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一身日常的公服,行动也轻便了许多。只是心中疑惑难解,却远比脚步要沉重。
再拜而起,得到了太后赐座,韩冈坐下后就问道,“不知陛下漏夜招臣入宫,可有何事?”
“辛苦韩卿了。今日是吾的不是,以为卿家今晚应该在宫里宿直。”
听到太后这么说,韩冈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才合适。
说自己不是宰辅,所以不能留在宫中?这感觉就是在求官了。今日之事,太后或者是无心,但他却不能不多心。
韩冈正在斟酌着怎么回覆。就听向太后又说道:“今日多亏了韩卿。若非卿家,吾母子性命不保。卿家于吾,是救命之恩。”
韩冈站起身:“这是臣的本分。”
“卿家安坐。”向太后让韩冈坐下,叹道,“可满朝文武,能尽到这个本分的不多。”
韩冈头疼了起来。这话本没什么,就是当着众宰辅的面说也一样。可现在,宰辅们都在宫中,却单独召见了自己,就架不住有心人要联想了。
“未能尽到本分的,也就区区数人。罔顾圣恩者,毕竟是少数。”
韩冈如此说,屏风后的声音,也不再追究,问道:“两府里面的那三名逆贼,一个死了,两个流放。不知韩卿觉得该怎么办?”
怎么办?
韩冈微微一怔,这让他怎么说。
白天的那么多话是白说了吗。不都是在说之后怎么办?
想了想,道:“一如既往便好。稍待时日,陛下可以静观有何不尽如人意之处。”
“卿家话的确有理。不过吾觉得国家大事,不宜耽搁延误,得尽早弥补。两府阙额,卿家自是其中一人,剩下的两个谁比较合适?”
终于明白太后想说什么,韩冈心中顿时叫苦不迭。
这话若是正常的出自天子之口,他说不得就得跪下来请罪,或是自证清白。这明摆着就是皇帝的猜忌。但出自向太后口中,却又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不过韩冈也不可能一口答应下来,然后推举谁谁谁上来填补空缺,更不可能大喇喇的说一句舍我其谁。
“请殿下圣心自断,此非是臣等可以妄言。”
“卿家尽可直言,吾素知卿家为人,不须顾忌。”
韩冈口中发苦,这不是难为人吗?
进退宰执,这个权力太烫了,韩冈现在还拿不到手上。真想要应承下来,立刻成为众矢之的。
当然,他不是没有想法。
只是现在的情况太过顺利了,让他怀疑起是不是章惇私下里跟太后说了什么?不过只要自己看不出私心,就无所谓。
沉吟了一下,韩冈说道:“陛下可知御史?御史之用,在于绳纠百官,威慑宰辅,使人主耳目不为权臣所蒙蔽。所以御史进用,其人选便不能由宰执议论,而是御史台与内翰共荐。”
当御史台有空缺之后,就会由御史台的正副手——御史中丞、侍御史知杂事,以及翰林学士来推荐人选,由人主在其中挑选合意的人选。
韩冈相信太后肯定知道这个规矩,所以他说道:“所以陛下既然属意微臣,那两府阙额,便不宜再由臣推荐。”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九)()
尽管实际如今的御史台,已经被宰辅们控制在手中。可在明面上,推荐和决定御史人选的权力,宰辅们依然插手不得。
没有哪个宰辅能够自己直接上书,说某人适合做御史,这不是推荐,这是把自己也搭进去的陷害。
同样的道理,即将重归宰辅行列的韩冈,也不方便公然插手宰执的候选名单。
在暗地里撺掇,通过言辞来引导,推动某个人上位是可行的,也很常见,韩冈也做过。可当太后将人事权放到他面前,韩冈却不能不退避三舍。
“陛下既然属意臣,那两府阙额,便不宜再由臣推荐。”韩冈的回覆无比郑重。
“卿家如今可不在两府中。”似乎是找到了韩冈话中的矛盾,向太后的声音中隐约带了些微笑意,“这不正是要卿家推荐吗?嗯?”
韩冈只能苦笑。
话不是这样说的。
现如今从太后的话中来看,如果没有更深的用意,应该就是全心全意的信任自己。
但韩冈即便不用为日后考虑,他手中可以举荐的人选也显得太少。他对气学门徒的培养,还远没有到收获的时候。
能够晋身两府的几人中,游师雄年资尚浅。而资历合格的苏颂已入西府;至于沈括,韩冈在确定他的是否又犯了老毛病之前,不愿意举荐。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曾经有过来往的上司、同僚,比如在河湟时的秦凤路转运使蔡延庆,在白马县时的开封知府孙永,在京西时的京西北路转运使李南公,以及现如今还在关西的赵禼,人数不算少,可惜他们都不适合。
而且若是保证日后太后的信任不再,再回想起此事时不会翻起旧帐。同时也为了自清,以避人言,韩冈还得顺手举荐一个自己看不顺眼,对方也看自己不顺眼的人选。可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不过……韩冈抬起头,透过单薄的屏风,望着屏风后模糊的身影。太后明显正在兴头上,泼冷水也也不合适,那可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韩卿?”
