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就长信而言,既然发现了这样的事情,就算她再如何爱程洛山,又如何能心无芥蒂地嫁给程洛山,并继续对自己视若不见?
将心比心,换作锦段自己,又如何能够做得到?哪怕是以爱之名。
以爱之名。
程洛山问她是否喜欢成郢,但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呢?从初次相见时,她便沉迷于那个男子的温柔无法自拔,此后朝夕陪伴在他的身旁,一颗心更是柔软得彻底。但她终究是自知身份的,更加明白成郢的身份,他并非普通的皇子,而是将来的一国之君,皇帝与郑太后如今所做的一切,多是为了他。
如此人物,卑微如她,又岂敢染指?心中唯一盼望的,也无非是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而已。
后来,许多事情发生了,她身处是非圈里,因他在自己心中分量极重,所以总会对他有所期盼。只是她心中那个最温柔的那个男子啊,在她最彷徨无依的时候,做得最多的却是带着温柔的笑意,袖手旁观。
仅此而已。
渐渐的,希望变成了失望,她的一颗心也随之冷了下来,双目重又恢复了清明,便也隐隐地在那个温柔的面具下面,看到了隐藏着的,自始至终的冷漠。
只是她能做的,唯有无可奈何而已。
就算想怨、想恨,又能怨谁、恨谁?谁让你是爱着那个人呢。
锦段回到流华殿时,林安澜难得心情好,看到她,面上非但不曾露出憎恶之情,反倒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锦姑娘沉冤得雪,喜出暴室,也不知是去了哪里庆贺?”
锦段躬身答道:“奴婢去椒房殿觐见皇后娘娘,出来时遇见长信长公主,长公主兴致忽发,要去小镜园看昙花,便由奴婢服侍着去了小镜园。”
林安澜点头,“果然是好凑巧。”
锦段道:“还有更凑巧的,奴婢陪着长公主在小镜园里静候昙花盛开时,竟有那胆大的内侍领着侍卫闯了进去,说是里面有内侍与宫女在行不检点之事,因而冲撞了长公主,扰了公主趁夜赏花的兴致,败兴而归。”
林安澜“哦”了一声,奇道:“那内侍的胆子也是够大,公主与你分明是女子,怎么就听成了内侍与宫女呢?也不知是耳朵不好使,还是别有隐情呢?”
锦段依旧声色不动地恭敬答道:“长公主也有此言,公主前脚进了小镜园,后脚便有人带着侍卫不分青红皂白地冲了进去,真是好快的消息。何况,说有人欲行‘不检点’之事,自然要确定了入小镜园者是男是女才好,但一切尚未确定之时,人便急匆匆地冲了进去……焉知不是早有预谋呢?”
林安澜冷笑,“早有预谋?堂堂天朝长公主殿下,谁敢算计?若不是算计长公主,那便是要算计你了?除非那小镜园里还有第三人,若是没有,你觉得你……可值得他人去算计?”
锦段微微一笑,抬起眼睫直视她,道:“是,奴婢也在想,奴婢不过区区一介宫婢,何至于有人如此大费周章地算计?着实让奴婢受宠若惊。”
林安澜深深吸了一口气,消瘦惨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微斜的嘴角满含冰雪,带着深深的鄙夷,“是啊,你不配。”
锦段又一笑,躬身退出流华殿。
刚走到门口,林安澜虚弱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锦段,这个时节,哪里来的昙花?”那语气里,鄙夷也有,不屑也有,嘲笑也有,但更多的,却是那深深的、掩不住的杀机。
锦段一直想不明白,林安澜究竟为什么要一直这样固执又莫名地持续着对她的恨?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
这一回并非是她有意要与林安澜针锋相对,而是实在已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她在林安澜面前伏低做小,已然低到了尘埃里,林安澜却仍旧紧揪着她不放,几次三番想要置她于死地。她今日才自暴室出来,林安澜便又设了一计在等她,不可谓不恨她入骨。
然而,事有适然,物有成败,机危之动,不可不察。既然已到了退无可退之时,哪怕是为了自身性命,她也要打点起精神来应对。否则,长此以往下去,等不到林安澜拖不过病躯,她便要先她一步而去了。
她还没有活够,怎能任由旁人要了她的性命?
虽然是程洛山让四皇子成德带话让她去小镜园的,但她自然不会疑心到成德的身上去,此事多半是因为她一早就被人盯上了行踪。
次日,建元皇帝下诏,征西将军程洛山缴将军绶印,敕封卫尉寺少卿,并将长信长公主下嫁为妻,同时敕造公主府,择日完婚。
锦段在宫中多年,于前朝的官职自是略知一二,这卫尉寺少卿之职本是看管武器的闲职,即凡天下兵器入帝都者,皆籍其名数而藏之。凡大祭祀、大朝会,则供其羽仪、节钺、金鼓、帷帘、茵席之属。其应职也不过是每年两次检阅,若有损弊者,则移于少府监及金吾修缮。仅此而已。
但是,这样对于他来说,也许算是件好事吧?手不握重权、重兵,不过是领俸禄的闲职,威胁不到谁,自也不会有人防着他,或想杀他了。那一度让郑太后心生警惕的陈王怨歌,不知如今还有何用?她想着,不禁笑了起来,如此官职,倒也当得起他驸马的名头了。
只是她这笑却没能维持多久,因为不多时,神明殿便传出长信长公主公然拒婚的消息。
拒婚。
当这两个字传入锦段耳中时,她那颗一直提着的心,不知为何,突然落回了原处。
倘若长信在听到程洛山的那些话以后,还能心甘情愿地嫁给他,那才是不正常的吧?不论什么样的女子,不论她有多爱一个男子,亲耳听到自己心爱的男子向旁的姑娘剖白心迹时,都不可能做到心无芥蒂和若无其事吧?
