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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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第13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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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及甫摇起了头,“没用。”

    “对,没用。欧九因文体黜落多少贡生,也没见能奈何得了他,天下文风都为之一改。眼下仅是在殿试上,又是名次高下,谁敢轻易开罪韩冈?赶去找张载、韩冈的著述都来不及。”

    “这么看来宗泽当是气学门人。儿子记得他是以评论河东战局而出名,想必韩冈那次去河东,当已经投入其门下了。”

    文彦博不置可否,抚摸着路边一支将及一人高的竹笋,“才一天,都这么高了。”他回头对儿子,“别看刚出头,转眼就不一样了。看现在,想得到昨天才一尺多高吗?”

    文及甫会意,点头道:“儿子也听说他曾去听过程伯淳的课。”

    “博采众家,方是治学之道。宗泽的文章不差,光靠读新学、气学两家的著述肯定不够。”

    不管有多少侥幸,不管太后多么偏袒,宗泽这位偏向如此明显的考生,王安石和章惇都没能拦住他成为状元,本身必须要有足够的才华,可不是像那位叶状元一样。

    以叶祖洽状元之位,十余年方得为河南府通判。要知道状元释褐授官,一开始就是京官,通判资序。与三五名之后的进士,需要从选人阶段开始苦捱完全不同。洛阳河南府是四京之一,地位高于他处,府中通判也有知州的资序,可后一科的韩冈都两入两府,与他同年的也有做到知州的。

    这与叶祖洽本身的才干有关,能被挑选为熙宁三年庚戌科的状元,只是因为一句‘祖宗多因循苟简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投合了先帝之意,王安石又因为要变法,而把这种溜须逢迎之辞当成是号角,才让叶祖洽捡了便宜去——眼下党争归党争,但还没有到只论派系、不顾事实的地步,真没有水平,绝难在诸宰辅那边逃得了好去。

    文及甫也有同样的感慨,“能将这样的文章置入榜末,王存之辈,可谓是有眼无珠。”

    宗泽的名字被放在了最靠后的位置,倒数十名之列。从礼部试的前百,降到倒数十名之内,如此巨大的落差在历年的考试中也不多见。

    文彦博回头,有几分不快的瞪着儿子:“你看了宗泽的卷子没有?!”

    “……看了。”

    “看了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排在最后?”

    文及甫干咽了口唾沫,小声道:“因为在策问中太过尖刻。”

    文彦博重重哼了一声:“知道还说!”

    今科殿试策问一题,是很多人事前都猜测到的询问阙政。

    正常当然是要多说几句太后的丰功伟绩,然后批评宰辅;若想赌一把的话,就可以拿,批评太后对二大王姑息过甚,宰辅不能事先防备,如今的情况,太后不可无责——就像对郑庄公一样的批评,然后再赞一通太后的治政,来一句瑕不掩瑜。

    而宗泽文章中的批评,比起后一种的手法更为犀利,尤其是批评太后与朝廷。对河东、河北的灾民用心不够,颂扬太后执政的篇幅远远少于其他人。试问那位考官敢于将这样的试卷放在前面?

    现在太后的一句话,将位居倒数的考生一下提拔成状元,考官们哪一个能逃过识人不明、判卷无术的罪责?太后没有介意宗泽的直言,反而大加褒奖,王存之辈却将他放在最后,以此来讨好太后,如此作为,在士林中怕不要被视之为奸,事后也会为御史所论,以罚铜论处。

    被训了一句,文及甫扶着文彦博,不敢多说话。

    下了小坡,那条溪流又出现在眼前,沿着溪边小路走着,文彦博问道:“王存等人只是罚铜,其他处罚有没有?”

    “没有,有人帮着说了话。”

    “是韩冈?!”

