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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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第12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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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悌停住脚,苦叹着:“鄙国国势危殆,盼上国如赤子盼父母,如何能安心稍待?”

    “太上皇后有旨,宣高丽国使金悌、柳洪上殿觐见。”

    来自门外的通传,打断了礼官接下来的话,金悌慌忙和柳洪一起捧起了国书,小心的走进了垂拱殿中。

    新登基的天子端坐在正前方,小小的身子被宽大的御座映衬得更为瘦小,方才六岁的新帝,现在也只是一个摆设。而御座的侧后处,垂了一道帘幕,真正掌控皇宋威权的太上皇后便在那里。

    金悌进门后也只敢稍稍一瞥,便立刻低下了头。谦卑的听从礼官的指派,行礼,至书,问候,然后聆听圣训。

    “卿家远来辛苦,高丽国事堪忧,吾早已知之。北虏前日入寇中国,西至大漠,东至海,万里无处不烽烟。子民罹难无数,幸得群臣得力,三军用命,将北虏逐出。高丽为皇宋藩属,高丽子民亦是中国子民。今日同遭虏难,吾亦感同身受。”

    来自帘幕之后的声音清和,不如过去听过的太上皇的声音威严,可却让人感到安心,不似预想中如吕、武一般的冷酷。

    “太上皇后仁德至圣,”金悌一下跪倒在地,带着哭腔求道,“北虏无故入寇,下国势如累卵,盼上国之援如盼父母,还请上国看在下国一向恭顺的份上,速速援救。”

    柳洪也不得不跟着跪倒,“还请上国速速援救。”

    站在东侧第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臣无视跪倒的金悌、柳洪:“北虏前日惨败,割土求和。不是太上皇后念在两国交好近八十载,如何会轻易放过罪魁祸首?不成想转头便以一群残兵败将去攻高丽。”

    知道是首相韩绛,柳洪抬头:“正是惨败于中国,北虏酋首耶律乙辛心有不甘,故而转攻下国。”

    “哦?”韩绛忽得怒道:“副使可是在怪罪朝廷?!”

    大宋首相怒喝,对高丽使者来说,就如同雷霆霹雳,柳洪连忙伏倒,以脸贴地,一叠声:“罪臣不敢!罪臣不敢!”

    “韩相公。”来自帘后的声音,有些责难的味道。

    “老臣失礼。”韩绛冲上面拱了拱手,站回原位,便寂然不动。

    太上皇后一声轻叹,和声对金悌、柳洪道:“大使、副使,还请起来说话。”

    金悌、柳洪再拜谢过,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柳洪吃韩绛一喝,手脚都有些发抖,金悌胆子倒留着一些,苦苦哀求:“小臣斗胆,再请太上皇后殿下速速救援下国,下国君臣,翘首以待,如乞甘霖。”

    “高丽乃是中国藩属,辽贼犯其疆界,自然要救。敢问大使,此番要借多少兵马?又有何处可以落脚?”

    出来说话的大臣一身紫袍,人物秀挺。眉飞目扬中,有着睥睨当世之态,英武中又不脱儒雅。年纪四十许,又站在西面首位,其人的身份不问可知。

    “可是平灭交趾的章枢密?”金悌毕恭毕敬:“鄙国也只求让北虏退兵便成,下国小臣,岂敢指使上国如何行事。”

    “前日惊闻北虏南犯高丽,朝廷已经选出国信使,去往北界晓谕北虏,着其早日退兵。”韩绛下首的第一人出言说道。

    金悌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出使大宋,除了寥寥数人之外,大多数重臣都已经很陌生。但他在同文馆中,当朝宰辅的名讳、次序、年齿都已经问清楚了。此人年纪与章惇相仿佛,相貌甚为出色,所立位置又仅次于首相韩绛,不会有他人,自是次相蔡确,

    “蛮夷如同禽兽之属,畏威而不怀德。朝廷晓谕,岂会如下国一般问命而行,不敢有违?”

    蔡确没有接口,只微微一笑,让于章惇接口:“大使离国弥月,可知贵国现状?”

