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回事?怎么走路不看路啊?”她撞到的路人意欲破口大骂,被她身后的人眼光一扫,硬是把那些难听的话咽下去,悻悻的走了。
茉莉坐在地上,觉得心里一阵空白,眼泪在眼眶里翻滚,丝毫不敢动一动。身后伸过来一双手臂,将她半扶半抱起来。那人弯下腰去,为她拍净了裙子,又把一件披风给她披上。茉莉低了头,半晌不语,又抬脚向家里的方向走去。
那人依旧跟在她后面十余步的地方,不远也不近。
眼看前头就是她的小屋,茉莉停住脚步,将披风解下,送到他手中:“多谢公子。”随后,逃也似的奔回屋里,把屋门紧紧的关上了
曦展立在原地,看了那小屋一会儿,方才离去。
屋里茉莉坐在地上半晌,突然跳起来三两步奔到窗前,却只看到他远远的背影。
茉莉觉得心里一阵空荡,又仿佛是一阵大狂风在胸腔里回旋,恍惚间想起了她在披风领子内侧瞧见的绣字。曦展,曦展,原来他叫曦展。
第四日清早,茉莉折了一小篮子花儿,往城南去。城南多有贵家居住,她今日折的都是些名贵罕见、不好养的品种。其实那些贵家,什么花儿没有的?只是这样的花,寻常人家也买不起。她若是贱卖,就大亏本了,照顾这种花太费神费事,幸而她种的也不多,就这么一小篮子,想来今日也应该可以卖完。这一年四季各季有各季的名贵花种,一共算起来,她一年中也不过只有四五天的时间踏足城南。镇平侯府原先也在城南,虽然家变时她年幼,还尚未晓事,但未必没有不认得她的人。若不是为了生计,她也绝不会到城南去。
买花的大都是养在深闺的贵妇千金,在前门叫卖是不顶用的,茉莉只沿着那些偌大府邸后面的僻静小巷叫卖。隔着一道墙便是各家的后园亭台,声音很容易就能传进去。也不过两顿饭的工夫,篮子里便少了七八枝的麝香玫瑰和双彩月季,茉莉心中暗喜,看来今日可以早早的卖完回家去。转过这道僻静小巷,抬头却看见三道朱红的大门,门上挂一块匾额:“凤国公府”,茉莉脚下一慌,又转入另一条小巷子,只觉得心中怦然,慢慢的沿着墙往前走去
前门大街上,罗虞刚从凤府角门出来,眼角一瞥瞧见一道穿莲青色袄的身影,心里一惊。茉莉的身家底细是他奉命去调查的,又怎会不认得?罗虞心里一转,竟不管生意的事儿,回身还往府里去。大公子可巧今日没有往各处巡查,趁早回报了是正经。
曦展在书房里正理事,突然外面回说罗管事又来了。怎么他去而复返?曦展撂下笔,命传他进来。罗虞到了书房里,如此这般的禀告了,曦展沉吟一下,笑着站起身,往内府走去。内府是女眷居住之地,外男不能擅入,罗虞只得出府来,只是在心里暗忖,不知大公子又要施什么手段,来诱取芳心?
