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华殿是东宫正殿,历来为太子妃所居。虽然林安澜死在了这里,锦段却不在乎这些。如今她尚没有资格挑选宫殿,现在她要做的,便是如何在这座宫殿里站稳脚跟,让任何人都无法将她从太子妃的位子上拉下来。
回到流华殿时,已晋封为太子良娣的林安宓和因生一女而晋封太子良媛的沈氏守在殿外。见她回来,二人浅笑着迎上来,虚扶着她入殿,道:“臣妾今日来请安晚了时辰,还请太子妃恕罪。”
锦段是今日卯时初刻前往椒房殿请安的,林安宓和沈氏晚了她一步,只怕此刻心中正惶恐不安。此时锦段没有心情应酬她们,看到林安宓微红的眼眶,想起她对程洛山的那些鲜为人知的感情,心中更是烦躁,于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是我去给皇后请安起得太早了。”
她此言一出,两人立刻屈膝下跪,连声认罪。
锦段此言比之当初林安澜的话,实在不算重,只是锦段新晋太子妃,她们一时摸不准她的性情,言行之间,难免过分小心翼翼。
林安澜厌恶锦段,她们都是知道的。林安宓身为林安澜的妹妹,当初对锦段的态度自是不必多言,而沈氏这些年奉承林安澜,亦从来不曾给过锦段笑脸。更何况,郑良媛被毒死那件事,她们也都牵涉其中。
没有人吃得准锦段对她们的记恨有多深。
这时,崔氏入宫求见。锦段正欲打发她们,听到灵则的通禀,二人沉默了一下,齐齐告退。
崔氏年轻时是个杀伐决断、狠心凌厉的女子,帝都世家对此多有耳闻,连皇帝与太后都要给她几分颜面。虽说如今锦家不再手握兵权,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外戚之中,锦家还是头一份的。
崔氏入宫,一路畅通无阻。
“维儿和言儿昨日打伤了林双关,林家人已经告到了御前。”崔氏开门见山,张口便与锦段说了这样一句。
锦段皱眉,“宫里一点消息都没有。”昨日,不就是她行册封嘉礼的时候?她转念一想,自己一早就到椒房殿、福明宫去请安,刚刚才回到流华殿,想得到消息也难。
难怪今日林安宓请安来迟了,想必是早已得了消息。
“他们为什么要打林双关?”
崔氏道:“出言侮辱太子妃,他不挨打谁挨打?不过,老爷已经上书请求削了维儿的卫尉寺少丞之职,皇上贬他们两兄弟去西北戍守了。”
“那林双关呢?”
崔氏双目闪过一丝锋芒,冷冷地笑,“被皇上一道丢去了西北。”
锦段看着面目冷硬的崔氏,心头闪过一丝异样,轻声问:“夫人和太师……做了怎样的打算?”
崔氏淡淡地道:“没有怎样的打算,不过是想将你哥哥和弟弟送去西北罢了。”
“哥哥”“弟弟”这两个词,崔氏说得极为自然,但锦段听在耳中却倍感陌生。锦家这样算是承认了她吗?可是为什么,她的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就算当年送她离开是崔氏想要保她一命,但那又怎样呢?自己这些年与锦家人并无亲情可言。
“连我都能猜得出你们的打算,更何况皇上。”
崔氏冷笑一声,“猜得出来又能怎样?他动不了锦家。他以为老爷交了兵权,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而我锦家就成了失去爪牙的病虎了?哼,廉颇虽老,尚善饭食,披甲上马也可上阵杀敌,不容小觑。况且,在他死之前,他不能,也不敢动我们。”
崔氏的态度强硬,锦段却无法做到她这般自信,便暗叹一声,问:“那又何必拖上林双关?”