    “不知。”金悌回道,“但小臣离国前,下国国主已经选派名将,调集大军。虽不能力敌,但守御城池,也非北虏轻易可破。”

    “三日前,登州来报。贵国西京已破,北虏正兵围开京。辽军兵临城下,其军中多有中国器物,飞船、霹雳砲皆备,破城只是旦夕间事,不知城中又能逃出几人?”

    章惇可以说谎,直接诓骗两位高丽使者说开京已经陷落,高丽国王王徽业已降辽,事后若是被戳穿,推说消息不明就够了。直接就可以打压下两名使者的要价,然后予取予求。但他不屑说谎,中国临四夷,何须如此伎俩。

    汉人精工,天下万邦无不知名,大宋的军器之精良,金悌也是闻名已久。得知辽**中竟然有了大宋军器,金悌心中忧急。脸上却尽力掩饰,应声回道:“下国地窄人少,却也有百万户口。王氏临国数百年,世受恩德,忠臣义士车载斗量。纵使战事一时失利,却也不会就此亡国。”

    “此番北虏入寇高丽,若高丽上下能并力抗贼,中国却也不会坐视。”章惇说道。这是所有宰辅们共同的看法。

    若高丽当真能将辽国给打得惨败而归,大宋不介意捡个便宜。耶律乙辛这一番攻势,已是孤注一掷。一旦惨败,他还能镇住国中诸部的可能性并不大。到时候辽国人心浮动,内相征伐,朝廷就是拼了命,掏出血本也要趁机将幽云给收复,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只是从最近传来的消息中看,高丽能够翻盘的可能性很小很小,微乎其微。隔海相望的海东大国,实际上几乎就是个烂柿子,一捏就坏。能将辽国入侵的兵马拖上三五个月就阿弥陀佛,想要击败辽人?得看老天什么时候改姓王。

    “若贵国国王已降顺辽国怎么办?”蔡确之下,隔了一名略年长的老臣,另一名年岁相当的大臣出言说话,“若高丽降辽,于我便为叛臣。我中国若出手援救,大使能高丽保不会反戈一击?”

    金悌和柳洪都是拿着高丽国王王徽的国书来求救,但若是王徽投降了辽国,那他们可就成了笑话。

    这回说话的大臣,在殿中诸臣中最为瘦削矮小,长相并不起眼,但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金悌认识他,当年金悌出使大宋,还见过这位王相公最信任的副手。

    “曾大参,久疏问候。”金悌又行了一礼,“下国虽是外藩,国中上下无不知名节,国主如何会降于北虏?若想出降,又何必遣我二人来中国求援?”

    曾布摇头:“高丽国主遣大使渡海时,辽军不过刚刚南下。如今辽军多已攻下开京,贵国国主会怎么想,那可就难说了。时势易变,谁也说不准人心会变成什么样。”

    “沧海桑田,有些事的确会变。但人之忠义,如日月之照,如何会变?!”金悌义正辞严,“金悌初见大参,尚是在十年前。这十年中大参的官位变了,但忠心想来决不会变。”

    被金悌顶撞,曾布亦不气恼,点头道:“大使所言甚是。时穷节乃现,忠心要看了才知道。”

    这分明是要拖延时间。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35)() 
第二更。

    金悌终于可以确定了,今天殿中已经说过话的几位宰辅中,最为反对援助高丽的应该就是这位参知政事了。

    首相韩绛,在意的是大宋的威严。次相蔡确,则是不想看到辽国吞并高丽,但却不愿为此动刀兵。至于那位曾经领军灭国的章枢密,却好象是有意用兵,主张攻击辽国。

    最让人难以测度的还是太上皇后,听说话很和气,又有仁心,可是她的倾向却是一点也没有透露出来。到底是要救还是不救,文救还是武救,金悌完全猜不透。

    可畏亦复可怖,难怪在她秉政之后,大宋就一举击败了辽国,还抢回了不少土地。那位总希望以大高丽国为王前驱,却不敢与辽国为敌,只能割土求和的太上皇,与他的皇后比起来,当真是差得太远。

