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算大的禅让台顶端,有几名侍卫,一名宫人,除此之外,便是天子。
大辽皇帝还不及十岁,如果说大宋幼主赵煦是胎里带来的瘦弱,辽国的幼主就是病弱了。穿了一身天子大祀时的祭服,瘦小的身子很勉强的才撑起沉重的衣冠。
在禅让台上,小皇帝双手抱着用黄绸包好的国玺,已经等了有一个时辰之久,冻得小脸都青了。
看见耶律乙辛终于走上台来,他立刻双手颤抖着将怀里的国玺高举过顶。
还没到移交国玺这个环节,台下的唱礼官刚出声便变了调,小皇帝身后随侍的宫人,也紧张的上前去提醒。但他的动作,被耶律乙辛的目光制止了。
耶律乙辛举步上前,劈手将国玺夺过去,迫不及待。
他已经等待得太久、太久……
还不到十岁的小皇帝,被耶律乙辛吓得连退了两步,咕咚一声仰天摔倒。
在台上的宫人忙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开始动手脱去金文金冠、白绫袍、络缝乌靴的天子服。
耶律乙辛则根本就不去理会,转过身去,面向千军万马、文武群臣,将黄绸包裹的御玺高高举了起来。
之前几位汉臣说了什么规矩都忘了,耶律乙辛全都给忘了。
汉人大臣为今日的禅让所写得那些诏书、文章,四字一句、六字一句,看起来整齐得很,可念起来软绵绵的,有什么意义?
要做的早就做了,要说的也用火炮说了,最后一步,也不要什么繁文缛节了,少念了几句废话,难道他就做不了皇帝了?!
耶律乙辛才不信一堆废话,比得上武功、财帛更能慑服人心。
拿到国玺,穿上冠冕,赏赐百官三军,然后大赦天下,最后……便是等待宋军的到来。
这就是要做的事的顺序。
举着国玺,眼前忽的明亮了起来,久违的阳光让耶律乙辛眯起了眼睛。
不知何时,雪停了,风也止了,一线阳光从云层的裂隙中透射下来,照在了封禅台上,照在了耶律乙辛的身上。
无数人目瞪口呆,难道耶律乙辛当真天命所归。
不知谁是第一个喊起了万岁,但片刻之后,千军万马都在发出了响彻天际的吼叫。
大陆北方千万里的土地,在这一天,换了一个新主人。
第12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十)()
“山雨欲来啊。”
“还要刮风下雨啊?再来几场风雨,这房子也撑不了多久了。”
王厚在火炉前搓着手,堂堂提举皇城司,就像外面做苦力的民夫,不顾体面的蹲在地面上。
“皇城司的衙门不知多久没修过,头顶漏水,四面漏风,脚底下直冒寒气,我当年住过的吐蕃帐篷,也没这么破败过。”
王厚好一通牢骚,轻轻的将李宪的话茬给撂开
王厚蹲着,同在厅内的李宪也不方便站着,一起蹲在火炉前烤火。
听了王厚的牢骚,他苦笑了起来,王厚的话太夸张了一点,皇城司提举的公厅,只要出现漏风漏雨的地方,肯定会立刻补上,但破旧倒是没错。
“谁让朝廷看得紧,宫里面但凡有点钱想修一修屋子,主要都紧着庆寿、保慈两宫和官家,哪里轮得到皇城司?”
