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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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第13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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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惇暗暗感叹,这就是器量。一人能否成大器,还是要看他的气度。

    韩冈的xing格素来强硬,将横渠传承看得比天还重,为了气学与王安石斗了不是一次两次,最近更是把蔡京吊起来当靶子,让世人看到胆敢攻劾气学的下场。可是现在直接有人登门说韩冈错了,韩冈却高兴得很。如果一切争端止于学术,恐怕也不会有那么多争执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章惇很清楚,几家学派的交锋绝不可能局限于学术,早就跟政治脱不开干系了。

    苏轼放下酒杯。

    韩冈认错,这可是难得一见。不是诗词歌赋,而是在他最擅长的领域承认失败,真的是前所未有的一件事。这会是气学从内部崩溃的第一块砖吗?会不会由此事开始,让人觉得韩冈的观点尽是谬论。就像他用腐草化萤和螟蛉有子二事,直接打翻了诗、礼两部的历代传注一样。

    只是从韩冈的态度上看不出来,能够很自然的在外人面前说出来,就证明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不会是在设陷阱吧?骗得人跳进去后,就拔出刀来。

    苏轼不擅长考虑这些勾心斗角的问题,想了想就觉得烦了,直接就问道:“也就是说,那水中的八万四千虫就不是病毒,而是细菌喽?”

    韩冈微微皱眉:“一钵水中到底有多少细菌,得看水质才行,要是蒸馏出的熟水,可没那么多。若是从河塘底舀出来的池水,千万倍亦不止。”

    “八万四千,言其数多耳。宣徽不必如此执着于数字。”

    韩冈当然知道在典籍中,八万四千、三千之类的数字,并不是具体的数目,而仅仅是表明很多而已,但他不喜欢对数字如此粗略的态度。他一直想纠正的恶习中,这是很关键的一条。

    “jing研医术就需要jing确。什么样的水能用来冲洗伤口,多少比例的酒jing能够拿来消毒,都要计算事前事后的细菌数量。错一个数字,就是多少条xing命。人命关天,岂能不执著?”

    “世尊之言,非关医术,只是让人敬畏,明白自己的罪孽水中细菌无数,九成九无害于人。也难怪佛祖戒令喝水前要持咒一番。”

    “就算九成九无害于人,但还有一分是病菌,该烧水还是得烧水。尤其是灾异之后,难民聚集,要防止疫病传播,干净的饮食是最重要的一条。”

    如今儒门诸派,气学、道学皆排斥佛家,新学也坚持着儒门正统,唯有蜀学,却有将佛道两家与儒门熔聚一炉的打算。这当然为韩冈所不能忍。

    “烧水便是杀生,杀生救己,少不了要持咒一番。”苏轼扬着双眉,“苏轼听闻宣徽平素指斥浮屠乱道,所言皆非,不知如何看待水中八万四千虫这一段?”

    韩冈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最是不喜欢在这种说法。平白无故的占自己的便宜,让他很是不爽。

    苏轼这算是挑衅了。但也是事实。自从韩冈推出了病毒论之后,这段时间以来,可是有越来越多的人跑去供奉佛祖。

    这便是韩冈素来反感佛老,佛法却能够借其名而行的原因。为什么韩冈成为了药师王菩萨座下弟子?就是因为佛法中的一钵水中有八万四千虫,人身上有八万四千虫,这些本是空泛的论点,却因韩冈得到了事实的验证。

    现如今的佛门传法,许多时候都会拉上韩冈的名字。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的宣讲气学的成果,让浮屠教众窃走占据,这就让韩冈心头压了不少的火气。

    “既然子瞻相问,韩冈就明说了”他沉吟了一下,然后道:“这么说吧。如果现在有一人,明知水中有致病的细菌,却不向世人透露,反而以此为名,让世人念咒忏经,信他的教义,聚敛财货土地,还不交税赋于官府。若有今人如此行事,敢问子瞻,此人依律当如何判?”

