火。枪击毙猛将。你担心什么?”
韩冈从来都没把辽国的战争潜力放在眼里,随着大宋逐步工业化,随着大宋官军逐渐由冷兵器转向热。兵器,两国的战争实力已经越拉越大。
尽管韩冈的计划或许会让国家动荡,但铁路也在拉近各个地方之间的距离。想要扭转大宋百年凝聚的人心,至少要二十年的时间,但耶律乙辛还有二十年吗?
有个二十年,有线电报说不定都能发明了。
韩冈愿意为有线电报付出比蒸汽机更高的报酬,这也包括实用化的电池和电缆。有了电池和电缆,那距离发明电报,应该就只剩下发明家的灵光一闪。
“东施效颦的结果,只会是贻笑大方。”韩冈对表弟说道。
韩冈在大宋推广的一切,辽国再怎么学,都只是似是而非。
能放下身段向敌人学习,耶律乙辛的确可算是明君,让后世人来评价,除了篡逆二字之外,怕也不会吝啬赞美他执政才华的语句。
可他还是没有抓到问题的关键,宋辽之间的差距,不是光凭他的意志就能够解决。契丹人口的数量仅仅是全国总数的十分之一,在韩冈看来,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民族主义思潮,在这个国家对立严重的时代,其实已经出现了萌芽。辽国越向文明发展,就离分崩离析的结局越近,谁让大宋就在辽国旁边?
“好了,不谈这个话题了。”韩冈道,“等等王寿明,他那便差不多也该有消息了。”
第46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七)()
“尔等共谋大逆,究竟谁是主使?”
“我等宗亲,向来忠心于国,何曾有过谋逆之心?!”
“非节庆,非生辰死忌,你等为何要共聚濮王府上?”
“是廿一今日突然遣人来,说是有要事相商。”
“廿一?是赵宗祐?但为何赵宗祐说的跟节度的供诉对不上?”
……………………
“有人首告尔等共谋大逆,可有此事?”
“绝无此事!此乃奸人污蔑!”
“你兄弟污你作甚?”
……………………
“大王,宗室诸王以你为首,大位又不可能轮到你,即使侥幸得逞,也是为他人做嫁衣,何苦聚众谋逆?”
“…………”
“大王可以不开口,但其他人肯定会说。难道大王就任人污蔑?还是说根本就不是污蔑?”
……………………
“尔父聚众密谋,你知否?”
“我……小子实不知,家严也不敢做这等谋逆的事。”
“赵宗祐业已招认了,是尔父欲废天子。”
“绝无此事!是廿一叔邀请家严。若说有人要废天子,只会是廿一叔。”
……………………
“赵宗祐,多人皆指称是你主谋,你还要狡辩?”
“……非是狡辩,此事实非宗祐主使。判官容禀,先是赵宗愈夜中遣人来,说是太后不豫,需谨防有变,数日间赵宗晖各方联络,而后方有今日之会”
……………………
“是赵宗晖派人来请。”
“是赵宗祐召集的。”
“是三兄。”
“是廿一。”
“是赵宗晖。”
“是赵宗祐。”
“是赵宗愈。”
……………………
夜已深,亮了半夜的开封府各堂各厅,终于一个个黑了下来,人声鼎沸的府衙,一点点的安静了下去。
除了几处零星的灯火,只有从前院到靠后的内堂这一条线,依然灯火通明。
“都招供了?”
内堂的正上首,权知开封府王居卿的脸上充满了疲惫,但语气很是放松。
半夜的忙碌,一日的辛苦,这下子总算有了初步的成果。
“都招了。”
从判官到推官,再到军巡使,一个接一个点头。
左军军巡使甘从方道:“赵宗愈指认宗祐为主谋,会前他实不知情,宗祐,曾,故而宗祐胆怯,首先告官。”
“后两句去掉。”王居卿道。
尽管最后两句其实根本就没记下来,但甘从方并没有打算更正,他点头,“下官明白,待会儿就让人删了。”
“赵宗祐怎么说?”王居卿又问道。
府判陈德负责审问赵宗祐,听问便道,“他把事情推到了赵宗晖和赵宗愈身上,说他们早有联络,想要推举赵宗朴之孙为帝。他在会上,是确实说了要力保天子之位。”
“兄友弟恭。”一名推官冷笑着。
“是孝悌传家。”他旁边的另一位推官接上去说道。
话够讽刺,甚至有指斥乘舆之嫌,但在座的没有一人在意。
时候不同了,濮王府这条船,眼看这就要沉下去,就连过继出去的都要一同落水,谁会在意小小的一点‘大不敬’?