王厚的双手搓得刷刷响:“但这改火炉的事倒是蛮快的。弄得人想烤个火,还得凑到屋子边上来。”
“先帝的事后,谁都怕炭气,只能这么改了。”
李宪坐在皇城司公厅中处理公务时,也不免觉得脚底板冷。换做过去,拖个火盆过来就好,可自从熙宗皇帝因炭气中毒而崩,宫中和衙门里的火盆全都改成了有固定通风通道的火炉。这么一改,就成了固定的设施,想烤个火,要么挪摆设,要么就是人凑过来,要么就干脆再点个火盆。只是这两日风大,关紧了门窗之后,即便胆大如王厚,也不敢再使用火盆——毕竟这间房,并不是像他说的那般一直在四面漏风。
“改也不知改好点。”王厚冷哼着。
“等日后再改吧……不知提举对辽事如何看?耶律乙辛篡位,辽国必然内乱。王平章求战,吕宣徽亦求战,偏偏其他宰辅都反对出兵,这事情,真是让人看不懂。”
李宪很直接的将王厚避过的话题又拉了回来。
王厚低头看着炉膛:“都知,非所宜言。”
“要是那两位国戚在,李宪是绝对不敢多说半句的。”李宪盯着王厚,“可眼下只有提举你我二人。”
自己几乎都挑明说宦官不当问军国事,李宪还如此坚持,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王厚抬起头,笑了起来,“是太后想问?”
“自然!”李宪正色回答。不是奉了太后的诏令,他如何敢妄言半句?
“太后想知道韩参政的心意,为什么不直接问?”
“太后不是问过韩参政吗?韩参政也只是反对。”
李宪摆出了个‘你懂的’的表情,世间都在传韩冈等宰辅反对出兵辽国,不过是蒙蔽辽人在京城中的细作。最近皇城司抓了一批辽国细作,惹得朝野沸沸扬扬,正巧给印证上了。
“市井传言多自宫中出,太后知道韩参政心中有顾虑,也怕消息泄露,所以改命李宪来问一问。提举与韩参政最善,韩参政的想法就要托付给提举问个明白。待问明白了,再转告给李宪。此事出君之口,入宪之耳,除了太后和韩参政,决不会让第五人知晓。”
“韩参政正当面的回答,太后都不信,还要遣都知来问王厚,难道都知以为韩参政侍君不诚?!”
王厚依然笑眯眯的,但他的话让李宪不寒而栗。当真触怒了韩冈,太后绝不会保他。
……………………
李宪走了。
可以说是被王厚吓走的。
可将这位同僚和旧交识给吓跑,王厚只是轻叹了一声,转身离开了皇城司的衙署。
此时快要到放衙时间,离开皇城的官员渐渐的多了起来。
四门巨型的火炮,依然在宣德门内矗立着。幽黯的炮身,如磐石一般,坚不可摧、份量十足。
这四门炮是个摆设,但火炮绝不是。
有了这等军国重器,守住宋辽边界要比之前容易了千百倍。
可攻打辽国却没有那么简单。
要不然如章惇、韩冈这等知兵的宰辅,绝不会如此强烈的反对。
耶律乙辛不能失败,但大宋也同样失败不起。
在幽燕之地的一次决战惨败,就意味着数万精锐不得归乡,禁军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也没有哪个宰辅敢于冒险。即便是王安石和吕惠卿也不敢。
他们的支持,只不过是党争又批了一层皮而已。
可直到今日,朝廷依然平静的很,没有人
王厚慢慢走上宣德门,就看见章惇和韩冈,一同向城门这边走来。
王厚心中一奇,这倒真是难得一见了。
……………………
章惇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好脸色了。
不论是在朝堂上,还是在衙门中,又或是在家里。
黑着脸的表情,就像是凝固在了大宋枢密使的脸上。
王安石支持出兵,吕惠卿也支持出兵。
这明摆着是想要将吕惠卿从地方上拉回来。
谁敢将一名支持对辽开战的安抚使放在河北?
王安石和吕惠卿这么做,越来越像是当年旧党元老反对新法时的手段了。
“既然吕吉甫想要回来,就回来好了。”
韩冈虽是如此说,章惇没有在韩冈的脸上看到半点在意。
“当无此必要。只要朝廷不同意出兵,吕吉甫又怎么使动河北各部禁军?而且介甫平章和吉甫说的只是出兵与否,又岂有他意?”
