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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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第13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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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惇走后许久,韩冈犹在书房中。

    同样一件事。分别从积极和消极两个角度看过去,得到的结论必然会大相径庭。

    在韩冈的看来,幼主总比成年的皇帝好利用。需要担心的仅仅是十年后的未来,而不是迫在眉睫的危险。

    随着对自然进一步的加深认识,气学与皇权的冲突在所难免。赵顼当初已经给气学添了太多阻碍,那还是望远镜刚刚出现,世人才将镜筒对准天际的时候。到了现在,气学快将天人感应之说给掀下台面了,已是图穷匕见。

    当年旧党反对新法,指斥王安石为了变法,是‘天变不足畏,人心不足恤,祖宗不足法’。王安石对于这样的指控,也只是曲言辩说,没敢直接将天人感应给否定掉。而气学,可是要将这一切都给戳破。

    追求真相的气学与皇权是天然的死敌。纵使来自皇权的反扑,不会像西方教会竖起火刑台那般激烈,但毁**籍、禁绝传习,将气学门徒难入官场,甚至治罪流放,一名有足够见识的皇帝,肯定会这么去做的。韩冈之前用子嗣的安危来钳制赵顼,这样危险的手段,不可能一直有效。

    幸好赵顼早早的发病,不然真得拖到他死为止,才能放眼天空。也幸好让向太后接了手,否则以高太皇太后的脾气,自家说不定要到岭南去看星星了。

    时间虽然变了,事情也变了,但如今一切的关键还是在向太后身上。

    宰辅们害怕赵煦亲政,而向太后也会担心赵煦日后会将罪名推到她的身上。尤其是现在的向太后,与年幼的赵煦之间有着化解不开的心结。如果从这个角度切入进入,向太后是有可能被说动。可韩冈相信,向太后在被说动之前,必然会征求自己的意见。

    “官人。可还醒着。”王旖在外轻声叫门。

    章惇走后,韩冈久无声息,又未点灯,让人看了不由的担心起来。

    “进来吧。”韩冈在内应声。

    王旖随即盈盈走进了书房来。

    韩冈之前先回家来,就让王旖带着长子、次子去王安石那边探视,并让两个小子一并跟着去,没事就住上一阵。这是他回来前,答应王安石的。

    “什么时候回来的?”韩冈问着她。

    “才到家。”王旖抬手点起了灯。

    灯火亮起,火光映得屋中透亮。王旖转过身,关切的问道,“官人,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韩冈摇摇头,“还是官家的事。”

    “官家?章子厚过来还是想要废立天子。他们就那么怕皇帝长大?”

    见妻子一切门清,韩冈惊异的扬了扬双眉,“是从岳父那边听来的?”

    “爹爹那边没说什么,娘那里倒说了些。”

    “那就是了。”韩冈咧开嘴笑道,“生年不满百;常怀百岁忧。”

    “是在说章子厚?”

    “是为夫自己说自己。”韩冈长身而起,“明天要入宫请天子、太后听政,得将衣服准备好。”

    请罪归请罪,纵然衙门里的事情是不做了,但大行皇帝的丧仪还是得参加。

    说起来天子的丧礼也是很繁琐的一通礼仪,而且不是一天两天。只是服丧,天子以日易月,也要二十七天才除服。而在梓宫入山陵,神主正式祔太庙之前,更要好几个月的时间。

    “早就备好了。还能等官人你来问?”王旖横了韩冈一眼,然后唤了人进来,让她去取韩冈明天去宫中要换的衣物。很快,一叠衣服就被抱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云娘、素心和周南。

    所谓君臣如父子,天子丧期中,群臣也得一同服丧。平常的紫金鱼袋自然不能穿,得穿丧服。

    不同的品级,穿戴的丧服等级也不同。韩冈的寄禄官是礼部侍郎,从三品。不过决定服色的不是寄禄官,而是散官阶。韩冈在这里是从二品的光禄大夫,属二品以上文武官,布斜巾、四脚、头冠、大袖、遥馈⑷埂⒖恪⒀劇⒅裾取⒕畛姆徽赘淙恕