    韩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润了一下喉咙。他并不是针对苏轼,而是针对所有脸皮老厚的佛门弟子,戳破他的谎言,让他们明白,自己是绝对不会转向他们的一方。

    “咳咳咳玉昆,你这话真是咳咳”

    章惇差点没给酒呛死,满满一杯酒,一半洒到了外面,剩下的一半也没能顺利地灌进肚子里。不过他根本没在乎这么多,韩冈用来做比喻的说法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按韩冈这样的说法,佛祖就是明摆着的妖人惑世。这一罪,地方官当视情节轻重给予不同的判罚,最甚者,可以引用十恶不赦中的不道一条,那时就只有四个字:决不待时——先砍了脑袋再说。

    苏轼更是一时结舌,他完全想不到佛祖说的一钵水中有八万四千虫,还能从这个角度来解释。

    “释迦摩尼几千年前降世,刑统也管不到他头上。韩冈乃是今人,不敢仿效,所以稍有所得公诸于世,现在看看还是不够完备,但还算有开创之功,后人以此为发端,迟早能够解决其他因病菌而染上的病症。释迦摩尼能创立佛教,传承千载,天下万邦,信众无数。其论才智论见识,肯定是远在韩冈之上。如果他不是宣扬教义,而是将他的才智用在了钻研医术上,又会是什么情况?千载光yin,种痘法当早已问世,数以千万计的幼子能得其救助,不至夭亡。甚至其他病症,伤寒、疟疾、痨病、疽痈,这些疾病都能有治疗的手段。”

    韩冈滔滔不绝,苏轼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佛祖既已传法度苦厄众生,也无须再留医术以救人。”

    “那ri后子瞻生病,去相国寺找个和尚来念上一卷佛经就行了?不知治头疼的是法华经还是华严经?”

    “饿则吃,病则医,等死了,就找和尚念经。天地自有其理,当顺天应人。”

    “既然天地自有其理,我等只需顺天应人,又何须求神拜佛。有他没他,不都一样?”

    韩冈不信鬼神,纵然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但他相信,必然会有一个合理的原因,只是现阶段还没有总结和研究的条件,绝不会托付于无法探明的神秘。

    科学,本就是承认自己的无知,然后不断追求对未知世界的认识,而不是心安理得的把世界万物的根本,安置在超自然的东西上,从此不再去根究。

    章惇苦心举办的私宴,在不断的争论和调解之中勉强进行着,最后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章惇心身俱疲,没有了挽留客人的力气。

    韩冈、苏轼先后告辞,章惇靠在书房中躺椅上,只能苦笑。今天酒没喝多少,菜没吃多少,口水则费了许多。

    ‘韩三舌辩过人,识见广博,暴得重名非是无因。不过,我可不会跟他喝第二次酒。’苏轼离开时这样对章惇说道。

    苏轼喜欢谈天说地,而韩冈又以渊博著称,只要坐在一起,应该能够谈得来。

    苏轼虽然疏狂,却不是看不懂人情的人,不会当着韩冈的面,议论诗赋。韩冈器量恢廓,些许冒犯也会一笑了之。谁知韩冈器量虽大,可就是太过较真了,把苏轼都带得只顾争辩,全然忘了喝酒。这一回,算是做了白工。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句话说得真是好,韩冈和苏轼这辈子是不能合得来了。论事论人都差得太大,隔阂之深,如海一般了。

    不过这一回自己算是尽了力,心中再无愧疚。ri后两边再有什么龃龉,也不管他的事了。

    章惇再一叹,免得麻烦免得麻烦。

    韩冈先一步从章家告辞,很快便回到了家中。

    周南伺候着更衣,又端了茶上来,笑问道:“官人在章枢密家跟苏舍人说了什么?可有做诗词?”