“西北可不是林家能插得上手的地方。”崔氏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如同射进大殿的阳光一样,带着让人不敢直视的锋芒,“况且,我怎能容许作为林家未来希望的林双关留在帝都为林安宓出谋划策。”
锦段垂下眼睫,淡淡地道:“林安宓的身份又越不过我去,你又何必如此。”她不是没有想过防备林安宓,毕竟她是前太子妃的妹妹,不光身后有权势支持,又风华正茂,他日若生下皇子,必然是她最大的威胁。只是她没有想到,锦家这么早就动手了。
崔氏听到她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才冷淡地道:“我知道,你心中怨恨着我们,想与我们撇清关系,却又不得不依附着锦家。我不管你心中作何感想,我既知道了你是我女儿,便绝不会弃你于不顾。何况,你走到今日这一步,已然没有了退路。不管摆在你面前的是怎样的荆棘之路,你都只能义无反顾地往前走,我也必须一路扶持着你走到最后。我们都没有选择。”
崔氏的话说得斩钉截铁,锦段没有别的选择,锦家也没有。
令人悲伤的是,即使面对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崔氏唯一能说的,也只有这些能让彼此依附着活下去的话;锦段亦感觉不到任何血亲之情。就算亲情再浓也终有一日会变淡,更何况她们两人之间还隔着十几年的陌生。
送走崔氏,锦段怔怔地在纱窗下坐了一会儿。
崔氏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告诉她,哪怕她至今仍未怀孕,也不用担心。因为锦维与锦言已经去了锦家经营了几十年的西北,在那里磨炼后,他们都会成为她身后最大的助力。只要锦家在,她锦段的地位,就永远都不会被动摇。
她微微叹息,那又如何呢?锦家的打算虽好,他们却忘了,皇帝与成郢许不许锦维和锦言在西北脱颖?太子许不许她在宫中坐大?将来成郢继位,她又能不能如锦家所打算的那般,真的能够问鼎中宫?
锦家这般自信,凭的是什么?她能确定,绝不单单是皇帝写给程臣浅的那封契约书,他们手中定然还有更让皇帝忌惮的东西。
锦段心中想着这些,如老僧入定一般,一动不动地坐着。
灵则等了许久,又看了几次滴漏,忍不住上前唤了一声,“太子妃。”
锦段立刻清醒了过来,看着她,“怎么了?”
灵则道:“该去椒房殿了。”
锦段这才想起,木皇后病了,她要去椒房殿侍疾。
想想郑太后的那些话,她叹了口气,是该要去椒房殿了,至少要提醒木皇后小心。因为在母亲、妻子还有江山之间,建元皇帝不可能一直选择她。
想起木白衣,锦段心中不免有些急躁。不管木白衣曾对她多么不好,终究都是她的姑姑,是自幼看着她长大的、她在心底里承认的亲人。她不可能任由木白衣落到郑太后的手里,自己却无动于衷。
崔氏告诉她不要再过问这件事,要她自这些过往中抽身,但是她已经被牵绊至今,又怎能轻易抽得了身?
她没有想到,木皇后也说了与崔氏一样的话。
“既然你已经陷在这皇宫里出不去了,那么锦段,你千万要珍重,不要再管我们。只要我一日不死,他们便一日不会作罢。但你不同,他们至今都不知道你是锦家真正的女儿,这便是你的机会。过往的一切,我都不再追究,只要能保住你一个……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木皇后的话让锦段心头一紧,不自觉地死死握住了她的手。
弃车保帅,壮士断腕,这就是木皇后的打算。
“不,您还有程洛山。”
“程洛山?”木皇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又轻轻笑起来,“他是程臣浅唯一的儿子,他们是绝对容不下他的。左右都逃不过一个死字,不过是早晚罢了。”
锦段想着在宫外看似逍遥、实则朝不保夕的程洛山,眼前行将就木、了无生趣的木皇后,已经玉骨久沉泉下土的李夜茗……眼泪忍不住涌出眼眶。若说家破人亡,还有谁是比他们更惨烈的?
