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毕竟不是证据,定不了罪。难道要让辽人作证不成?或者说,从韩冈身边的人下手,让他们出来作证?
韩冈面会张孝杰的时候,章楶全程在场,章惇可以确信,韩冈绝没有向张孝杰提到高丽半个字。而以韩冈的聪明,也不会私下里让人带信留下字据。虽然还有其他办法避过章楶等人的耳目又不留下字据,但如此麻烦的手段只为了让辽国攻高丽,至于吗?
韩冈也完全没必要把自己的名声赌在辽人的信用上。除非构陷,把韩冈身边人抓过来,否则绝无可能入韩冈以罪。但这样做的话,且不说能不能成功,可是要跟韩冈结下死仇了。
还是那句话,至于吗?最终又不能把韩冈怎么样,连损兵折将的韩琦、韩绛都能做到宰相,韩冈不过是祸水东引,是为国着想,并非叛国,就算定罪也不知天下会有多少人为他叫屈。
章惇再也耐不住xing子,一步跨到殿中,清朗的声音震动着大殿:“高丽国使虽假,但辽人攻高丽却是千真万确。章惇有一事不明,敢问各位,如今的当务之急,究竟是要问韩冈之罪,还是救援高丽?”
崇政殿上又一次回复寂静,但没有多少时候,曾布站了出来。
“殿中诸臣皆不习兵法,无从议论。章枢密亦只于南方立功。以臣之见,yu明辽事,当问吕、韩,臣请殿下召韩冈、吕惠卿回京。”曾布冷然一笑,“既然要问罪韩冈,也得让其自辩才是”
第37章 朱台相望京关道(07)()
帘幕后,皇后虎着脸走进了通往后殿的小门中,崇政殿中对于是否问罪韩冈的交锋,辩论到最后的结果是一如既往的再议。
王安石领着群臣行礼、起身,缄口不语。并没有又胜了一仗的欣快。
章惇跨出殿门,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声音大了点,能感觉得到把守殿门的侍卫视线都转了过来。只是一接触到章惇yin沉的脸,又立刻都转了回去。
少了来自外界的压迫力,现在有任何争议xing的决议都要旷ri持久才能出台,何况还是有关立下赫赫战功的枢密副使,争论双方的本心也都不在论罪上。
他记得最近几次能快速达成一致意见的:一个是今年下半年要增铸两百五十万贯铜铁钱,以济朝廷之用;一个是禁私酿葡萄烧酒——酿造葡萄酒并不用加酒曲,这个秘密让通过垄断酒曲而控制酿酒业的官府一直以来都在竭力掩盖,但在一期齐云快报上被披露后便传到了民间注1,如今又有人拿葡萄酒来蒸馏,制成了葡萄烧酒,朝廷对此已是忍无可忍,多一分钱都是好的;剩下的一个便是给参战的京营禁军加给功赏的决议。
决定从皇后手中要钱,以及把领头闹事的士兵治罪,前后只用了三天的时间。这是和议达成以来的难以置信的高速度。
不过想起京营禁军这一桩公案,章惇心头仍不禁有些恼火。
这件事完全是韩冈给两府下的绊子,否则他不会这么快把京营打发回来。西军支援河东的几千人还在神武军呢,按韩冈的要求,他们将全数就地安置,同样是发给田地,并展开军屯。
等到闹出了事,韩冈的意见才姗姗而来。战争之后,代州人口十存二三,急需移民充实。愿迁移代州的士兵,将得到朝廷发给的田地上。若能再立有军功,甚至可以脱离军籍。如果韩冈的奏章能早一步到,朝廷也用不着给他们钱,直接就能把人都打发去河东了。
赤红的军袍,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想穿,就算有着还算稳定的收入,就算能穿着丝织的鞋履——士兵口俸一年至少都有两匹绢——可一旦听说能有个几十亩不错的田地,就能跑一大半走,即便是远在代州也一样。
