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段也道:“若真是查不出来,夫人不妨多多留心太师的饮食。”
崔氏淡淡地道:“这个我自然是会留意的,你难得回来一趟,时间并不多,这些便不要再多问了。”
锦础元站了起来,道:“我先出去了,你们母女说说话吧。”锦段归省的原因,锦础元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他身为父亲,这样的事不是他该多问的。有崔氏在,他自应避开。
锦段起身送他,又道:“烦请太师帮我将灵则叫进来。”
锦础元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崔氏皱了皱眉,问道:“可是你的那个掌事宫女?”
“是的。”
“可信吗?”
“她原是司空府的旧婢,是程洛山送进来的。”
听到灵则是程洛山送给锦段的,崔氏怔了一下,嘴角微翕,到底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不一会儿,灵则便进来了。锦段嘱咐她将近旁守着的侍卫与宫女尽数调开,不许任何人接近这个院子,并要她亲自看守。
灵则点了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崔氏带锦段转过一道屏风,扶她躺到了床上,并亲手给她放下了帐子,轻声道:“你等一下,人在别室里候着呢。”
崔氏说完便要去请大夫。她刚要转身的时候,锦段忽然揪住了她的裙裾。她怔了一下,问锦段:“怎么了?”
锦段并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揪着她的裙裾,连骨节都泛白了。崔氏忽然明白了锦段是在紧张,她看着那只揪着她裙角的手,暗叹了一声,轻轻地将其握住,声音不自觉地软了几分,“莫怕,有我在,你不要怕。有咱们家在,有你哥哥、弟弟在,你什么都不必怕。”
她将这个女儿丢了十几年,如今自己的亲生女儿虽然回来了,却始终与她不亲。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这终究是她的女儿啊!没有关系,没孩子,她给她找孩子;地位不稳,就算让锦维和锦言托着她,也要将她托稳。
锦段在崔氏要去请大夫过来的那一瞬,的确是害怕、后悔了。也许是因为她在内心里终于将崔氏认作了亲生母亲,所以在崔氏要走的那一瞬,她才会失措地揪着崔氏的裙角,将内心的恐惧表露了出来。因为是亲生母亲,所以才不会担心,她会害自己。
只是她没有想到崔氏会说出这样的话。她说:“有我在,你不要怕。”
这一刻,锦段忽然释然了,她之前坚持的那些对崔氏的怨,有什么意义呢?想一想宫里的林安宓,但凡有任何一丁点的办法,一个母亲又怎会舍得将自己的孩子丢给旁人来养?
崔氏也有崔氏的无奈。
“娘,我怕。”隔着厚重的床帐,床里的光线极是昏暗,她看着床顶,慢慢闭上了眼睛,缓缓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崔氏握着她的手蓦然僵住。
过了好一会儿,外头才传来崔氏的声音,“不怕,有娘在。”说罢便松开了她的手,沉笃的脚步声一点点远去。
锦段的眼角渗出一滴眼泪,缓缓点了点头。
过了不久,室内再次传来脚步声,这一回是两个人。不一会儿,崔氏将她的手拉出帐子,在她的腕子上搭了一块冰冷的丝帕。接着,便有三根冰凉的手指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过了许久,那三根手指才离开。接着,手指便传来一阵刺痛,她感觉有血流了出来,手指忍不住颤了颤。很快,崔氏就将她的手放回了帐子里。锦段用手抚了抚刺疼的地方,果然摸到了一颗血珠。
这时,一个略嫌苍老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没有问锦段任何问题,而是向崔氏道:“夫人请跟我来。”
接着,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远。
锦段坐了起来,拉开帐子,崔氏与大夫已出了内室。
她怔怔地在床边坐着,侧耳努力地听着外头的窃窃私语,却听不到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啪的一声,她的心随之一跳,往谷底跌去。
她想:鸟儿不愿成为凤凰,你却非要逼它**。成郢,你果然是想要将我逼到绝路上去。
人影一闪,崔氏面色冷凝地走了进来。
锦段抬眉,微微笑了笑。
果然,凡鸟总是要在**后,才能成为凤凰。
“你日常的饮食是谁在打理?”崔氏问。
“坤德宫里的小厨房。”锦段道。
崔氏沉默地坐下,一言不发。
锦段起身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却眼尖地看到她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地交握着,微微发抖。
“可是查出了什么?”锦段主动问道。
崔氏面沉似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是在压抑着什么。她并没有接过茶杯,过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陈大夫闻了你的血,他说……你曾不止一次服食过牵机毒。”
锦段眉峰一动,“牵机毒是什么?”