人生七苦,对于眼前的木皇后来说,也许真的是,活着,不如死了好。
“锦段,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些年,经过了这些事,得了这些教训,想来也懂得了如何自保。你好好地活着吧,只要有夷光他们在,你在这后宫必然吃不了大亏……”
锦段咬了咬牙,道:“他们这般忠心于您,您不是一样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不,”木皇后道,“我是木葳蕤,而你是锦段,我们是不一样的。锦家从一开始便不曾护我,也护不了我。这十几年,锦家只是自保而已,而我只能‘不共楚王言’。所以,我有今日,全然是我自作自受,与人无尤。”锦段嘴角微翕,还想要再说些什么,木皇后却道,“你陪我去见一见阳玉人吧,临死之前,我总是要见一见她的。”
见阳废后?锦段虽不明白这个时候木皇后见阳废后要做什么,但自李夜茗死后,自己已将木皇后视如生母,一心想要代替李夜茗照顾她。此刻她提出这样的要求,锦段自然不好反对,只得趁着天擦黑时,陪木皇后出了椒房殿,去见阳玉人。
“玉人,我从不曾骗过你,我一直以为,你待我也是一样。可是没有想到,你却在我将要死去的时候,骗了我。”
“不,我没有骗你。我说过,我只怨恨你一人,你的女儿,我绝不会动。”
“但她却死了,是你的儿子和郑氏一起害死了她。”
“原来是这样啊……罢了,既是我儿子做的,我认了便是。只当是我骗了你,不信守诺言吧。你要恨,就恨我和那老虔婆吧。”
“不,我今日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指责你。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一声,我快要死了。”
“呵,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何必还亲自跑来说一声。你要死了,有什么可奇怪的?我活着,你自然是要死的。”
“你以为我死了,你便能够取代我了吗?呵,以前你也是这样傻,拿刀子杀我的时候都不曾仔细思量过自己的境况,不曾想着如何自保,从不做长远计较,只想着图一时之快。”
“你以为,你比我好多少吗?”
“是啊,我并不比你好多少,所以我们才同病相怜。我死了,你一样得不到好处!”
“哼,你以为我是你吗?我的儿子可是太子!”
“正因为你的儿子是太子,所以你以为郑氏会容你活着看到太子登基,将你接出这冷宫,封你为太后,将来好找他们**报仇吗?若你是郑氏,你会这么做吗?你可不要忘了,那郑氏,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是啊,是啊……我怎么就给忘了呢?!她惯会忘恩负义,她是最冷血无情的……我怎么会忘了呢?!阿蕤,阿蕤……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哼,我能有什么办法?唯一的办法,便是让你儿子尽快当上皇帝,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让她也尝一尝,家破人亡、阴阳两隔、骨肉分离的滋味。咱们这些年承受的这些苦痛,要让她都尝一遍才好。”
锦段一直守在殿外,不曾进去,可殿内的声音却钻进了她的耳朵,渗进了她的五脏六腑。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她送李夜茗出宫的那一夜,她们在这里被成郢和阳玉人围堵。那晚,木皇后与阳玉人也曾这样对坐而谈。难道她们那日说的,也是这些?