早在仁宗时,朝廷要沙汰不合格的士兵,虽然君臣上下都提心吊胆,可最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许多士卒都恨不得立刻脱离苦海。几年前,将兵法推行时也是类似的情况,有许多不合格的禁军士兵被降入下等军籍,并减了口俸,还有一部分被打发回家,可也没闹出什么事来——从军毕竟是贱役,对士卒的歧视,在北方也是京城最重。
说实话,如今在朝廷眼中,参与闹赏的、乃至由此得到好处的士兵都是拥有叛意的危险分子。除了处决首领外,再过些时ri,枢密院便会将各部打散重编,并将大部分士兵降入下等。而韩冈的提议,则是让他们从此远离京城,ri后更是离开军队,这么一来朝廷也可以安心了,更省了一重麻烦。
只是两府上下心里都不痛快,
这些天的快报上,有很多议论韩冈的奏请,将一部分京营禁军移镇代州,并发给田地以安军心。多是跟之前流传出来与张孝杰的对话联系在了一起。
但还有一些议论,虽然没有刊登出来,但薛向知道,有很多人拿着韩冈的奏章来嘲笑两府的无能。能用代州荒地解决的问题,两府却去掏天家的私囊,还闹得京中人心不安。纵然有人体谅这是韩冈出的难题,可两府的应对也未免太蠢了一点。
听着这样的流言,东府西府心里哪里能痛快的起来。
反正刚杀鸡儆猴过,短时间内不会有问题,加之至少一万经过战事的禁军移镇河东,对京营禁军的实力会有很大的影响,需要设法填补,韩冈的奏章也就先搁置在一旁,等ri后慢慢计较。
今天的事也基本类此。
对韩冈的提议要再议,对韩冈的处置要再议,对辽丽战争的应对,也同样要再议。
至少要等高丽真正的求援国使来到,才会正式进入议题。只是援兵就别想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派出去的。
不过经过章惇的力争,朝廷也决定可以给高丽提供一部分兵器,包括弓弩刀剑,甚至还有甲胄。自从禁军军备大换代以来,军中更替下来的旧货堆满了武库,纯粹是在养老鼠——有只啃皮甲的小的,还有生冷不忌的大的。
宋辽交战时,曾经出使过高丽的安焘曾提议可以卖给高丽,甚至女直,一来可以给辽人添些麻烦,二来也免得便宜大大小小的‘老鼠’,还要花钱保存。当时在朝堂上给否了,但现在看来,却是让人遗憾没有通过。
跟在王安石和两名宰相的身后,章惇的身后是政事堂及枢密院的副手们,再后面。一众宰辅鱼贯而行,相互之间不发一言。
穿过左嘉肃门,经过凝晖殿,向东便是政事堂,向西则是枢密院。
王安石未进政事堂,而是独自离开。宰辅们分道扬镳,吕嘉问返三司,李清臣去乌台,翰林们归玉堂,各有各的去处。
“曾、李似有默契啊。”
章惇回头,薛向正站在身后。走进政事堂前,曾布与李清臣匆匆交换了一个眼神,章惇看见了,薛向也看见了。
“想不到多了高丽这个意外,还是没能让韩玉昆回来呢。王介甫看起来是铁了心了。”薛向走上来两步,跟章惇并肩而行。
方才在崇政殿上,李清臣坚持问罪韩冈,曾布顺水推舟要将韩冈调回质询,章惇坚持韩冈无罪,但也隐晦的赞同曾布的意见,而最为力挺韩冈无罪的却是王安石,甚至当李清臣说王安石这是以私亲害国事,当避亲嫌的时候,王安石却毫不犹豫的说论公论私,他都当为韩冈辩驳。
——所谓亲亲相隐,以私情帮女婿说话,法律上也是优容的;而从公事上,李清臣的攻劾完全是构陷,他身为平章,岂可坐视不理?理直气壮啊。
可是两边实际的用心人人皆知,正好是颠倒过来。这样的争论简直可笑了。
“不过”薛向轻轻顿了一下,“曾子宣是真心的吗?”