章惇的话,他自己都不相信,只是他总不能公然附和韩冈,指责一名同在一党的宣徽使。
“如今民情奋发,吕吉甫想要开启边衅,将责任推到辽国身上,还真不是一件难事。”
辽国有内乱之忧,但敌国的危机,便是本国的机会。国子监已经为此沸腾,数千太学生都盼着趁辽国内乱之机,能够彻底解决北方的大敌。民情奋发,一心好战的念头,便是国子监第一个带领起来,
“玉昆!”章惇厉声打断韩冈的话,韩冈这可是在指责吕惠卿会无视朝廷的命令,擅自出兵。
“主动出兵不可能,要是辽军入寇后又如何?”韩冈笑道,“到时候,韩冈也只能顺水推舟了……不是吗?”
章惇脸色更拉长了几分,快要赶上驴子的长脸了。
太后如今对韩冈言听计从,韩冈要是提议调回吕惠卿,太后肯定会为此下诏。可要是韩冈提议下诏斥责吕惠卿,太后也绝不会拒绝。
一个好战的河北安抚使是朝廷所不需要的,但无罪又不当左迁,诸路安抚使又以河北最尊,调往他路亦不可行,将其召回京城就是最简单的办法。
可万一韩冈对王安石和吕惠卿的计划根本不理会呢?
只在背后顺手推吕惠卿一把,让其骑虎难下,这就是最好的应对办法了。
如果朝廷给与的物资越来越充分,吕惠卿当真就能够领军攻辽吗?就凭他这个从来没有指挥过千军万马的文臣?
章惇对此表示深深的怀疑。
……………………
韩冈回到家中后不久,王厚就找上门来了。
“玉昆,怎么样?”王厚略带紧张的问着。
“家岳真是越来越像洛阳的文相公了。”
韩冈摇着头,不掩心中的失望,王安石为了将吕惠卿调回来,还真是费了些功夫和心力。
或许这是王安石在不情愿的情况下配合吕惠卿,但既然王安石他既然这么做了,也证明了他将党争放到了比国政更重要的位置上了。
王厚一愣,他本来还以为韩冈会多说几句吕惠卿,或是与章惇商议的事情,没想到韩冈会直接指责自己的岳父。
“家岳大概以为我会谏言太后,将吕惠卿调回京来,免得他擅起边衅?”
“玉昆你打算怎么做?”王厚问道,“找个御史弹劾吕惠卿?”
除了请动乌台中人,王厚已经没有别的主意了,,
否定吕惠卿的提议,又让他不能调回京城,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专职之人,也就是御史。动用御史咬上一口,整治在外的吕惠卿,这样不是什么难事。但韩冈没有去做。
“找谁去?”韩冈摇头,御史台早就不是原来的那一座了,里面的一个比一个滑溜:“我是绝对不会先用御史,气学的根底比新党差多了。”
王安石和韩冈这对翁婿,一直以来没有撕破脸皮,都是靠了双方的克制,没有动用御史台这个凶器。一旦韩冈指使御史台弹劾吕惠卿,那么就是党争大戏的开始。气学门下的官员,远远比不上新党成员的势力和地位,一场大战下来,韩冈或许能保住二三核心成员,但气学在朝堂上的一点班底,怕是要给连根铲除了
没有意义的事,韩冈不会去做。两败俱伤,而且己方伤亡更重的战斗,韩冈更不会有兴致。
但河北诸将,又有哪个不喜战功?事到临头,总有愿意拼一拼,找一个封妻荫子的机会,
王厚也同意韩冈的看法:“若是辽国国中有几人愿意反正,打算为官军带路,的确没有多少将校能忍得住。到时候,被领进了陷阱中,可就不妙了……这样的例子,史书上从来没少过。”
“其实已经有了。”韩冈笑了起来,笑容如外面的天气一般冰冷,“真的很及时吧?”
第12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11)()
“不是已经七个了吗?”