她们……她们……
破败的殿门被人打开。木皇后的眼角眉梢都带着浅浅的笑意,她走出来,阳玉人跟在她后面,问:“阿蕤,你什么时候死?你知道的,只有你死了,我才会有机会离开这里。”
木皇后道:“左不过是这几日吧,你且耐心等着。”
阳玉人点头,“你且放心,你死了就可以去黄泉与程臣浅团聚,我也会将你的牌位置于奉先殿,让你受后世子孙的香火祭祀。”
“不,”木皇后道,“我死了,你便与我做个牌位,上面写上‘程木氏葳蕤之灵位’,将我葬在程臣浅的身边。我会生生世世都感激你的。”
阳玉人叹息,“阿蕤呀阿蕤,你可真是执迷不悟。”
木皇后浅笑盈盈,“我如行尸走肉一般活了十几年,心里头也就这些念想了。咱们有几十年的情谊,你总该是明白我的。”
阳玉人道:“是啊,我自然是明白的。你死了,尚能够冠夫姓……我却连冠上夫姓都是种奢望。可见,你总是活得比我好啊。”
“是啊,所以,我便死在你前头吧。”
锦段陪着木葳蕤慢慢地往椒房殿走,谁都没有说话。木皇后一直沉默着;锦段仍沉浸在木皇后与阳玉人的那些对话里,未能回过神来。
“皇后……”
木皇后轻轻笑出声来,道:“阳玉人是不会遵守承诺的……不,是成郢不会遵守承诺的,他一定会杀死我的儿子。”
“皇后……”
木皇后忽然一把抓住了她,语气有些急切,“锦段,看在我女儿的分上,你要帮我。你一定要让程洛山早些成亲,不管娶几个女子都行,你一定要让他生个孩子出来。我不能让程臣浅的血脉就这么断了啊……”
锦段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面前的这双凤目,清冽、带着恳求,再不复初见时的寒冷如冰。不知怎的,她心头一热,冲口而出:“我答应你,我一定会说服他的,让他娶妻生子,好好地活着。”
“活着?”木皇后清冷地笑了起来,道:“不,他活不了。他连他的父亲都不如,他太过懦弱,太过无能。与其活着丢他父亲的脸,倒不如给程家留条根,随了我去,一了百了,干干净净。”
锦段听她说出这些话,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疯了,木皇后已经疯了。
染霜提着宫灯在前面带路。三人回到椒房殿的时候,看见平时在殿内服侍的宫女内侍一排排地跪在殿外,而椒房殿里,此时悄无声息。木皇后冷笑一声,也不理会跪在院子里的宫人,当先一步,走进殿内。
锦段心知有异,但仍下意识地跟了进去。
果然,主位上坐着须发已然发白的建元皇帝成渠。
“你去了哪里?”皇帝的声音威严如旧,只是那语气里满是无奈。
木皇后却似笑非笑地睃了他一眼,语带讥诮,“自然是去冷宫看望你的好夫人了。”
皇帝叹了口气,起身,似乎是想要靠近她,“以后不要再去了,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若是从前,木皇后自然是理都不会理他,今日她却笑问:“成渠,你以为哪里是我该待的地方呢?天上?地下?还是,”她以手指地,“这个活死人墓?”
皇帝无奈地唤了一声,“阿蕤!”
“我早该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的,可是成渠,为什么我还信了你的话?”木皇后以手掩着心口,皱着眉,表情绝望至极,“信任了你,就要承受代价。我第一次信了你,入了宫,本来想在这里过一辈子,可是你对我做了什么?我第二次信了你,你却让我女儿丢掉了性命。成渠,这样折磨一个女人……你倒不如一刀杀了我。”
皇帝看着她那哀伤绝望的样子,心中痛得无以复加,伤她之伤,痛她之痛。
“我没有,阿蕤,程洛水的死,不是我……”
“有区别吗?”木皇后反问。
这句话将皇帝所有的辩解统统打回原形,即使有再多的委屈无奈,他也无法宣诸于口。没有区别的。他母亲和他儿子做出来的事情,就如同是他做的一样,二者没有区别。更何况,他亦不想留程洛水的性命。
“果然是我强求了。我怎能要求你与程臣浅一般重义守信,成为一个光明磊落、铁骨铮铮的大丈夫?果然是难为你了。”她这话说得极不留情面,想来任何一个男子听到后都无法接受,更何况皇帝。
“阿蕤!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恨,但你说出这样的话,未免也太过分了。我自认这些年不曾动过你们分毫,待你们仁至义尽。我敬你、爱你,可你为何非要如此苦苦相逼?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仍旧心心念念,不肯相忘。究竟要我怎样,你才肯放下?!”
“仁至义尽?好一个仁至义尽,你可真说得出口!你心里有‘仁义’二字吗?”木皇后冷笑数声,步步紧逼,言语狠绝,“啊,或许你有。人生来都是有道德本性的,没有的那是畜生。只是,你虽明白这些道德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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