    幸好那一位是中风退位了,否则现在还在位,过来求也没用也许情况会是另一种,辽军在大宋抢到心满意足,就不会打高丽的主意了。

    金悌心中来回盘算着,又听另一名宰辅说道,“太上皇后听闻北虏攻高丽,便立刻降旨准备救援。登州已经准备好了铁甲一千领,刀、枪各五千柄,箭三十万支,弓一千五百张。若高丽还有需要,中国亦可再行支援。”

    说话的这一位老臣,站在西班中,与章惇之间隔了一个年轻得太过分的大臣。不像是领军的将帅,年纪看起来跟首相韩绛相仿佛,又一口气报出了那么多数字,当是以财计名世的能臣薛向。

    听到大宋君臣已经准备了这么多兵器,柳洪连忙恭声致谢。金悌略迟半步,也跟着拜谢。

    大宋的兵器有多精良,这是天下任何一个国家都清楚的事,听说有能在百步外射穿铁甲的强弓硬弩,也有能投出千斤巨石击毁城墙的投石车,更有能让将领远观千里的千里镜,还有让士兵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飞船。这么多的神兵利器,辽国的尚父殿下只是偷学了其中一二,便送走了碍事的皇帝,自己眼看这就要篡位登基了。

    “援助高丽的军器业已完备。登州更有船舶,随时可以泛舟过海,将军器运往高丽。”曾布的声音听起来很冷,“但这一切,必须先证明你们还在与辽国作战,高丽国王没有叛我大宋。”

    “也不须那么苛刻。”帘后又有话声传出,“吾治国,当宽以待人。只要高丽还有正臣,不愿降那北虏,我中国又如何会坐视不理,任那忠臣孝子为北虏屠戮。”

    韩绛也再次发话,“太上皇后此前业已示下,不能坐视高丽被北虏侵占。纵然此前半年,我中国与北虏大战连场,万里疆界无处无兵火。正待休养生息。但如今在河北处,也已经在点集兵马,整军备战。”

    “太上皇后仁德。”柳洪感动直至泣下,金悌也聪明的跪倒,感激涕零,只是他的心很冷。

    表面上,大宋君臣都很大方。什么都已经准备好了,只要高丽国中还在抵抗,高丽国王王徽还没有投降,就会全力支援高丽。

    可是这些只要细想一下,便可知都是些空话。

    说是准备好了兵器甲胄,都放在登州。但实际上呢,那些器械肯定本就是在登州武库中放着的,搬出来送给大高丽国,只要走个帐。

    说河北已在点集大军,这话就更好笑了。宋辽之间交恶百年,一直都提防着对方,边境上的兵马什么时候少过?那些兵马,随时都在提防着辽国,能说是为高丽点集吗?

    大高丽国现在不需要空话,而是宋国实打实的帮助。被围的开京不需要外人等着看结果,而是立刻施救。若是左拖右拖,原本还有口气的,也会给拖死了。

    但以太上皇后为首的大宋君臣,看起来就不喜欢冒风险。能用钱打发了就打发了。加之之前的战争,纵然是赢了,可肯定是元气大伤。所以现在的态度如此保守。

    金悌心念电转,多磕了两个头,与柳洪一前一后的站起来。

    “得太上皇后义助,下臣总算是不枉此行。”金悌小心的先恭维了一句,然后才道,“不过军器若是从海上走,有些地方还是要小心。”

    “大使说得可是风浪?”章惇立刻出班道:“区区海上风浪,大宋的水师还不至于畏惧。至于能北上登州之东的台风,多少年才会有一个,更不用担心。”

    这一位果然是喜欢进取的性格。金悌再一次确认。章惇果然是殿中宰辅里面,最是胆大喜兵的一个。甚至胆大到连台风都不在意了。

    “金悌不是担心天灾,而是担心**啊。”金悌先是长叹了一口气,然后面对上面的太上皇后和天子,说道,“鄙国海商众多,海船以千万计,万一辽人夺取了海船。以他们的秉性,从南到北,大宋万里海疆,都将再无宁日。”

    “高丽海商岂足为虑?”章惇冷笑道,“海战又不是拖条船便能上阵。何况辽人如何驱动海商于我大宋为敌?”