当种师中从种谔口中得到了愿意投效的辽臣人数,很惊讶为什么朝堂诸公还没有改弦更张。
“才七个!”
种谔拿起茶盏,杯中的茶水,泛着莹莹碧色,是炒青的茶叶。
炒青的茶叶如今在市面上越来越多,制作简单,饮用也简单,不过包装和运输比较麻烦。不像茶砖、茶饼那样可以一个摞一个,一般装在竹筒里,价格也不算低。来自秦岭中的炒青山茶,已经可比福建的龙团了。
可种谔全不在意那么多,摆了一阵的茶水正温热,扬起脖子咕嘟咕嘟的喝了几口,然后丢到了桌上。叮铃哐啷几声脆响,全是让人烦躁的声音。
见到种谔这幅模样,种师中就知道他这位五叔,来到京城没多久,又已经对这每天按部就班的太平日子感到不耐烦了。
“是不是那几人官位太卑?”种师中猜测着,但一对上种谔投来的眼神,立刻改口,“也是,能送到太后御前,不会低了。”
种谔盯了侄子一眼,沉着脸坐了下来。
对耶律乙辛篡位心怀不满,愿意成为内应,现在已经将消息送过来的是七人。
摆在太后案头上的密信已经有十余封——有几个性子急切的接连送了几封投诚信——分别来自河东与河北北面的西京道和南京道。
发信人在信中皆希望朝廷能尽快派兵北上,他们将会在官军抵达的时候,出来为大宋效力。
这七人的地位放在辽国国中,并不算很高,可也都是各自所在地区有头有脸的人物,影响一城一池,动摇当地人心,并非难事。
这几人的承诺的价值,并不比跟随捺钵巡游四方的契丹重臣的投效稍逊。七人分散在辽国各处边州,只要他们的投效有一处能够成功,就等于是拉开了序幕,无数辽人将会争先恐后的蜂拥来投。
河东、河北当面的敌人如此,灵武地区北面的阻卜人更不会为辽人守节。那群鞑子虽还没有进化到会写字的地步,但他们已经聪明到可以分辨出一手拿刀一手拿钱的大宋,与两手都拿着刀的辽国,哪个是更值得跟随的主人。
在种谔看来,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要是等到耶律乙辛坐稳了御座,宋辽两国南北并峙的局面又将会继续下去。
“有这么多内应,朝廷里面至少也得改个口才是。”
“才七人啊。”种谔长叹息,“若有个十几二十人,再有几名北虏重臣,就不用什么议论了。”
若辽国有一二宰辅级或只是地位稍逊的重臣明确表态,就是反对最力的韩冈,也很难再坚持自己的意见。
至于准备不足的问题,只要有那份心,对于如今的大宋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种师中自不会质疑种谔的判断,如果他的兄长种建中在这里,多半会多问几句,但种师中可不会。在过去的十年中,他没能挣到多少军功。
“要不是王平章抱着私心,也不至于变成如此局面。”
有着一位做太尉的叔叔,种师中对朝堂局势比一般的朝臣都了解。
王安石同样支持出兵,可这位平章军国重事的本心,却不是要灭辽,至少大部分不是。
平章军国重事在两府不配合的情况下,只有建议之权,无法掌控朝政。而东府三人中,韩绛、韩冈、张璪各自分管一块,相处融洽,哪个也不会愿意王安石的手伸进来。
显而易见的,王安石在朝堂平静了一段时间后,准备利用这一次辽国的危机,将吕惠卿从河北拉回来。
“王平章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吕宣徽怎么想。”
以吕惠卿的脾气,他是愿意靠闹事被招进京师,还是愿意靠军功让朝廷无话可说?
种谔确信吕惠卿绝不会跟王安石一个想法,过些天,河北边境上的局势肯定会有一个变化。
种师中点着头,“要是朝廷肯出兵,肯定要以五叔为帅。”
种谔摇摇头:“也要郭二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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