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龄莫急,朕还有事要与卿商议!”
房玄龄依言又轻身坐下,然后静身以候,等着李世民接下来的言语。
李世民挥手示意,旁边的内侍重新为房玄龄换上新茶,这才一会儿的功夫,房玄龄中的茶水已然见底。尤其是刚刚,在房玄龄准备要告退之前,先是把杯中的余茶一饮而尽,之后才起身言退。
这一切,李世民全都看在眼里,这老头儿,嘴上虽然不承认承德茶的功效,可是身体却很诚实嘛,以前可没见他对这紫宸殿的茶水这么喜欢过。
一杯新茶端上,房玄龄更是坐得稳如泰山,竟一点儿也不急着要离开了。
见此,李世民不由摇头轻笑。
如果不是房玄龄的人品一向坚挺,这几十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几乎从来没有出差错,更无任何徇私贪没之举,李世民甚至都开始有些怀疑,这个房乔这般费尽心力地想要将承德茶的经营权揽到朝廷的手中,除了是要赈济灾民之外,是不是也是为了方便他自己可以随时饮用这种可以延年益寿的饮品?
李世民由己度人,他与房玄龄都已经上了年岁,想要多活几年,想要长命百岁甚至千岁万岁,也不是不能理解。
“皇上,不知您还有什么吩咐?”
被李世民瞅得有点儿心慌,房玄龄终于不再装沉静,率先开口问出声来。
李世民再度抬手,把殿内的内侍与宫女全都打发了出去,这才淡声向房玄龄问道:“对于这次晋阳公主在涪川遇刺之事,房卿是怎么看的?”
房玄龄心中一紧,没想到李世民会这般直白地向他询问刺客之事。
“那些人胆大包天,微臣闻之,亦是极为愤概!希望赵统领能够及早追究出真凶,为晋阳公主殿下讨还一个公道。”
李世民眉头一皱,这种万金油式的回答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房卿不必有所顾虑,今日这殿中只有你我君臣二人,心中所思所想,尽可畅所欲言,纵是说错了,朕也不会怪罪!”
房玄龄恭敬无语,严格来讲,李世民的人品他还是比较相信的,连魏征那个口无遮拦的大炮嘴李世民都能容忍得下,房玄龄相信,论起说话的方式,他可要比魏征那头倔驴艺术多了。
“圣上明鉴,微臣刚才所言,即是心中所想,不敢对圣上有半分欺瞒。”
“好!”李世民双目微睁,直声问道:“那你来告诉朕,这满朝的文武之中,谁最有可能会是这次刺杀事件的幕后真凶?”
房玄龄伸去端茶杯的右手稍稍一顿,口中泛起了一丝茶水入腹之后所泛起来的那种独特苦涩。
这杯茶果然不是那么好喝的。
“谁是幕后真凶微臣不知。”李世民的脸上闪现出一丝不喜,房玄龄接声道:“不过,整个朝堂之中,能够把事情做得这般天衣无缝,甚至连皇上您在事前都毫无所觉的人,其实并不多。”
李世民的眉头稍松,这才是他想要听的干货。
这个话题,之前赵德全也跟他提过,却被李世民直接厉声制止。可是现在,同样的话题,李世民却似乎更喜欢听房玄龄在这里跟他亲自掰扯。
“首先,几位在京的皇子殿下,包括皇太子殿下,都有这个能力。其次,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中的首脑,包括微臣在内,也有这个能力。最后,也不排除宫中的某些嫔妃或是个别皇亲外戚。”
说完这些,房玄龄便不再多言,他知道,今日便是他不说出来,也挡不住李世民心中这般猜想。
朝中能够将刺客折消息封锁得这般隐秘,事后更是清扫得如此干净的人,本来就没有几个,房玄龄相信,李世民的心中的猜疑,多半都逃不脱他刚刚所列举的那些人员之中。
事实上,刚刚听到李世民这般询问于他,房玄龄在心中紧张的同时,亦是暗暗松了口气,李世民能够这般当面问询于他,这说明,李世民对他的猜疑应该是已经排除了。
果然,听到房玄龄这般诚肯地说讲,李世民的神色不自觉地就放松了许多,“玄龄,你怎么把你自己也给算进去了,对于你,还有辅机、登善这班老臣,朕又岂会信不过?”
“只是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过棘手,在没有查到确切的真凭实据之前,实是不宜追查过甚……”
房玄龄轻轻点头,从他知道废太子与晋阳公主在涪川遇刺这件事情之后,他就对今日的局面有所预料。
这件事情不管是谁做的,哪怕皇上的心中确实极为不爽甚至于是极为愤怒,到最后最大的可能也还是不了了之。
反正废太子与晋阳公主都无恙,只要幕后之人不再出手,不再触怒圣上,日后都不会再有人去故意提起。
废太子毕竟是废太子,他现在的身份地位,注定着他最终也不可能会得到一个相对公平公正的对待。
为了一个废太子,在没有一点儿明确证据的前提下,哪怕是李世民这个皇帝,也不可能会轻意去怀疑或是调查他们这些足以动乱朝局的老臣以及那些受宠的皇子与妃子。
因为那样所连带出来的巨大影响与朝局上可能会出现的意外震荡,绝对不是李世民所愿意看到的。
事实上,这一次若不是晋阳公主被牵涉其中,废太子遇刺之事,根本就不会闹得这般满城风雨,它最可能的遭遇就是,被皇上强压下来,慢慢暗查。
所以,房玄龄有些搞不明白,为何李世民现在会单独把他留下来,甚至还要逼得他把话题挑明,把心中的猜疑说讲出来,这很不符合李世民以往处事的原则。
有些事情大家心里明白就好了,一旦说出来,捅破了,再想要修复得完好如初,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装糊涂、和稀泥这两门艺术,圣上一直都修行得很好,今天这是怎么了?