    拔高的尾音让文彦博的问题充满了嘲讽的味道。

    “是章惇。说王存等人诚有过,然猝不及防下,也难免错讹,不宜重惩。韩冈没有反对。”

    文彦博沉默了几步,回以重重的一声冷哼。

    文彦博的心思,文及甫这个做儿子的多多少少能猜到一点。从对考官和状元两件事上可以看出来,韩冈还没有与王安石、章惇等人真正撕破了脸,互相之间还极力维持着关系。这种斗而不破的局面,肯定不是文彦博想看到的。

    父子两人默默在小路上走着,贴身的仆婢前后都在十步之外,不敢打扰到文彦博和文及甫。

    年岁越大,文彦博的身体却越发的康健。每日晨起和午后,文彦博都会从别业后的竹林走上一圈,不是养尊处优,少有运动的文及甫能比。文及甫这个第六子是文彦博中年之后才生,论年岁也不过四十出头,可随着文彦博在山上竹林中走了一圈,老宰相仅是微有薄汗,文六衙内却已经是呼哧带喘。

    在山下水池畔的小亭中坐定,看着呼吸粗重的儿子,文彦博摇摇头:“真是没用。”

    不再理会儿子,文彦博低头仔细地看起这一次殿试的考题来。

    许久,文彦博抬头道:“这一题申论,当是韩冈准备在制科御试上出给黄裳的题目。”

    若是其他考题,不论是策问,还是论。不论黄裳写得多少,都会有异议。只有这种新体例,才会让人无法置喙。

    文及甫此时已经缓过气来:“大人说的是,儿子也是这么想的。”

    “如今韩冈将这制科考题放到了殿试上,若仅仅是加了一题,其实不足论。评卷的考官,可以只看策问,不顾申论。韩冈要是拿申论做文章,反而落了下乘。”文彦博眯着眼睛,“过去也曾有诗、赋、论三题并举,但最后评定高下还是看赋文的水平,诗与论,有个中上水准就可以了。但韩冈将两题明确为三七之分,尽管申论只居其三,但也没人敢放弃这一题了。”

    少了申论,就是少了三十分。在四百多新科进士水平相差不大的情况下,一分都代表上下十名的变化,何况三十分?

    听了文彦博的话,文及甫就想起了信中那位只做了一刻钟的头名贡生。

    原本他为考官们排在了第一——其申论一题在第三等,也是唯一一名在第三等的考生。在用上了百分制之后,原本第一题很难做到出类拔萃的考卷,因为第二题的高评价,比起其他考生至少多了七分半,一下就拉开了差距。不过在王安石、韩冈等宰辅看过之后,给共同黜落为第五等,总分一下就少了十五分,不仅没了第一,连前三、前五、前十都没能保住。

    “但宗泽被取中,也是靠了太后钦点的结果。韩冈的谋划,也是无用。”

    太后的钦点就是一切,既然说宗泽是状元,那他就是状元。真要说起分数,他绝不会有其他人高。即便第一题能够得到上等的评价,第二题也不会让宗泽与其他考生拉开差距。信中将这一次殿试之事说的很详细,事后有人问韩冈,对宗泽,韩冈的评价是第四等上、第三等下。以殿试评卷应有的苛刻,自是要取下限。依然是第四等。

    “能别出心裁,又能使之顺理成章,这是韩冈的本事。就算这一回不是宗泽被取中,也不会是将国子监中将经义倒背如流的‘人才’。”文彦博在最后两字上加了重语气,满是讽刺,“诗赋选拔不出人才,经义一样也不行。苏轼的当年这么反对更改进士科的体例。申论也不能,可至少能知道那些新进士有多少见识。”

    “也只是纸上谈兵。”文及甫道。

    “好歹能谈了,而不是吹嘘。所以王安石才能容得了他如此行事。”

    “王安石的脾气好像变了不少。”文及甫想到了之前第一次推举,韩冈能够入两府,还是他的父亲遣人去帮的忙,要是韩冈与王安石继续维持下去,岂不是白费功夫?