    拿起四尺竹杖,青玉色的竹竿打磨的连一点毛糙的地方都看不到,光泽圆润,用来抽不好好读书的小子倒是趁手的紧。不过想到自己才三十岁就要拄着拐杖上去,而那些年纪老大却官位不及二品的官员,却只能空手站着,韩冈也不禁觉得,这样的形式主义是在让人烦。

    不过要这么打扮的,好象还包括了亲王、皇子。皇子现在还没有,但二大王、三大王倒是有的。二大王那边,好像病突然间就好了。好好看一看这位大王又想闹个什么了。

    妻妾们一起帮韩冈整理着丧服,除了竹杖只有一根以外,其他都有好几套来替换。

    “到禫除还有二十多天。这些衣物都是官里送来的,做得匆匆忙忙,最是容易绽线。下午的时候,奴奴跟南娘姐姐、素心姐姐一起重新缝了一遍。”云娘仰着脸,请功一般的对韩冈说着。

    “宫里面要做的也不过二三十人的丧服,怎么就不用心一点。”

    周南则是抱怨着宫里面的手艺。与韩冈一个等级的文武官就那么多,他们丧服都是由宫里面帮忙裁剪缝制。二品以下的文武官,可都是发了布料让他们回去自己做。不过他们的丧服也简单,没那么多鸡零狗碎的配件。

    “宫里面有的忙。她们自己还要给自己裁衣服,少不了事。”

    王旖轻声说着。提起一件素麻的衣服打开来,却是她自己的裙装。王旖查了针脚和布料,然后小心的叠起来。外命妇同样要入宫吊祭天子,布裙、衫、帔、帕头,首绖,也是零零碎碎的一整套。

    除了素色的麻衣孝服之外,韩冈还有浅色的公服,色泽比平常所穿的公服要浅淡得多,

    这浅色公服名为惨服,是除服后改穿的官服,按照礼制,过了丧期,脱下丧服之后,还不能立刻穿上正色的官袍,得先穿惨服过渡才行。

    韩冈这边的惨服自是淡紫色。朝廷直接给了布料,让官员们回家自己裁剪。如果是授五品服的官员,则便是将朱色换成浅红,绿袍、青袍,也都是更换成浅绿和淡青色。

    家里面的织补班手脚一向快,不过韩冈的衣物,全都是王旖她们亲自来缝的。

    望着房中的娇妻美妾,悉心的为自己整理着服装,韩冈的烦恼都沉淀了下去。

    就是烦心,也没必要日夜都放在心上,该宽心的时候就该宽心才是。

    房中素白一片。

    床铺被褥是素色的,帐帘是素色的,茶壶杯盏也素色的,就连蜡烛也全是白。

    在素白一片的厢房中,向太后一身素白的孝服,静静的坐在桌前。

    厚厚一摞奏章放在桌上,很长时间都没有拿起来过。摊在面前的一本奏章,也不见翻动和批阅。

    拿在手中的朱笔已经干了,许久不见动上一下。

    但周围服侍她的宫人,没人敢打扰她。

    向太后头很疼,头疼欲裂。

    丈夫的死,本应让所有人都解脱了,包括他自己。但现在这种情况,缠绕在身周的负累,却是又加重了一重、两重、三重。

    明明她一点都没做错,为什么现在她要担惊受怕?

    明明她主持国政时,尽自己所能的做到尽善尽美,只想着等儿子成人之后,能对丈夫说一句不负所托,却为什么要担心起日后被人唾骂的危险?甚至亲族都有可能难以保全。

    这明明都不是她的错!为什么现在还要为那个孽子苦心积虑?

    犯下了弑父之罪,纵然是意外,但终究是他害死了先帝。

    本来念着年幼无知,因一片纯孝犯下的大错,其情可悯。

    前日在殿上,并不是韩冈说服了她,而是让她觉得这个选择更好一点,但现在却又不能那么看了。

    蔡确说的,其实有道理啊。

    “太后”

    “太后。”

    “太后!”