第217章 皇上,让废太子死一次吧()
“废太子的身份很尴尬。”
李世民安静了半天,突然嘴里又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房玄龄眉头微挑,没有答言,他有点儿琢磨不透李世民的意思。
废太子的身份确实很尴尬,历朝历代,凡是从太子之位上走下来的皇子,几乎没有一个能得善终。
李世民说得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也是任谁都没有办法去改变的事情。从李承乾决定逼宫选择的那一刻起,他接下来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虽然圣上心慈保下了他的性命,虽然李承乾这几个月也似有悔改,确实做出了一些让人眼前一亮的事情,但是废太子就是废太子,圣上能保他一时,却绝不能保他一世。
这是朝中所有人都不看好,甚至对其还心存一些怜悯的原因。
李世民是千古一帝,古来都少有的圣明君主,他不可能会想不到日后废太子的结局,哪怕他力排众议,把废太子的同胞亲弟弟扶上了太子之位,将来也不一定能保全他的性命。
“皇上,老臣说句僭越的话,”房玄龄斟酌再三,轻声劝道:“中山郡王之所以会落得现在这般处境,完全是他自己行差踏错,是咎由自取,与人无尤,皇上不必自责。”
早些年,房玄龄也曾做过李承乾的师傅,教导他行文为政之道,深知李承乾的秉性。
性格敦厚,本性纯良,确实是个好孩子。
但是因为太过敦厚,所以凡事都没有自己的主见,因为太过纯良,以致善恶难分。
如果他生在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可是他却生在皇家,而且还是东宫之主,大唐的储君,这样的人怎么能没有自己的主见,怎么能不分善恶?
更别说后来的几年他更是自暴自弃,养成了骄奢淫逸的恶习,就算是他最后没有听从别人的怂恿谋划逼宫之事,过不了两年,指定也逃不脱被废除太子身份的命运。
李唐的江山,不可能会交到这样一个不成气候的废物手中。
“卿家所言不错,那个逆子确实是咎由自取,这些年为了能将他培养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朕先后为他请了多少名师?陆德明,孔颖达,李纲,魏征,甚至连房卿与杜卿也都曾教导过他。”
“可他就是一块朽木,怎么雕琢都不成器。所以才会被候君集、赵节、杜荷等人蛊惑,行那逼宫谋逆之举。”
房玄龄的心中微冷,因为李世民提起了候君集与杜荷这两个的名字。
候君集也就罢了性格嚣张跋扈,任谁都不放在眼里,陪李承乾一同谋逆也算是取死有道。
但是杜荷,那可是杜如晦的次子,是城阳公主的驸马,亦是房玄龄看着长大的义子,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后辈,年纪轻轻就落得一个被斩首于市的下场,房玄龄一直都有些耿耿于怀。
不过谋逆是大罪,在任何一个朝代,都不会为帝者所容,被杀头也可以理解。
但是房玄龄所不能理解的是,为何主犯可以流放不杀,而从犯却无一轻饶?
你李老二的儿子是儿子,杜如晦的儿子难道就不是儿子了?既然废太子都能不杀,为什么就不能给杜荷一个活命的机会?
一夜之间,杜荷被斩,杜构被流放于岭南,若大一个莱国公府,瞬时人丁消散,如晦杜公若泉下有知,不知会不会心灰意冷?
由人及己,房玄龄也很担心,若是自己百年之后,房家的两个儿子会不会也不得善终?
“房卿,玄龄!”李世民轻唤了房玄龄一句,房玄龄神色如常,抬头向李世民看来。
有些秘密,有时候纵是压在心中一辈子也不敢表露出来,房玄龄在朝中为官数十载,自然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想要藏住什么心思,便是李世民也看不出分毫。
“朕想让他活着!”李世民直声道:“不管朕是不是还健在于世,他都能好好的活下去。”
房玄龄点头表示理解。
现在李世民还活着,就已经有人敢对废太子下死手,若是哪天李世民真的驾崩了,没有了他的钳制,废太子只怕会死得更快。
李世民这是怕了,这是在为废太子铺路。
“皇上,您的是意思是……?”
“朕知道房卿你的主意素来最多,”李世民切声向房玄龄说道:“所以朕想让你来想个办法,可以确保承乾能在朕百年之后仍能无忧!”
果然,谁的孩子谁不爱?
房玄龄心中一声轻叹,不过还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恭声向李世民禀道:“圣上,孙子有云: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圣上若真想让中山郡王平安一世的话,不妨让他先死一次吧!”