茉莉沿着墙走,想起几日前与曦展相遇,心里酸涩。她本来不是贪恋富贵的人,纵然家中遭遇大难,富贵凋零,她也没有什么感觉。自小随父母种花叫卖,她也从未有过低人一等之感,只是……心中有所思之时,却真真实实的感受到,何谓云泥之差。
“姑娘!姑娘快请等一等!”后面传来叫声,茉莉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穿着丹红斜织纹绫裙的女子一手提着裙子,急匆匆的跑过来。
“姑娘万福。”丹朱好不容易追上,到她面前稍稍蹲身,行了个礼。今儿大公子急急忙忙到内府二姑娘那儿去,什么都不说就先支使她出来买花儿,还特别交代了,要这一位穿莲青袄的姑娘的花儿。家里什么花没有,还要出来买?丹朱也是聪明人,心思一转早想到,忙忙的追出来寻到人。
“不敢。”茉莉急忙回了礼,抬头看过去,只见眼前的女子头上簪了翠绿孔雀玛瑙簪子,身上着丹红绫裙,虽然红绿相配,却一点也不觉得俗气。
“姑娘,我家姑娘要买花儿呢,请姑娘跟我来吧。”丹朱笑着说了一句,领着茉莉往凤府后边角门走过去。
虫声新透绿窗纱
茉莉跟着那女子进了一扇开在后巷中的角门,守门的婆子道一声“丹朱姑娘好”,她才知道这女子名唤丹朱。她并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小姐要买她的花儿,只是看一路上后园中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奇花瑶草遍地摇曳,心里暗暗赞叹。绕过后园,再过一座玲珑精致的曲栏桥,穿一座月洞门,前面是几间朱粉涂墙、彩绘结华的屋子,屋前种了两棵芭蕉,两株海棠,靠院墙是一株大大的樱桃树,此时正当初春,一院子的蕉翠棠红,绿蜡丹卷。
屋前两个小丫头子正在海棠树下玩耍,见她们来,都向丹朱说道:“丹朱姐姐还不快些,姑娘都等急了呢。”
丹朱听那小丫头的说辞,是“姑娘等急了”,而非“姑娘和大公子等急了”,心里有了底数,回身说一声“姑娘请”,带着茉莉走进屋去。
茉莉跨进门槛,只见一屋子锦绣。粉墙上挂着绣成的燕燕于飞,窗台上几株吊兰,围着一只鹦鹉笼子。折枝山水屏风旁,玻璃盏放在雨过天晴的小几上,屋子深处长长珠帘垂地,锦缦密掩。
丹朱略环顾一下室内,见并没有人在,便走到珠帘锦缦前叫道:“姑娘,我请卖花的姑娘来了,快别再偷懒,出来挑花儿吧。”
锦缦一掀,珠帘微开,走出一位年轻小姐,十分不雅的高举双手伸着懒腰,口中说道:“怎么这么迟,我等的有些困,就到里面去歇一歇,人呢?”
茉莉凝神看去,一时间目眩神驰——世间有这般美丽人儿!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云髻半散,丹唇皓齿,瑰姿玉颜,雾绡轻裾,明眸流盼,罗袜生尘。增之一分太多,减之一分太少,遍身罗绮并不能增其半分颜色,蓬头垢面也并不能减其半分灵动风姿。
“哎呀,就是这位姐姐?”茉莉正愣神间,那位美人儿已经跳了过来,拉着她问丹朱。
“是。”丹朱点点头,看自家主子不顾礼数就那么仔细盯着人家看,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大公子派她来服侍,就是因为她行事稳重、知礼知书。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主子依然故我,她的头痛也越来越严重——眼看主子大了,今年也满了十九,到了出阁的年纪。可是,有哪一户人家想要一个不会女红、只会爬树的媳妇呢?
“姐姐生的好漂亮。”曦宁眨巴着眼睛,口中称赞着,拉她在窗边软榻上坐下。
“不敢。”茉莉还是有些愣愣的,这位小姐好生奇怪。
“姐姐且先坐着歇一歇,让我瞧瞧姐姐的花儿。”曦宁歪头一笑,伸手要她的篮子。茉莉忙回过神,将手中的篮子递与她。指掌接触间只见那只手如白玉一般,隐隐透着晕红,再看自己长着些薄茧的手,不由心中有些黯然。
“姐姐的花儿真是好看!我家虽然也有这些花儿,不过都没有姐姐的这样水灵。”曦宁自篮子中小心翼翼的抽出一枝绿牡丹,放在鼻下嗅了嗅,欢喜的说着。绿牡丹是牡丹中最名贵的品种,像这一枝这般,把绿色养的这么纯正,必定是无比悉心的照顾了。
“是吗?我就只种了这么两株‘豆绿’,养的可不容易呢。今儿这枝是开的第一朵,方才两位小姐买走了些麝香玫瑰和双彩月季,可都没有看上这枝牡丹。”茉莉听她这么说,心里十分高兴。她爱花儿,虽然以卖花为生,但平时细心照顾,对自己手里出来的花也都有了感情。方才她见曦宁抽出这枝牡丹时的小心之态,就知道这位小姐也是爱花之人。
丹朱捧上两杯茶来,先在茉莉面前放下一杯,才又端给自家姑娘。
“丹朱,来——”曦宁招招手,让丹朱稍微弯下腰,将手中的牡丹簪在她发髻的另一侧:“正好今天你戴的是绿孔雀簪子,和这朵牡丹相配,这花儿送你啦!”