    身边的小黄门越提越高的声音终于惊动了向太后,“怎么了?”

    小黄门颤着声,“禀太后。石都知回来了。”

    “让他进来吧。这些奏章都撤了,明儿再说。”向太后吩咐着。

    几名内侍将几堆奏章搬了出去,石得一则随即进来。

    待石得一叩拜问安之后,向太后问着他:“保慈宫那边怎么样了?”

    “禀太后,太皇太后一切都安好!也已经准备好”

    “没有其他异动?”

    “”石得一一阵沉默,然后慢慢的摇着头,“没看出来。”

    “吾那位二叔呢?”

    “病已经大好了,不疯不傻,说话也清楚了。只是在哭,一直都念着先帝。”

    向太后冷笑着:“病好得还真是时候,这病气还真是体贴。”

    石得一汗流浃背,他面前的太后,明明白白的带了杀意了。

    “三叔和蜀国怎么样了?”

    “三大王自回京后,一直在读书,至于大长公主那边,则一直在抄经,是用舌血。”

    “也不知道学一学。”向太后哼了一声,又盯着石得一,“这几日,不要让京城里出乱子,警醒一点。”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五)() 
十二点左右还有一更补上。下午的时候是正常更新。

    “那不是二大王?”

    “正是齐王。”

    “真的病好了。”

    “什么时候病过的。”

    “头上怎么包着绷带?”

    “好象是撞墙撞的。”

    “病好了还撞墙?”

    “谁知道这位友悌的二大王是在想什么呢?”

    议论声纷纷而起,在议论声中,宣德门的侧门缓缓打开,齐王赵颢车驾排开所有等待入宫的官员,第一个驶入皇城。

    在赵煦登基后不久,也就在赵顼驾崩之前,向太后依照过去的惯例,将小皇帝的两位亲叔叔都进拜大国,一为齐王,一为鲁王。

    不管赵颢是否是曾经准备与赵煦争夺皇位,但只要朝廷没有正式追究他的罪行,那么他依然是大宋的亲王殿下。

    当赵顼猝然暴毙的消息从宫中传出来,已经疯了一年多的赵颢突然之间就清醒过来,哭着喊着要来祭拜他最尊敬的兄长,甚至在监督他的内侍拒绝他的要求的时候,一头撞向墙壁,以示坚决。

    如此友悌的亲王,朝廷怎么能拒绝他的要求?而且重病痊愈也正是可喜可贺的一桩事,可以顺便慰藉正逢丧子之痛的太皇太后。

    “好个高洋。”

    宣德门内,一名身着素服的官员毫无顾忌的评论着,惹得附近几名官员侧目而视。

    二大王的心疾,适时而生、适时而退,可不正是与南北朝时,那位装疯卖傻、成功的扮猪吃老虎、最后顺利地谋反得手的北齐皇帝,有那么几分相似?外在表现的疯病是一桩,内里的野心也同样是一桩,而且更相似上几分。

    不过这话如果是文官说出来倒也罢了,恐怕会有人拍手叫好。但这一位看丧服的式样,明显是武班那一边,而且一干配饰,还证明他有资格穿戴五品服色。一名武夫都敢这么说话,还是让周围一干文臣拉下脸来。

    苏轼偏过脸,看向他去。

    三十出头的年纪,容貌很是英武,素色的丧服下,修长的身躯如劲松般挺直,但这张面孔苏轼并不熟悉,对于有过目不忘之才的苏轼来说,对方显然不是在京的朝臣。只是若他不是保养有方,三十多岁便在穿戴比同五品,要么靠山很硬,要么就是军功显赫。

    “是王襄敏的儿子,王厚王处道。”

    “兰州知州,熙河路钤辖。”

    “就是他。”

    身边官员的窃窃私语,化解了苏轼的疑问。这一位显然是个名人,认识他的人多,听说过他的也不少——苏轼也听说过他的名讳——不仅是靠山硬,军功也不小。也难怪没人出来呵斥他。

    今年轮到他上京诣阙的吗?