李世民一怔:“此言何解?”
“月余之前,中山郡王不是失足落水得过一次重病么?听说也就是自那次之后,中山郡王才得了失魂症,丧失了以前的一切记忆。”回想着这几天他得来的一些消息,房玄龄轻声道:“倘若那一次,中山郡王根本就没有救援过来,真的已经离世了呢?”
李世民眉目虚张,内隐精芒:“卿家的意思是,让承乾那孩子诈死一次,从此这世间就再无废太子此人?”
“丧礼可以以中山郡王的礼制来办,甚至可以下诏特赦,允其陪侍皇陵,将其灵柩从涪川运回长安,以显圣上仁德。”
房玄龄继续建议道:“同时,圣上可下密旨,让涪川府衙为中山郡王重新置办户籍,隐瞒身份,从此这世间只有李丰李承德,再无李承乾李高明此人。”
李世民连连点头,置之死地而后生,这确实是一条妙计。
只要废太子一死,别管他是真是假,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在名义上,已经再没有废太子这个人,所谓的皇储威胁自然也就彻底地不复存在。
最大的威胁没有了,废太子的生存机率也就会相应地大大提升。
“此计虽好,不过这其中还有一个破绽。”李世民道:“既然废太子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就已病殴,那么现在住在涪川李府的那个李丰该如何解释,他总不能是凭空出现的吧?”
“皇上圣明。”房玄龄轻声恭维了一句。
李世民摇头轻笑,他知道这个破绽定是房玄龄故意留给他的,所以他也没有辜负了房玄龄的这种暗捧,道:“那就下令将李丰与老富贵儿一同下狱,罪名就是冒名顶替,图谋不轨!”
“事后,朕再以李丰救治晋阳公主有功,集资赈灾钱款有德,免去他过往的罪责,至此之后,李丰就是李丰,李承乾就是李承乾,这二人之间再无瓜葛!”
李世民缓缓地将后续的计划补全,心中事了,一块大石头落地,心情也随之变得有些愉悦起来。
端起茶杯一阵猛灌,果然觉得神清气爽了不少。
房玄龄也举杯共饮,一不小心竟然将杯中的茶汤全都干了。
“玄龄啊,”放下茶杯,李世民突然转换语气,一副拉家常的语气叹声说道:“朕知道,关于杜荷那孩子的事情,让你伤心了,朕也时常会觉得有些愧疚杜卿……”
房玄龄一个激灵,直觉得李世民定是瞧看出了他心中的不满,连忙跪地请罪:“圣上您言重了,杜荷图谋不轨,怂恿前太子殿下谋逆,罪在不赦,臣心中断是没有半分异议,更是不敢有丝毫不满!”
李世民深看了正伏趴在地上的房玄龄一眼,遂起身上前将他扶起:“房卿这是何故?朕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怪罪卿家的意思,快快请起!”
房玄龄极力保持着面上的平静,他才不相信李世民只是随口一说的鬼话,刚才的种种,分明就是在故意试探于他。
这个时候房玄龄才有些后知后觉,之前兜了那么多的圈子,又是赈灾,又是保全废太子,原来今天晚上皇上的真正目的全都在这最后的随口一说之上。
说白了,皇上还是没有彻底排除是不是他房玄龄暗中捣鬼,派刺客去涪川行刺的可能。否则的话,这无缘无故的,皇上为何要单提杜荷之事?
整个长安朝堂,谁不知房谋杜断,不知房杜两家的关系莫逆?
“房卿刚才的谋划,甚合朕意。”李世民轻握着房玄龄的手,动情道:“作为人父,朕要代那个逆子好好谢谢房卿!”
房玄龄心神微松,看样子,因为刚刚的计策,他似乎已经彻底摆脱了嫌疑。
第218章 李世民的试探()
片刻之后,房玄龄再次起身告退。
这一次李世民没再拦着,微微点头,让人备了二两承德茶赠予房玄龄,之后目送着房玄龄踏出殿门。
“去,去一趟赵国公的府上,令赵国公前来见朕!”
房玄龄走了约莫十几分钟,李世民独自一人批阅了一会儿奏折之后,突然出声向外面夜值的内侍吩咐了一句。
内侍领命出宫,大约一刻钟后,李世民新添的一杯热茶未凉,赵国公长孙无忌便躬身入了殿门,俯首拜见。
赐座,上茶,顺便把左右屏退,一如方才与房玄龄会淡时一样。
长孙无忌沉静落座,李世民不率先开口,他也不好主动询问,只能低头饮茶,细细品味着这新茶之中所蕴含着的独特香气。
承德茶现在长安名流中的名声不小,一部《茶经》更是看得长孙无忌也都钦佩不已。
只是可惜,这承德茶现在长安市面上的流通极少,长孙无忌让人去求购了三日,却连半钱都没购得,最后还是在程咬金的府上有幸饮得了一杯。
“辅机啊,西北七郡的旱灾日趋严重,你这里可有什么新的见解?”
李世民一张口,又提了一次西北的旱灾,长孙无忌放下手中的茶杯,恭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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