“可有人否认有废立之议?”王居卿又问。
几名开封府属官相互看了几眼,陈德之外的另一位判官闫修贤道:“一开始有,现在都没了。”
“你攀我,我咬你,事倒是有趣了。”王居卿笑道。
陈德道:“这事常见,同案的人犯一多,攀咬就多了。”
王居卿笑了笑:“前些日子,我听到一个笑话。”
厅中众人的注意力都投过来,只听王居卿道:“因为一桩案子,有两个贼人被锁拿入衙。这两人被分开来审问,如果不论怎么审问,两人都不认罪,那结果只能是无罪开释。”
陈德撇了一下嘴,这么怎么可能。一个人倒罢了,强项的汉子虽少,但总是有的。可两人一起被抓进衙门,即使本来都能熬得住审,但最后肯定会招一个。
“如果一人认罪,一人不认,不认的视为主犯,刺配远恶变州,认罪视为胁从,徒两年。如果两人都认罪,便皆刺配内地军州。”王居卿说完,问厅中,“你们说,最后结果是什么?”
‘结果?’甘从方心中冷笑,‘要么云南,要么西域,要么交州,军巡院的水火棍没有撬不开的嘴巴。’
他笑着,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两人都认罪,互相指认对方是主犯?”
王居卿是就着眼前这件案子说的故事,甘从方即使想装笨,让王大府表现一下都不行。
“当是两人一同刺配。”闫修贤也道。
不知道对方会怎么说,串供便无从谈起。相互间又缺乏信任,生怕对方熬不过,将罪名推到自己身上,自是只会先下手为强。
王居卿微微摇头。
“怕是不会。”陈德道,“既然已经开始攀咬了,过去的罪都会咬出来,说不定,两人一人一个斩立决。”
“正是这样,韩相公当时就是这么说的!”王居卿拍着扶手,哈哈笑了几声,忽的笑容一收,抬起双眉,“就是要这样最好。你们明白?”
不待一众属官反应过来,王居卿起身。
“濮王府谋逆之罪已是确凿无疑,我这去禀报相公,你们继续。”
……………………
“相公,王大府来了。”
下人进来禀报,冯从义便起身,“哥哥,我先出去了。”
“不,你留下来听一听。”
韩冈留下了表弟,并把王居卿招了进来。
“相公,口供已经拿到了。”
王居卿进来,看见了韩冈的表弟,他心中一阵激动,韩冈这是彻底将他当做心腹来看了。
有了韩冈的首肯,冯从义便毫不避忌的笑道,“这才多一会儿?大府就拿到口供了。”
“此事倒也好笑。赵宗祐说的赵宗晖、赵宗愈想谋反,赵宗愈说赵宗祐想要谋反,却都没否认濮王府中有人想要取天子以代之。”
“还有赵宗祐的儿子,也承认其父这些日子多方奔走,多日夜不归宿。”
“赵宗晖的三子也招供了,”王居卿刻意压低了声线,“甚至指证赵宗晖有不轨之心。”
“真是好孝子啊。”冯从义道。
韩冈摇头,“十几岁的小孩子,没经历过大事,性子再软懦一点,只消吃府中一吓,要他说什么就说什么。”
“相公说的是。濮王府的子孙大多都不成器,很多人还没审到他们,等轮到了,口供就都有了。”王居卿配合着说了几句,又问,“相公,接下来怎么办?”
“这件事你继续办,须得办成铁案。”
“下官明白。天子那边呢?”
“该大婚就大婚,不影响的。”韩冈道,“你让华阴侯准备好,天子大婚后就办那件事。”
王居卿忙点头,“下官明白。”
“好了,寿明你先回去坐镇,我这就入宫禀报太后。这件事,不能拖。”
……………………
韩冈夜入宫禁,太后刚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