    “是韩冈懂得收敛,也是才开始的缘故。”文彦博不急不躁。

    韩冈迟早会明白,宰辅和儒宗之间,绝不可能维持一致的行事作风。

    或许韩冈已经明白了。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23)() 
【第一更。】

    哐的一声响,房门被重重的关上。

    送了客人回来,疲惫不堪的宗泽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力气,坐下来后,就不想再动弹一下。

    成为状元已经过去了数日,宗泽门前依然宾客不绝,却也让他疲于交接。如果是正经言谈,纵是抵足夜谈也。可是过来的客人,都是些凑趣的、讨好的、打探的,甚至还有来讽刺的,这一干宾客,让宗泽实在提不起精神来与之交往。

    敲门声响了起来,随即,主持和尚的声音也在门外响起。

    宗泽轻轻叹了一声,站了起来。先整了整衣服——即便再累,礼节上的细小之事,他依然会注意——然后才过去开门。

    一前一后,两个光头便出现在眼前。

    主持和尚脸上完全没有作为房东的倨傲,笑脸上只有小心翼翼的谦卑,“状元公这两日辛苦过甚,清减了不少。贫僧寻了个方子,让人熬了点饮子,配上茯苓糕,正好可以滋补一下。”

    老和尚轻声细语,与他白天训斥小沙弥时的声音截然不同。知道宗泽疲惫,特地送了滋补的饮子来给宗泽,还附带了几块茯苓糕作为夜里的甜点。

    “师傅有心了。”

    自从宗泽住进来之后,主持和尚的态度接连变了几次。一开始宗泽只是一个普通的国子监生,只是普通应对。作为一名在京师住了几十年,又在僧录司挂名的僧官,见过的官员、进士和贡生太多太多,普通的国子监生实在不值得他恭谨对待。

    但得知宗泽曾经给快报写过文章,而且受到了很多重臣的赏识,立刻就变了一个人。等到宗泽得中贡生,继而通过了礼部试,再被太后钦点为状元,老和尚在面对宗泽时的态度一变再变,腰也弯得越来越低。

    不过宗泽的回礼始终不变。以他的年纪,尚做不到宠辱不惊,但待人前后如一,不因成了状元而目无余子,宗泽还是做得到。

    老和尚送来的夜宵,宗泽推让了一番,见无法推辞,方才收了。然后谢过,又寒暄了几句,再送了主持和尚出去。

    重新回到房中坐下,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银碗,宗泽只有苦笑。

    他也知道,寓居的寺院,从主持和尚,到看门的火工道人,这两日都是兴奋不已。不仅仅是因为寓居寺中的考生里面出了一名状元,而感到与有荣焉,还有利益上的好处。

    每日登门造访的多少宾客,在礼节上都会顺手给点香火钱。而更多地是一干为了沾点状元郎的光的客人,出手更是大方。

    据宗泽从住在隔邻院中的一名国子监同学那边听来的小道消息,短短数日,在东京城中并不起眼的小小寺院,每天得到的香火钱,比他中状元前多了怕不有百倍。而且不说宗泽对寺院名气的提升,光是居住过状元郎的房间,想到未来会有多少贡生愿意以天价来租住,就足以让主持和尚抱着他的账本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是寺中跑腿的小沙弥,也能多吃几顿狗肉了。

    旧日同学与朋友一如既往的谈笑,让宗泽感到很欣慰,幸好有些事还是没有变的。

    作为状元,宗泽除了迎来送往之外,也有许多工作需要负责。

    比如《同年録》之类的主编工作,还有与其他同年的交往,再比如近在眼前的琼林宴。

    可是到了夜阑人静,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宗泽在灯火下回忆起前日殿上唱名,依然犹如梦中。

    当日殿上唱名时,听见自己的姓名第一个被报出,宗泽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家的事,自家最清楚。宗泽很清楚自己考得怎么样,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提到第一的位置上。