“谢谢姑娘。”丹朱笑着说了一句,福身行了个礼。
“平日里送了她多少金钏银镯,也没听她谢过一声,今儿还行了个大礼,原来,姐姐比我更有面子。”曦宁笑出声来,并不像一般大家闺秀那样笑不露齿,却更显得天真可爱。
“姑娘说哪里的话,是丹朱姑娘不嫌弃罢了。”茉莉抿嘴一笑,这一家的小姐可真是与众不同。
“姐姐种的花儿好,让人一看就喜欢!这些啊,我全都要了。”曦宁指指篮子里的花儿。
“全要了?”茉莉有些惊愕。这么些花儿已经折了下来,根本开不久,即使全要了也不能轮着戴。
“呵,姐姐别怕我赖账,咱们家虽然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大富大贵的人家,这些花儿还是买得起的。”曦宁脸上笑容粲若春花,抱着手中花篮子不松手,丹朱会意,转身掀开锦缦往里面拿银子去。
“可是……
“姐姐别可是啦!这些花儿我瞧着喜欢,自个儿戴两朵,花瓶里插几枝,给祖母送几枝过去,也就差不多了。
“那谢谢姑娘了。”茉莉点点头,这么好的生意,没有不做的道理。
“对,今儿绿牡丹就那么一朵,我送给了丹朱。姐姐那儿还有绿牡丹没有?若还有的话,我想再要几枝。”曦宁眼睛看过来问着。
“嗯……”茉莉侧过头想了一想:“这几天,大概还能再开上几朵,我就养了两盆,也不多的。”
“那好,若是开了,请姐姐全都送来,还是从丹朱领你来的路进来就好。我吩咐她们,若是姐姐来了,不许拦着就是。
“谢谢姑娘。”茉莉道了谢,丹朱出来,将一个青布小包递给她:“姑娘,这是买花儿并花篮的银子,这花篮子也留下给我们姑娘玩儿,劳烦姑娘了。”
茉莉接过,当着两人的面也不好打开来看,站起身告辞。曦宁还命丹朱送她出去,又叮嘱了要绿牡丹的事情。
“哥哥出来吧!”茉莉和丹朱出了院门,仍按原路走回去。曦宁一见两人迈出门槛,立刻趴到窗前,看两人出了院子,回头向珠帘锦缦里喊了一声。
锦缦掀开,曦展笑着踱了出来。
“哥哥的眼光真是好,这位姐姐可比祖母寿筵那日的那群千金小姐好多了!”曦宁伸出食指摇摇,赞叹着。
“是吗?你可别露了馅儿!”曦展笑看她一眼,拿起桌上那篮花儿走出去。
“哎哎哎,这可是我买的花儿!”曦宁抢到他身前拦住,说实在的,茉莉养的花儿真是好,她以前也种过花,可不是死了就是开的病恹恹,哪里像茉莉这样,连极难养的绿牡丹都种的这么好看?
“谁出的银子?”曦展也不与她抢,挑眉问了一句,曦宁哑口无言。她用银子,一般都是往账房支去,内府的财务是绿云管着,她房里连一枚铜钱也没有。方才丹朱不往账房去,进锦缦里拿银子,那肯定是问哥哥要的了。
曦宁悻悻然松开手,看着曦展施施然提着一篮子花儿远去,还在后面不忿的喊:“小气的哥哥!