崔氏抬头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那是大毒之物,多食可令人丧命,少服则可令妇人绝育!”
锦段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她有些站立不稳地扶着桌子踉跄了两步,手里的热茶尽数洒了出来。她死死地盯着崔氏,一字一字泣血般地重复着:“多食,要人性命;少食,令妇人绝育?”
崔氏自牙缝中挤出一字:“是!”
锦段抓紧手中的茶杯,手指因过于用力而绷断了指甲,鲜血直流她亦不觉,脑子里不停地回响着这一句话——多食要人性命,少食令人绝育。
她的牙齿咯咯作响,面色如纸,眼睛里闪动着疯狂又狠绝的凶光。崔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起身拉过全身僵硬的她,试图想要将她抱进怀里。
“锦段,锦段,我们发现得早,你还有救治的可能。你体内这些牵机毒还要不了你的命,我让陈大夫给你开了药,你服用些时候,总还是能生孩子的……锦段,我的儿,你不要怕,不要怕……”
锦段直着眼珠低吼了一声,用力挣开了崔氏,后退两步跌坐在床上,用手死死地扯住床帐。
就算不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可这么多年她陪在他身边……成郢,你何至于狠毒到如斯地步!
是了,她心里虽说怨恨着他,但那一丝希望的余烬却始终不肯熄灭。她仍旧对他抱有希望,总是在下意识地想着,也许在他的心底,自己终究还是有一席之地的。可是她忘了,先帝、孝献皇后、德烈太后,还有太皇太后郑氏……不,甚至在更久之前,郑良嫒、林安澜,还有李夜茗……她们死了,他表现得何等凉薄。而她,又怎能奢望他待自己会与众不同?
是她……强求了。
崔氏担忧地看着她,伸出手想要抚一抚她的发鬓,想要将她搂在怀里安慰。但此时的锦段犹如一只负伤的兽,独自挣扎着、嘶吼着,拒绝任何人的接近与抚慰。
“锦段,这儿是你的家,在这儿哭一哭,没有人会说你。”看着女儿悲伤难过,她唯一能说的,也只有这样一句话罢了。
此时的锦段已无理智可言。她忽然恶狠狠地看向崔氏,咬牙切齿地道:“这个时候,你终于承认我是你的女儿了吗?你可是心疼了,难过了?可是我……我自幼便是这样长大的!没有人可怜,没有人心疼,想要哭都没有地方可以哭!”她神思混乱,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不停地说着,“我从来都是被抛弃的那个人,我活着……可以被抛弃,可以被利用,可以……”她忽然凄厉地大叫,“我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崔氏被她的话击得后退几步,满目哀伤地看着她。眼前的这个人一刻钟之前还拉着她的裙裾,害怕地唤着她“娘”,此刻却满目绝望地问她,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人是一生下来,便被她送走的女儿,从不与她亲近、不肯承认自己的女儿。
可是,她却不能责怪她分毫。
此刻锦段泪流满面、悲伤绝望的模样,犹如一把锋利的刀,扎在了崔氏的心口。
“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没有为什么。”
锦段颤抖着嘴唇,凄厉地看着她,“那你当初又为什么要生下我?”