章惇顾左右而言他:“李邦直李清臣绝对不是真心。”
李清臣是韩琦姪婿,乡贯河北,从来都不是新党。xing清俭,行事无私,故而被选为御史中丞。只是乌台之中率为新党,御史又只对天子负责,李清臣管不了他下面的人。整个御史台还是偏向新党,其下几个副手,也都对他的位置虎视眈眈。
易地而处,章惇也只会设法离开这个火坑。出外,绝不甘心;迁转,朝中再无职位可与乌台之长相比;只有更上一层楼:那便是两府了。而zhèng fu之中,多是南人,再添一个出身北地的辅弼,更是人心所向。但这就需要人满为患的两府空出点位置才行。壁垒分明且分歧严重的两府,对李清臣是最有利的。
“都一样吧。”
“嗯。”章惇轻声点头,心中又是一阵烦厌。韩冈对张孝杰的一番言论,给了他很大的启发,那是开疆拓土的必要xing和理论依据,从此以后,对于外界那些所谓穷兵黩武的攻击,便有了最有效的反击武器。
对章惇这样有雄心壮志的人来说,朝堂上争权夺利的纠缠,与那一群同僚相处,就像是被浸在臭水坑中一般难以忍耐。不仅沾了一身臭气,还被淤泥禁锢住了手脚。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战争时的效率与和谐。
曾布表面上他想助韩冈一臂之力,但实际上呢?
王安石寻常时五ri一上朝,今天殿上之议实关军国重事,故而王安石这位平章军国重事会到场。但上一次曾布自请留对,却是选在了王安石正常上朝的那一天。如果换作是前一天,或是后一天,或许他就能顺利的沟通皇后,将韩冈和吕惠卿给弄回来了。
现如今,王安石那边有了防备,就是皇后留曾布问对,打好了草稿,他也能通过知制诰给封驳回来。其实是坏了大事。
今ri又选择当面与王安石相争,曾布的本心究竟是想召回韩冈,还是示好皇后,加强自己的地位,章惇差不多已经确认了他的用心。挑拨韩冈与他岳父的关系,让双方势不两立,不论最后谁赢,他曾布总能得利。
真的是让人烦。章惇忍不住回想起当年执掌一方军政的时候,坐言起行,马背上签发军令,绝不似如今一般恹恹惹人睡。
注1:尽管早在唐代,中国就有人认识到酿造葡萄酒不用加酒曲,可以自然发酵。北宋的证类本草也有‘葡萄作酒法,总收取子汁酿之,自成酒’。但北宋的另一本专业酿酒专著北山酒经中,却依然在酿造葡萄酒的过程中加入酒曲。
第37章 朱台相望京关道(08)()
薛向瞥了章惇一眼,判枢密院事脸上的厌烦并没有遮掩。
他试探的说着:“王介甫一心阻气学于京外,不yu其扰乱视听,以免教坏了太子。曾子宣借机取利,真要说起来,还是落在王介甫的头上。可惜了韩玉昆”
薛向说得很轻巧,他虽有许多地方与韩冈有共同利益,但为韩冈与新党为敌,薛向并不愿意。王安石对他也是有知遇之恩的。
现在朝中的情况也如此,真心愿为韩冈出头的重臣找不到一个。既然宰辅们都无意为其回京出力,韩冈远在河东也只能徒唤奈何。在薛向看来,除非再有一个类似种痘法的神方,否则想要回京当真如同登天。
章惇果然转移话题:“京宿轨道的事现下怎么说了。”
“等钱粮拨下来呢。”薛向叹了口气,“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要不是打仗,平行于汴水的轨道早就建成了,至少到南京应天府'商丘'的那一段肯定能建成。可惜一场大战下来,不仅是预定的钱粮,就连材料和匠师都一并去了代州。现如今若还要修筑,只能等朝廷有钱了再说。
“朝廷要加铸两百五十万贯铜铁钱,还有今年的夏税秋税,应该能帮着把京宿轨道的摊子先铺起来。这不是一年能完工的,先开工了再说。”
今年朝廷财计入不敷出是铁定了的。大战之后,三司账簿上的窟窿大得让人夜不能寐。