    韩冈摇摇头,放弃一般的长舒一口气,“道不同,难共语幸好不会有第二次了。”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21)() 
“官人如今是跟谁一起喝酒都喝不痛快。”周南抱着韩冈换下来的外袍,蹲下来收拾靴子,“可不是苏舍人一个。”

    “为何这么说?”韩冈可不觉得周南会给苏轼抱不平。

    “上次冯家四叔过来也是一样,官人一直都在说公事。外人听起来,就像来拜见官人的小官被训话呢。”

    “有这么严重?”韩冈皱起眉,他完全没那份自觉。说的都是正经事,气氛当然会严肃一点。

    周南微微嘟着嘴:“官人自己不觉得,但在旁边听起来就是这样啊。”

    韩冈揉着眉头,难道是地位提高带来的结果?还真的是一点也没察觉到。跟自家人说话都像是训话,长此以往,可就再难亲近了。

    官位越高,圈子倒是越来越小,往来的友人就那么几个,除了寥寥数位两府同列,剩下的都是下属,没必要小心做人,这待人处事上的功力,似乎是减退了不少。

    周南将衣袍官靴送出去,让书房外的婢女拿去处理,回过来,便走到韩冈的身边,轻轻的帮着揉起了额头。

    “官人就是每天想得太多了,不是公事,就是气学上的事。都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宣徽使本来就没什么职司,但官人现在还没有在河东做经略相公的时候清闲。”

    “还好吧。”韩冈记得他第一次去河东的时候,还是挺忙的,也打了几仗,在指挥军务的同时,还要照管太原府的民政,没周南说得那么闲。

    周南低下头,温热的呼吸凑在耳边,“那官人你说说,有多少ri子没有给大哥、二哥检查功课了?”

    韩冈头枕后方,舒舒服服靠在周南身上:“如今事情多,千头万绪。许多事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像早前只要盯着一件事去做那么简单了。”

    “官人总是把事情压在自己的身上。姐姐今天还说呢,官人就是劳碌命,跟姐姐的阿爹一模一样。”

    “啊,那还真是光荣。”韩冈失声笑了起来。

    韩冈自己也清楚,他现在的心思都放在多年的目标上,很难安心享受,同时也是越来越难以享受单纯的快乐。

    有钱有权还有闲,换作旁人早就轻松的开始玩乐了。可韩冈现在过的ri子,完全配不上他这个等级的官员。这的确就跟王安石一样,只能说是天生的劳碌命,不知道该怎么享福。

    “不过今天官人跟苏舍人不欢而散,他回去后会不会说官人的坏话?那些酸措大最喜欢背后议论人了。让他们当面说,却又不敢了。”

    周南对文人很刻薄,从小在教坊中看得多了,来来往往的都是一般货sè。有名的才子除了谈诗论文,剩下的就是指点江山,议论朝政。可当真遇上了高官显宦,即便是刚刚才骂过的,当即就能转了脸上去奉承。

    “管他们那么多?没什么好担心的。”韩冈全然不放在心上,

    那群人根本不足为虑。也就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厉害些,除此之外,还能拿贵为宣徽使的自己怎么办?如果是普通的宰辅,还能造一造谣,败坏他的名声。但他韩冈的名声,又岂是一群词人能够败坏的?

    “但苏舍人的名气可大得很还说是如今的文坛座主,仿佛当年的欧九公。”

    “没事那就还留一份人情,若是有事,章子厚也怪不得我不讲情面。”

    “官人真的跟苏舍人这般犯冲?”周南好奇的问着,然后又小声补充:“还是为当年的事?”