如果崔氏不曾生下她,那她是不是就不必受这么多年的苦了?她活着已经毫无期望,不知道自己这般拼命挣扎着活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样的人生,她即便是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可言?父不父,母不母,夫不夫,子不子……
“生下你、送走你,都是为了让你好好地活着。”崔氏慢慢后退,坐在了桌旁。她垂下眼睫,神色淡漠,悲戚地说道:“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我怎会不疼你、不爱你?我知道,你对我、对锦家都有心结,所以,我从未逼迫你一定要认我们。但你是我女儿啊,我又岂会不希望你过得好?”
锦段掩面失声痛哭。
“皇帝做出这样的事情,是往你心上捅刀子。你心中难过,想要发脾气,想要哭闹,便在我这里一齐发作了吧。但出了这个门,你就是威仪端庄的皇后娘娘,就算是心中苦若黄连,你也不能哭,不能闹,你只能笑着,笑着回去过你的日子。”
锦段哭着叫了一声,“娘,我心里真的好苦啊!”
崔氏再也忍不住,冲过去将锦段抱在怀里。她泪流满面地抱着锦段,悄声道:“我知道你苦……但是现在我们还没有办法。不过你放心,早晚我都会让你成为人上之人,不管是想伤你的,还是想害你的,我统统都不会放过他们!”
锦段在崔氏怀里哭了许久。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灵则用一贯淡定的声音道:“娘娘,该回宫了。”说罢,她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二门边。
许是终于淋漓地大哭了一场,又许是灵则的声音提醒了她,锦段终于渐渐清醒过来,她自崔氏怀里直起身,拿帕子抹干眼泪。她抬起头看着崔氏,低声道:“我太过痛心了,并不是有意要伤您的心。您……不要与我一般计较。”
崔氏抹了眼泪,抚平被锦段压皱的衣襟。她后退一步,坐在了床边的凳子上,尽量使自己恢复了往日的淡然,道:“憋得久了,回来哭一哭、闹一闹也是好的。”
锦段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下,道:“大夫可有说我日后还能否生养?”
崔氏的面色沉了下来,道:“那毒想是掺在了你的饭食里,你已服用了多次,日后虽不至于绝育,但想再怀上,却也是千难万难的。不过我已让他给你开了药,你照着服用,总还是有希望的。”
锦段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她忍了又忍,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药不能吃。”
崔氏皱了皱眉峰。
锦段接着道:“他冒这样大的风险给我吃牵机毒,无非是不想我生出儿子,不想我将来生个太子使他难以控制锦家。若我强自要生,只怕将来**二人都落不着好。”她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如此,那我便遂他的愿,不生!”
崔氏点点头,“就算是不能生,你也不必担心,我们总是会让你有儿子养的。”
锦段目露坚毅,“孩子早已养在我的宫里了。待郑氏下葬,我便想办法将孩子记在名下,立他为太子!”
崔氏微挑眉梢,“郑氏死了?”
“死了!”
崔氏点头,“现在后宫里,你就是最尊贵的女人,只要好好经营,日后便没有人能动摇你的地位。何况那孩子自出生便跟了你,只要你用心养育,他将来自然与你最亲。你在宫中看好林氏,不要让她出乱子,宫外的林家自有你的父兄盯着呢!”
“他这般做的目的,无非是想让咱们与林家互斗,将来不管谁胜谁负,得利的总是坐在朝堂上的他。您让父亲跟哥哥小心些行事。”
崔氏淡淡地笑了笑,“放心吧,林家,他们还不够资格与我锦家相争。”
锦段与崔氏在内室密谈了半个时辰之后,便唤来灵则为锦段重新梳洗。灵则看着锦段的断甲和上面干涸的血迹,叹了口气,道:“您纵是再伤心难过,也不该自伤身体。”说着,她发愁地看着断甲,喃喃自语,“得想个法子掩过去才行。”
锦段淡淡地道:“统统剪了,回去后重新用凤仙花染指甲,都包起来吧。”
灵则叹息,“也只得如此了。”
看着锦段哭得浮肿的脸,灵则再次无奈地叹气,只得给她敷了厚厚的香粉遮掩。
离开锦家时,锦段在正堂辞别锦氏夫妻。
锦础元扶起锦段,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放心吧,你爹还没死呢。”
锦段压着心中的那口气,眼神锐利,“是,女儿放心。”
锦氏一家人到门口恭送锦段回宫。
凤驾回到坤德宫。锦段面无表情地望着宣室的方向,暗道:成郢,你要斗,那我们便斗吧!