可皇帝的病情依然故我,手指能动,却还是不能说话,说不准哪天就龙驭宾天了。当太子登基,要给群臣、三军的赏赐,国库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支撑得起。
这些天来,薛向不止一次暗自庆幸早早的与三司脱离了干系。现如今增铸的二百五十万贯新钱不过是杯水车薪,不知要几年才能把亏空给补上。如果再有人拖后腿的话,那就不是补亏空的问题了:
“子厚当也听说了吧。洛阳那边早有议论,说朝廷新铸大钱、铁钱,是以生民膏血济财计,这么一闹,阜财监的百万贯能不能指望,还真得两说。”
“不过是义利之辩,老生常谈罢了。”章惇不以为意,当年新法初行,就为义利相辩多ri,王安石和司马光都写了文章。现在新学独树一帜,旧党中人怎么蹦跶都没用了。
朝廷为解财计困厄,鼓铸大钱。当十钱是否铸造,朝堂上计议未定,但折五钱则又定下要增铸百万贯,另外还有一百五十万贯的折二铁钱。其中铁钱两分在蜀中,三分在关西,剩下的一半则是在河东的钱监铸造。至于折五钱,则放在了洛阳阜财监。
这就是为什么洛阳旧党元老们,又开始闹腾的缘故。近在咫尺的把柄,怎么能放过?
但不铸钱又能如何?今ri铜贵钱贱,多少不法之徒熔钱取铜,用以制造铜器贩卖。还有不法海商,将大宋的钱币一船船的运往国外。而同样严重的,更有千年以来的窖藏传统,让许多铜料在冶炼、铸造之后又回到了地底。
不铸钱,市面上的钱币会越来越少不说,朝廷也无法填补收支之间的巨大亏空。可铸钱,若是以铜质的小平钱和折二钱为主,就又是桩亏本买卖。所以只有铸大钱,铸铁钱,才能保证朝廷的收益。所以西京的反对声,不过是不甘失败者的叵测居心罢了。
章惇不屑的哼了一声,当先跨进枢密院的大门。钱粮俱足,朝堂安稳,两府各安其份,那么西京再怎么折腾,也是无用功。
不过这样的情况下,韩冈和吕惠卿就要继续失望了。两府中表面上似有纷争,实际上却是有志一同,他们只能等待ri后的机会了。章惇纵然为韩冈抱不平,可也不愿与王安石正面冲突。
‘自家事,自家解决,外人插手不便。’
章惇心中为自己做着辩解,却无法自欺欺人的摇头苦笑。对韩冈,终究是有愧的。眼角的余光接收到了薛向投来的眼神,也不知这老狐狸看透了多少。
“枢密、枢副。”一名小吏匆匆而来,递上一页纸,“这是韩枢副新奏章的抄本,通进银台司刚刚送来的。”
“曾大参、李中丞演得一场好戏啊。”
蔡确重重的靠在椅背上,完全不顾宰相的仪态。念着两名同僚的官名,话语中满是讽刺的味道。曾布脸上一闪而逝的得意他看到了,曾布变得轻快的脚步他也看到了,他到底什么时候跟韩琦的侄女婿勾搭上的?
“子华相公说什么了吗?和叔。”他抬头看着肃然而立的邢恕。
“韩相公从崇政殿回来后,就感觉有些累了,刚去歇息了。”
“哦,是吗?”
邢恕是韩绛的人,至少明面上如此。
是韩维向蔡确推荐了邢恕,然后邢恕便成为了检正中书孔目房公事。这是邢恕堂而皇之的出现在都堂之中的理由。而蔡确之所以用邢恕,在外界看来是因为韩绛、韩维对他的恩德。
从情理上说,韩绛是蔡确的恩主。蔡确十年前能进京为官,还是多亏了当时宣抚陕西的韩绛将他推荐给了时任开封知府的韩维。至少在人前,蔡确对韩绛、韩维乃至灵寿韩家都保持着足够的尊敬。
韩绛本身任命的,加上蔡确奉承其意而任用的,韩绛在中书门下的控制力,按理说其实不在王安石之下。但实质上,年事已高、比王安石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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