茉莉回到家中,打开了那青布小包,不禁大吃一惊。布包里是一只锦囊,金线提花的黑色锦缎上绣了一只凤凰。那凤凰高昂羽冠,双翅展开间捧了一轮金乌。黑底红凤金乌,小小的荷包硬是透出精致的大气磅礴。荷包里只有一锭小银锞子,够买下她的那一篮花儿,但却并没有多出去多少。细算起来,装银子的荷包倒比里面的银子值钱了许多倍。
茉莉拿出里面的银锞子,重新用青布把荷包包起来,心里隐隐有了些想法,却又惴惴不安起来。
外面有人敲门,茉莉去开了门,却是傅松来了。
“傅大哥怎么这个时辰来?”茉莉有些惊讶。傅松以往来她这里,多在清早时候,京畿卫统领是要轮班的,他每到夜晚当值,都会在第二日清晨回家时顺路过来看她,从没有在这个时辰来过。
“哦,今日有事,经过这里,就顺路来瞧瞧你。”傅松不甚自然的笑笑说。今日上午,家中又有媒人来提亲,是他直属上司——崇文门城门校尉的千金。母亲十分愿意结这门亲事,却被他拿话搪塞了过去,说男儿未做出一番事业,不敢成家。媒人走后,母亲十分恼火,训斥了他。他心中又急又闷,便出了家门散心,不知不觉走到茉莉这里来。
“傅大哥用午饭没有?我今儿去城南卖花,回来的迟了,还未曾煮饭。傅大哥若是没有吃,那就在我这里用吧。”茉莉给他倒茶。
“也好,麻烦你了。”傅松转念一想,今儿再探一探茉莉的心思罢,便应了下来。
“哪里,傅大哥平日待我像亲哥哥一样,一顿粗茶淡饭算得了什么。”茉莉忙去生火做饭。傅松坐在那里,看她在厨灶前忙碌的纤细背影,心里更加苦涩。
茉莉蒸了一满锅的米,又清炒了几个菜,端上桌,用手帕包着筷子递给傅松。傅松心中有些思绪,茉莉虽然家中败落,但依稀仍可以看出她高贵出身。这用饭时以手帕包着筷子拿上来的规矩,是那些贵族世家才有的。大约茉莉双亲在世时也是这样行事,她才如此做的罢。两人坐下来用饭,她生活清苦,菜除了一道玉兰片炒肉外,倒全是素菜。茉莉搛了两筷子菜肴,斟酌斟酌,还是问出来比较好。
“傅大哥……
“嗯?”傅松看向她。
“傅大哥在崇文门当值,一定见过不少的王公贵胄吧?”茉莉有些迟疑的问。
“是。怎么今天突然问起这个来?”傅松惊讶的说道。
“我今日去城南卖花儿,有一家小姐竟把一篮子的花全买了下来。那位小姐喜欢‘豆绿’牡丹,要我再给她送几枝去。但没告诉我是哪一贵家,人家不说,我也不好开口问。傅大哥见过大世面,定然知道些分辨这些王公贵族家世的方法。”茉莉坦诚说道。
“哦,原来如此。”傅松了然的笑笑,沉吟一下:“贵族世家也分了三六九等,那些才刚兴起来的,没有多深的根基,巴不得别人知道他的家世;稍微有些根基的,也收敛点,当今厌恶世家专权,这是连民间都知道的事。但凡那些传承了多少代的贵族,从外表上就看不出来了,他们只在自家出行的车轿不起眼之处、家中嫡系子弟贴身的东西上或是别的甚么要紧事物上有所标记。留意一些细小的地方,或许有所收获。”
“知道了,多谢傅大哥。”茉莉心中悚然一惊,家中子弟贴身的东西?皇室一向忌凤家,以凤家人的聪明灵性,必定有所应对。若是自己的猜测不错的话,那荷包……的9431c87f273e50
“茉莉?茉莉?”傅松见她出神,叫了两声。茉莉回过神,勉强笑了笑,心里原先的猜测有了几分底数。
又过了两日,屋内养着的两盆“豆绿”牡丹,结的花苞全开了。重蕊叠瓣,绿玉一样温润可爱,既有牡丹的华贵之气,也不失小家碧玉的灵巧。茉莉把花儿小心翼翼的剪下,怀中揣了那个青布包着的荷包,依旧按原路往那位小姐家去。
她依然从那日丹朱领的路进去,大约是那位小姐吩咐过了,守后角门的婆子一见她来,笑着行个礼,没多问就放行。茉莉也客气的笑笑回礼,方往里面走去。
“姑娘请等等。”那婆子又叫住她。
“怎么?您老人家有事儿吗?”茉莉停住回头。
“姑娘,我们这后园子大,您这才来第二回,上回是丹朱姑娘领着,这次您知道怎么走吗?”
茉莉本想说自个儿记性好,路走过一次就不会忘,转念一想,又摇摇头:“还请您老人家指教。
那婆子笑笑,往角门旁上夜的小屋里叫过一个小丫头来,吩咐她带路。茉莉向那婆子道了谢,跟着小丫头往里走。
“这位妹妹有礼了,我请问你些事儿。”约摸走了快一半的路,茉莉低垂了眼开口问。
“姑娘请说。”小丫头机灵,扭头笑着说。
“你们家姑娘上回买了我许多花儿,又要了这几枝绿牡丹,我心里很感激。但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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