在坤德宫再次梳洗后,锦段由灵则陪着前往宣室。
成郢坐在玉案后温和地笑着,等锦段施过礼后,才道:“你回来了。”
锦段的心在滴血,却笑靥如花地道:“是,臣妾回来了。”
成郢看着她,目光越发温柔,“看你这样高兴,想来是太师的病无大碍了?”
锦段道:“父亲早些年领兵时落了一身的病痛,如今年纪渐大了,身体便吃不消了,也只得慢慢将养着,拿药吊着。”
成郢叹了口气,招手让锦段在他近前坐了,握着她的手,感慨地道:“太师为朝廷鞠躬尽瘁这么些年,是该要好好将养一下了。你放心,朕会时常派太医去瞧他的。”说着,他将锦段的手拿到眼前,“这手上包的是什么?”
锦段扑哧一笑,摆出一双玉葱般的手,十个手指尽数用布包着,“今日在太师府里陪着夫人散步,见到小侄女儿素娅身边的姑娘在给她染凤仙花汁,臣妾便想起当年与夜茗在一起,也喜欢捣了凤仙花汁染在指甲上……心中一时欢喜,便忍不住也跟着把手指头给包了。”她羞红了脸,“臣妾一心只想着玩,倒忘了皇后该有的仪态了……”
成郢看着她的手指,神色恍惚了一下。听到她认错,他笑得越发柔和,安慰着,“无妨的,虽说你应恪守仪范、凤仪天下,但与百姓同乐、亲近孩子,亦不失一国之母的慈悲情怀。”说完,他面色微黯,“你妹妹指若葱管,染了凤仙花汁……应当会很好看吧……”
锦段却不接他的话,反而问道:“今儿已是年后了,太皇太后那里拖不得了,皇上可定了何时戒鼓告丧?”
听锦段说起这件事,成郢的面色淡了下来,道:“后日吧,明日你着人准备一下。”
锦段笑着点头,“梓宫早已备好了。”
成郢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道:“福明宫里的那些宫女内侍,都给太皇太后陪葬吧。还有你宫里那个一直留在福明宫服侍太皇太后的宫女,也一并随太皇太后去吧!”
锦段心中一凛。郑氏早亡,秘不发丧,知晓此事之人尽数不留。锦段虽早有心理准备,可听到时,却仍旧心寒彻骨。福明宫里服侍的宫人一共有二百三十人,再加上灵波,这么多条人命要尽数去给郑氏陪葬……
灵波虽跟随她日子不长,且不如灵则与灵叶那般机敏聪慧,得她信任,可也毕竟是跟过她的。只因受她之命去福明宫照管郑氏,就落得如此下场,锦段心中不能不唏嘘。
心寒归心寒,她却不能有任何异议。
“皇上放心,臣妾必定办得妥当。”
成郢点头,若有所思地笑,“你办事,朕自然放心。”
所以你才这般算计我?
锦段捏着自己被断甲的手指,细微的刺痛让她更加清醒。她微微一笑,鲜妍明媚,“咱们是夫妻,皇上若对臣妾不放心,还能对谁放心呢?”
成郢也笑,“你说得是。”
锦段含笑告退。才走到门口,成郢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叫住了她,“明日锦维入京,朕要设宴为他接风。你们兄妹也有些时候没见了吧?”
锦维明日入京?为何崔氏今日未与她说?按道理崔氏没有瞒着她的必要。难道,此事竟连锦家都不知道?锦段想了想,笑道:“是有几年未曾见过了。今日见到我那侄子、侄女,臣妾也很是感慨了一番呢!”
“那明日你便与他好好说说话吧。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