见韩冈迟疑,屏风后的太后催促着。
“陛下。余职且不论,若要臣来说,今日京师人心动荡,一如当初先帝发病的冬至之夜。为安定朝野人心,当先请一有夙望,能服众的元老出山来。”
……………………
王中正在旁听得心惊肉跳,动也不敢动弹一下。
太后对韩冈的态度,是信任还是猜忌,他至少还能看得出来。
只要韩冈一句话,朝堂上的局面就会大变样。
众宰辅都在宫中,可向太后视而不见。看这样子,如果韩冈不推荐,太后估计多半就会乾纲独断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理由。
剩下宰辅虽没有参与到叛乱其中,但他们脱不了失察的嫌疑。王安石和韩冈一离开朝堂,太皇太后和二大王立刻叛乱,宰辅们不能防患于未然,向太后对宰辅们的信任自然不剩多少了。
而且今天能平叛,明天呢?
蔡确当初虽没有赶上册立皇太子,可后来也是拥立太子登基的一员。而薛向更是曾经参与过冬至夜定储一事,仅次于韩冈和张璪。
其他宰辅又能比他们多忠心多少?
从结果倒推原因,太后的想法基本上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过事前根本就想不到,在被太后派出去请韩冈之前,王中正也以为韩冈从此圣眷不再。而现在韩冈在太后面前,举荐自家岳父的情景,也是王中正始料未及的。
……………………
“有夙望……”向太后自然知道韩冈说的是谁,“这不就是令岳吗?”
韩冈没有因为太后对王安石的称呼而避嫌,“以楚国公人望、威信,保扶圣君,稳定朝纲之任,非其莫属。”
“可是平章军国?”
“平章军国重事!”
韩冈着重强调了后两个字。没了‘重事’二字那还了得?
“啊,说的就是平章军国重事。”
若说有夙望。朝堂上除了王安石之外,再无第二人。便是韩绛也差了一筹。
而王安石今日立此殊勋,重归平章军国重事的旧职是在情理之中。怎么说也不可能让他再做宰相。韩绛是昭文馆大学士,首相,王安石总不能回东府将他挤下去,更不可能站在韩绛的下首。
“……楚国公的确劳苦功高。”向太后在时间稍长的一阵停顿之后,将话说了出来,“吾也考虑了很久,朝中的确需要楚国公。”
“陛下圣明。”韩冈低头行礼。
“不过楚国公是当朝元老,旧日又做过了平章军国重事,今日又立下大功。官复原职,是在情理之中。吾想知道的是蔡确、曾布、薛向这三位逆贼所留下的空缺,该如何填补?”
……………………
在吕嘉问的眼中,蔡确、曾布和薛向这一次最大的功劳,是让出了两府中的三个位置。
三人去后,政事堂只剩韩绛、张璪二人;郭逵可以不论,枢密院也只有章惇和苏颂两人。
两府中一下就多出了好几个空缺,正常情况下,可不知要等几年才能遇上。又正好自己在京师,位置也能够得上,这更是难得。
也许太后对自己感观不佳,但那也是因为韩冈造成的。现在韩冈明显在太后那边不再受信重,只要自己努力一下,进入两府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想到毕生的梦想近在眼前,吕嘉问心中焦热如火烧,扯开襟口,推开书房门,望着黑暗中的小院。
王安石是否东山再起尚不可知,纵使回来,也只会是平章军国重事,而不会占去两府阙额。
而韩冈,从功劳上看,不让他重入两府,哪里都说不过去。
但太后会怎么安排他?
如果进枢密院,是与章惇并为枢密使,还是章惇成为宰相,韩冈接任?又或是韩冈继续做枢密副使,苏颂顶上章惇的位置?
这倒是可能性很大。以韩冈和苏颂的关系,还有年纪,韩冈完全没有必要。而从他过去的为人来看,也不会急着争夺枢密使的位置。
当然,韩冈也有可能进入中书门下。
他不会立刻就任宰相,再大的功劳也能用其他方式进行奖赏,只会是参知政事。
但不论韩冈进入东府,还是西府,都能够顺利掌握住权力,加上章惇和苏颂两人,都是韩冈的盟友,韩绛老迈、张璪无用,太后肯定需要一个能与韩冈对抗的人选。
太后需要什么样的角色,吕嘉问就会去成为什么样的角色。只要能够进入两府,因为这样是最容易的。
皇帝总是需要几个能做事的宰辅,然后再配上几个与他们合不来的同僚,这样才是一个稳定的,能让皇帝安心的政府。
不说前朝多少例子,只看本朝,就知道多少宰辅一开始是天子为了扼制权臣而被提拔上去的。这些年,吕嘉问可是亲眼看见冯京、吴充、蔡确之辈是怎么借着王安石的光,踩在他身上,一步步爬上宰相之位。
这条路多少人走过,是最简单易行,也是最顺畅的一条。
不过能看出这一点,不会少。至少李定肯定看到了。
尽管两府空出的位置有三个,但太后那边,并不一定需要塞进去多少人。对于将名额一个个都占满,并没有太多的急迫性。
真要说起来,最后除了韩冈之外,能入选两府的甚至可能只有一人。
“一个啊。”
吕嘉问悄声自语,然后转身回房。
今晚就得写封奏章上去,这时候,得尽快表态。不然肯定会输给做着御史中丞的李定。
……………………
三个空缺如何弥补?