    “那些海商家人为北虏所执,即使心中不敢与大宋为敌,可被逼无奈下,只能听凭北虏使唤。海战他们纵然赢不了大宋的几支水师,可万一他们开始骚扰地方,那又该如何?这可比正面厮杀更难对付。”

    “只是被胁迫后被迫听其使唤,说起来也并无大碍。”章惇已然不在意,“只要守住港口,都安放了烟火守卫,不让敌人偷袭,最后又能奈何得了谁?”

    蔡确也道:“北人不擅舟楫,况于辽人?辽人上了船后,恐怕连刀剑都拿不起来了。”

    金悌越发的担心了。

    他只希望宋人能多派点兵马,这样跟辽国对垒起来,却能让高丽那一边得以喘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自高自大,瞧不起辽国。

    高丽辛苦应付入寇的辽军,宋人却安享太平固然不好,可帮了之后又惨败,这情况就更糟糕了。

    “相公,还是小心慎重的好。高丽的海船终究为数不少,其中还有去日本开疆拓土的。等他们得到消息再回来,看到家人为辽军所看管。哪里能有反抗的心思。只会讨好辽国,以便能够保全家人。”

    “连船只大半都是明州出产,多又如何?”蔡确依然不放在心上,“说起家人,那些海商又有多少出身福建的?当真能有几个与那辽贼一条心。”

    高丽国中有很多来自中国的移民,甚至朝堂里面也有一批大臣是中国人氏。他们漂洋过海也不过百多年,祖籍都可以追溯到两浙、福建。又一直依靠大宋赚钱,跟辽国没有半点瓜葛。耶律乙辛攻高丽是来抢食的,可不会给他们什么好处。

    “籍贯无足轻重,即入高丽,便已经放弃了中国的一切。这一回只是帮辽国抢掠,那些海商的心中哪里会有半点顾念先代旧情。”

    金悌应声回复、一名名宰辅的发言都被驳斥了回去,他简直就有舌辩群儒的架势。

    “海商重利,不顾旧情,这一点或许有,可他们的军器不如大宋,船只不如大宋,到底能添多少麻烦?”

    “如两浙、福建的沿海州县,不知道有多少城镇,万一他们载着辽军南下侵攻,到时候又该如何是好?”

    如此可笑的威胁,可见金悌完全不通兵事。章惇侧脸与身边的重臣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起轻轻摇头。

    金悌只看见站在章惇和薛向之间的一直没说话的年轻大臣摇摇头,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虽然在垂拱殿上一直没有开口,又是最年轻的一个,可他的身份,金悌如何会不知道?

    就是到了辽国的捺钵之中,北院、南院、三横帐;五房、六房、十二斡鲁朵,听到他的名字,也都要恭恭敬敬,不敢有半分轻亵。

    听说他因为资历太浅,刚刚辞去了枢密副使的职位,不愿意担任实职,但作为曾经南征北战、战绩远在章惇之上的名帅,遇上与辽国有关的事务,不可能不参与进来。

    金悌今天一进垂拱殿门,至少三成的注意力就一直放在了他的身上。从他的事迹上看,对太上皇后当时有着很大的影响力。否则不会硬是将只管闲差的宣徽使给招上殿中。

    正常情况下,位高却权不重的宣徽使,根本就不会进入垂拱殿,与东西两府共议军国重事。以金悌多年混迹在官场上的经验,没有哪名重臣对君上的宠信不是眼红加嫉妒的。韩冈被招入垂拱殿,肯定是为了备咨询,咨询他对辽国和高丽之间战争的看法。可其他宰辅们,却不会对韩冈侵占他们的领域,抱有太多善意,只是太上皇后会站在哪那一边,那就得另说了。

    怎么才能说服这一位?

    金悌越来越为难了,今天到了现在,那位都没有开过一次口。看来根本就没有任何想要插手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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