    韩冈回过头。昔ri的花魁虽为人母,但正是人生中最灿烂的时候,艳丽尤胜昔年,双瞳中的盈盈水光正映着韩冈。

    韩冈笑了,抚上周南的脸,感受着指尖的腻滑:“一半一半吧,他只顾着游文戏字,给你我凭添了多少波折。不过为夫也不是小气的人,只是与苏子瞻本就不是一路人,终究是合不来。”

    合不来就是合不来,交朋友要脾气相合,xing情相投。苏轼给韩冈的第一印象就很差,喜欢炫耀文才。他跟苏轼脾气不和,观念相异,也没有相近的爱好,甚至没有共同的利害关系,根本就没有来往的必要。就算苏轼再有名,韩冈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为其妥协。

    到了他这个地位,需要妥协和委屈自己的地方越来越少。纵使有,也都是包含着巨大利益的交换。凭苏轼留给韩冈的印象,还远远不够资格。今天已经给了章惇面子,剩下的也就没必要再多理会。

    韩冈的手抚过脸颊,周南白皙的双颊渐渐晕红起来,双眼变得水汪汪的,用力推开韩冈的手,细声道:“还没到夜里呢,姐姐她们待会儿也会过来。”

    说着强自推开韩冈手,起身离开,留下了苦笑的韩冈在书房中,还有桌上的一枚钱币。

    这是一枚的新钱,有着明亮的金sè,不是已经开始在京中流通的黄铜当十钱,而是真正的黄金。从外形上就能看得出区别,没有中间的方孔,而是如同一块小小的圆饼。

    方才周南收拾韩冈外袍时,从袖袋里拿出来的。这是今天快放衙的时候,从铸币局送过来的样品。韩冈要去赴宴,便先收了起来。

    韩冈两根手指捏着金币,皱眉看着。

    金币的面值是十贯。从此时的金价来计算,比应有的重量少了两成,这其中还没有将作为合金成分掺进去的少部分银和铜算进去。依照此前新钱在京城中受到的欢迎,如果金币上面的图案能够跟模具一样清晰的话,这部分差价没人会介意,可惜韩冈手中的这枚锻造而成的钱币,上面的‘拾贯’二字都十分的模糊,更不用说背面的元佑重宝,以及两侧的龙纹。

    比较纯粹的白银和黄金,硬度很低。可以利用简单改造过的锻机,经过模锻压制之后得到成品。韩冈希望得到冲压出来的金银币作为大面值的货币通行于世。

    经过了一番改进,刚刚被设计出来的新式锻机,用流水提供动力。通过皮带带动起飞轮,飞轮上又连着连杆,由此驱动向下挤压的模具。只是水力产生的力量还是太小了,压制出来的钱币十分的模糊,锻机更是一天得停下来修好几次,缺乏足够的实用xing,只能算是阶段xing的成果。

    这是材料工艺、动力来源以及机械设计上的问题,不是短时间内能够解决得了的,几年内甚至十几年内都不一定能够见到成效。对此韩冈并不苛求,只是吩咐下去继续努力。

    韩冈、苏轼在章惇家的宴会,事后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可能是苏轼jing告过他身边的人,也可能是韩冈本身就是让人畏惧,没有什么人再公开为贺铸叫屈。而韩冈对佛教的敌视,也没有流传开来。真要说起隐秘,群臣私下里的谈话,比皇城中的保密xing要强得多。

    随着年终渐近,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

    真腊国的使臣不知第几次上京哭诉。而占城国没有派使臣来,据传是发生了内乱,占城国王一家死得干干净净。

    随着左右江洞蛮的不断外侵,交州的范围不断扩大。越来越多的福建汉人跑来,在当地开辟种植园,或是投资工坊。

    除了白糖、香料之外,连海中的特产,砗磲、玳瑁、珊瑚的产量也ri渐增多。上好的木料更是如今汴河运输中的最大宗的货物之一。

    但岭南的繁荣,却影响不了全国各地的萧瑟。

    不仅仅是京城,这个冬天,全国各地,无论南北,以及辽国,西域和海东,都远比往年要冷上许多。

    太湖湖面结冰,船只难行,让在湖中岛上种植柑橘的果农饱受冻饿之苦。

    而河东方向,以以工代赈的名义,将难民聚集起来的工程,原本进行的十分顺利。但连续几场暴雪,不仅让很多难民在兵灾之后,再逢灾劫,同时并代铁路贯通的时间又要向后延长。

    宋辽边境上,倒是一片平和,刚刚经历过战争的两大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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