韩冈能感觉得到向太后对自己的殷殷期待,只是他心有顾忌,也另有想法。
“蔡确诚奸佞之辈。得选入朝后,十年身登公辅。其善于作伪,长于体察上意,先帝一时失察,致使其能够祸乱朝堂。”
有今天的事,韩冈便敢当着太后的面指责赵顼用错了人。
向太后也没有为丈夫辩解的意思,点头道:“卿家说得是。”
“其余二人和蔡确一般。蔡确看惯风色,惯会见风使舵,小人也。曾布曾受家岳推举,数年便至三司使、翰林学士,但其为人反复,因而被逐出京城。薛向诚有才,财计之术,当朝无人能及,不过对圣人之学少见亲近。”
“卿家说得是。三人正是如此。”
“此三人非是朝列所望,却能罗列朝堂,乃是先帝权衡之策。”
“嗯,的确。”向太后点头称是。
秉政日久,向太后多多少少也能明白当初赵顼为什么将曾布给调回来。从曾布推及蔡确、薛向,他们被启用,差不多应该是一样的道理。
“以陛下之智,若再有三五载,必能将此等小人或用之,或逐之,进退由心。只可惜一场意外给了他们机会。”
向太后沉吟片刻,“卿家说的道理吾都明白了,卿家打算举荐沈括?”
韩冈张了张嘴,他什么时候打算举荐沈括了?
“……陛下误会了。”停了一下,他说道,“如今朝廷纲纪正需有德望者稳定,有才无德者可待日后视时势而用。所以依臣之见,既然陛下难以决断,不如让群臣推举,择其善者而用?”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十)()
“推举?”
让群臣推举宰辅?
向太后咀嚼着韩冈的提议,一时反应不过来。
王中正更是大皱眉头。
举荐之事,世所常见,也是朝廷除磨勘铨叙之外,任用官员的重要渠道。但举荐从来都是高级官员举荐低级官员,没有说由一群低品官员推举出一名高官来。
就像宰辅和各路监司长官推荐僚属,御史台的正副和翰林学士举荐谏官,无一例外都是高官举荐,所以才会有宰辅门前的车水马龙,所以才会有罗织党羽之说。
方才向太后让韩冈举荐,也是因为韩冈是确定要入两府。而且若将站在西府班中的宣徽使也算作是宰辅序列,韩冈等于是两为辅弼,已是宰辅中的老资格了。
可是让低级官员推举高级官员,就不一样了。
这往大里说是乱上下之序,平常而论,也是有悖常例,属于非常之举。
如果韩冈直接推举朝廷中的哪位重臣,那还好说。可如今让朝臣公推宰辅,日后成了惯例,州县亲民官是不是也可以由当地衙门里的幕职选出,各路监司是不是由本路州县官选出,各军将领,是不是也能有样学样?真要变成那个样子,这朝廷还怎么统治天下?
一帮人推举一人上位,五代时候倒是多见,本朝天下明面上也是着么得来的。现如今,一群盗匪共推一个头领出来,又或是乱党想要个能顶罪的傀儡,推举一个倒霉鬼上来,这样的例子也不鲜见。
王中正久在军中,对军队里面的积弊了解不少。
朝廷一向是厚遇武将,而苛待士卒——相对于普通士兵,对中高阶也就是有品级的武官的待遇,绝对算是宽厚了,所以有意叛乱的武将几乎没有。
本朝绝大多数兵变,都是由底下的士卒因受欺压而开始。在他们起事后,是要挟长官一起叛乱。如果,就从普通军官中推举一人出来,最后朝廷招安,领头的死罪,下面的士兵运气好的话就能逃得一条性命。
就像当年太祖皇帝,在陈桥驿黄袍加身,有说法是早有准备,当时只是故作姿态,但也有说法,赵匡胤是为下属裹挟,在那种情况下,退让不得——即便太祖皇帝事先全不知晓,当亲弟弟和下属拿来了黄袍,他难道还有推脱的可能吗?
这就是五代的惯例。而五代的习俗,有很多延续到今。兵卒裹挟上官的例子,王中正随手就能举出十几个。
当年曾经经历过的广锐军兵变,吴逵虽被称为元凶罪魁,可实际上兵变开始时,吴逵还在监狱中,是他手下的将校们见他无辜下狱兔死狐悲,更重要的是一直受到不公平的对待,所以才会起兵反叛,从狱中劫出了吴逵,裹挟他一起叛乱。
仁宗时保州兵变,也就是郭逵扬名立万的一次叛乱,也是士卒先行叛乱,将几名将领架上去做头目。不肯从贼的几名军官,没一个能活下来。
而类似的情况,五代时更是多如牛毛。当底下的兵将黄袍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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