    而且据事后传出来的消息,殿试考官们因为文辞犯忌,将自己排在了最后。但太后说好,宰辅们都不反对,自家便成了状元。

    可回头再看一遍自己的文章。因为仓促之间临时改文,其实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从结构到用词都要大改。若以这次考试的答案来算,完全当不起状元郎的称呼。

    一个进士,已经足以让家中的父母与妻子感到欣慰,实在没有必要再加上一个状元的头衔。

    名不副实,岂不是要受人耻笑?而且如今已经不是‘岂不是’,而是业已受人嗤笑。文章好坏,多少也有一个标准,宗泽的答案若是拿那个标准来衡量,不能算是合格。

    宗泽尚年轻,对外界的攻讦,还无法做到一笑了之,也没有安之若素的厚脸皮,始终都在想着要如何得到世人的承认。

    盯着银碗上的花纹,他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既然无法推辞,那就干脆做到名副其实。

    前两天宗泽听到一则消息,结合之前种种传闻,也算是可以确认了。

    尽管一榜状元完全没有必要去,但宗泽觉得,

    或许……自己应该试一试。

    ……………………

    “这是勉仲你刚刚写的吗?”

    韩冈放下了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字纸,轻轻拍着。

    “不知参政以为如何?”黄裳虽也是在笑,但紧绷的肩膀看得出他的紧张。

    韩冈看了他一眼,笑得意味深长:“比状元郎的要好。”

    黄裳立刻一脸认真的追问:“可能入前十?”

    能否中状元要凭运气,但天子不可能改变所有排名前列的考生的名次,所以真正出色的还是排名前十的考生。只是黄裳这么问,当真是想要与今科的进士们分个高下。

    苏轼昔年为了反对新法,熙宁三年殿试策问,他也曾经跟黄裳一样凑过趣,然后呈了上去。理所当然的被赶出了朝廷。

    黄裳这么做,虽不会像苏轼一个结果,却也不是什么好事。破坏抡才大典的权威性,这是朝廷所不能容忍的,不论什么理由都不可以。苏轼当初被逐出朝堂,也不只是开罪了王安石的问题。

    “那就不好说了。”韩冈缓缓地说道,“或许可以,或许就又要受到牵连了。”

    黄裳不让韩冈避开问题:“如果考官没有偏私,不知参政以为如何?”

    韩冈认真的想了一下,“……这申论一题,勉仲你太占便宜了。”

    尽管今科考官的水平不高,对申论一题的评判可谓是一塌糊涂。宰辅们能将名不副实的第一打回去,却也没精力去查阅所有考生的评卷,但毕竟第二题申论,几乎都没有得分,或是只得了七分半,对名次的影响不算大,策问一题写得好坏,基本上就决定了谁排在前面,谁排在后面。

    可黄裳对申论一题的回答,却肯定能得高分,至少第三等。若不是按照制科一二等不授人的评分,第二等也是可能的。这样一来,就算策问不如人,在申论上就能将分数拉回来,甚至反超。当然是占便宜。

    “参政说的是。”黄裳低头道,“黄裳素乏捷才,文字上也不擅雕琢。在殿试上,乍逢新题,的确难以应付,不如现在的深思熟虑。”

    “勉仲你误会了。”黄裳的语气有些无礼,韩冈不以为忤,摇了摇头,“还记得申论考得是什么?”

    “……实务。”

    “正是。以处理实务的经验来说,勉仲你太占便宜了。”韩冈轻叹了一声,“这本就是为了御试所出的新题,可惜为群小所坏,只能先用在殿试上了。”

    “是黄裳准备得太轻率了。即使以那六题为论,也应该通过的。”

    “实绩比什么都重要。”韩冈道,“去一趟边镇,立下让人无话可说的功劳,回来后谁还能说勉仲你落榜之误?也可以让判你落榜的那几位一辈子不能得到重用。”

    “用于不用,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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