    苏轼有几分好奇的打量着这位名气不小的年轻将帅。

    虽比不上其父一举打开西北僵局的开创之力,也没有听说他有其父能识人用人的出众眼光,但在陇右坐典要郡,镇压诸蕃,他的能力已经表现得很突出了。

    王韶在陇右素有威望,王厚在熙河路也是一言九鼎,极得吐蕃人敬畏。王厚镇守兰州好些年了。但凡有蕃部闹事,他一封信过去,就能让蕃人们全都老实下来。

    今年是他上京诣阙的时间。本来在天子晏驾的时候,但凡边臣守将,都必须坚守在岗位上,不得离任半步,但王厚是正好撞上来的,

    “十几年前,他就在熙河路。十多年过去了,他还在熙河路。再这么下去,不是藩镇也是藩镇了。”

    苏轼还听到有人在背后低声私语,似乎很不服气的样子。名义上是担心朝廷,暗地里却是攻击居多。

    但陇西的地方势力盘根错节,有归顺的蕃部首领,也有迁移到那里的大户,还有依靠军功在当地扎根的军汉。而这三等人,全都与当年开拓河湟的王韶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没有王厚这样的身份,想要镇住陇西,不知要费多少力气。

    而且王厚的背后是韩冈,以及如今在禁军中势力最大的西军这个山头,真要想给他点难看,就等着他背后靠山和势力咬上来吧。这样厚实的根基,不知有多少武官羡慕他呢。

    正想着,身边窃窃私语声突然没了,苏轼心有所感,回头望去。

    却是靠山到了。

    没有执政一级的数十元随相伴左右,今日在韩冈身边跟随的只有寥寥数人。看他的样子,似乎已经丢掉了宣徽北院使和资政殿学士两个职位,完全将自己当成了罪臣犯官。

    韩冈律己之严,倒不愧他一向的名声。其视官位如敝履,遵循朝廷法度,倒让许多习惯于僭越仪制的官员为之惊异。

    韩冈在离着宣德门还有很远的地方便扯住了缰绳,停了下来。视线扫过门前等待入宫的官员们,苏轼甚至感觉到他遥遥的冲着这边点了点头,好象是在打招呼。

    苏轼皱着眉,回头看,韩冈打招呼的对象果然不是自己,而是王厚。听说两人之间还有姻亲,不知王厚此番进京,入住京中驿馆时,是不是先去韩家拜访了。

    不过当许多官员,纷纷凑过去问候韩冈,王厚却留在了这里,没有一并凑上去。也许自别人眼中是双方生分的表现,可在苏轼的感觉中,两人之间显然早有了默契,不需要无谓的礼节。王厚背后的靠山,依然牢靠坚挺。

    韩冈引罪辞官,但朝廷还没有批准,即便批准了,地位也不一定会下降。朝廷也不可能让他离开京城,去地方担任州官。只要还在京城中,韩冈即便是布衣,也能与执政分庭抗礼。

    钟声和炮声先后响起,文武百官汇入宫中。他们今日的任务是劝说皇太后听政,不要再陷入悲恸之中。尽管谁都知道,这几日向太后还在处理朝政,并没有耽搁政事,但该走的仪式一点也不能缺少。无论如何,这是传承下来的法度,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否定的。

    听政,小祥,大祥,之后又三月禫除,再后,便是梓宫入葬和神主入庙。一整套流程都要走完,才算是个结束。如今只是一个开头。

    皇太后和小皇帝此时皆在梓宫前,守着大行皇帝的灵位。文武百官所要做的,即是来请两位移驾,完成请听政的任务。

    皇太后没有戴上凤冠,头发也披散下来,没有梳成发髻。妆容不整,以示心中的悲戚。而小皇帝也没有带着幞头,还能看见剃青的头皮。

    太皇太后也同样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守在灵堂中。天地之内,如今最尊贵的两位女性之间,完全看不出有什么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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