伤心难过,悲伤凄凉,这才是伤心失意的女子该有的心态,哪怕掩饰得再好,那日,火光下的长信仍旧不可避免地露出了难过与失望的神情。锦段看得异常分明。
程洛山让她如此失望,就算再爱他,长信又怎能无视心头难过,欢天喜地地嫁给他?
爱与嫉妒,从来都是并行的。自古如是。
锦段一声叹息。
只是在她尚未来得及揣度程洛山如今的处境的时候,前朝却又有另外的消息传了过来,且看似与她息息相关。
手掌天朝大半兵马的太尉锦础元,居然以年老体弱、不宜领兵为由,上缴绶印,乞骸骨。皇帝以太尉保国二十载,劳苦功高为由,不允,但无奈锦础元固辞,只得允之,同时敕封锦础元为太师太保,品第一,金章、紫绶、进贤三梁冠,绛朝服,佩山玄玉,居百官首。
皇恩浩荡,无与伦比。
比之长信公主拒婚程洛山之事,锦础元辞官更能掀起后宫风浪。至少于锦段来说,此事让她在后宫再次沦为众人谈资。宫中人人猜测锦家圣宠不衰反盛,锦太尉变太师太保,一跃居百官之首,所谓富贵有极,然锦家簪缨却是无极,若再有恩宠,只怕便是身在东宫的长宫女锦段了。做了这么多年无名无分的宫女之后,锦段离出头之日终不远矣。
只是锦段却想不明白,锦家为何突然如此动作?上交了兵权后,锦家还有什么?与那拔了牙的老虎有何区别?
锦段想起郑太后的话,心中无不猜测,还是说,锦家此举……是迫不得已的?她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根据这些年她的猜测来看,锦家、贺家与木皇后自是一体,为了那些被掩盖了的事情,与皇帝面和心不和。而皇帝和郑太后所要防范的,自然也就是他们。只是因为皇帝对木皇后的情意非比寻常,所以他顾忌着程洛山,锦家却没有可以让皇帝手软的资本,此番**无奈,交出兵权,也不是不可能。
锦础元掌握兵权二十年,他的一静一动都可以威胁到天朝的**江山,连皇帝待他都要以笼络为主,压制为辅,否则当年年幼的锦维也不可能入宫陪太子读书,而她更不可能入宫侍奉太子。只以此看,锦家的权势已是天朝无双。只是她不明白,这样的锦家,还有什么是可以让皇帝拿来威胁的?并且可以让锦础元愿意放下手中的兵权?究竟是什么样的筹码,竟然可以大到让锦家束手就擒?
太师,一个“师”字,为天子所师法;而太保,一个“保”字,顾名思义,保安天子于德义。她在清凉殿侍奉太子读书时,有一次太子傅讲到《尚书》,曾说过:“成王既黜殷命。灭淮夷,归酆,作《周官》。立太师、太傅、太保,兹为三公,论道经邦,燮理阴阳。”皇帝此时将太师太保置为百官之首,无疑是在彰显自己对锦础元的看重,并以此宣告世人,敌国虽破,谋臣却不会亡。皇帝仁善,厚待良臣。
锦础元成了天朝第一个既是三孤,又是三公之人。
但……锦段凛然猜测,如此殊宠,却焉知不是“若要取之,必先予之”呢?
所以,当李夜茗极是喜悦地搂着她直叫“姐姐”时,她扶着李夜茗的双肩,严肃地告诉她:“此事仅仅是一个开头,后面还会发生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所以,夜茗,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是要谨慎小心,不要人云亦云,这几日也不要行事太过出挑,还有,一定不要出现在太子妃的面前!”
李夜茗向来听她的话,此刻见她说得郑重,便也沉下面容,小心地应了。
所谓计划风险,规避意外,锦段是绝对不敢在这个时候扎了谁的眼,为自己惹来什么祸端的。毕竟,林安澜此刻已是半疯,随时随地都在找机会置她于死地,她如何敢掉以轻心?更何况,她又是才自暴室里面出来的人。
她知道,人不畏死,天下无敌。将死之人做出来的事情,在她看来是最可怕的。
她,不得不防。
只是锦段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这殊宠,会来得这样快。
第21章:成婚在即
三日后,锦段奉皇太后诏至福明宫,宣了懿旨,其意便是:太师太保锦础元长女锦段,孝顺恭谨,静婉有礼。年十三时选入东宫,奉承皇太后,训仪有方,傍接同列,礼则修备,上下安之,皇太后及皇后皆爱之。今谕宰执曰:锦氏子能执妇礼,宜居太子良娣位。
迟了四年的后宫牒纸,在锦础元交出手中兵权三天之后,交到了锦段的手上。
自古便有权高者女不宜居宫中高位,而今锦家看似锦上添花、烈火烹油,实则却已形同去了爪牙的猛虎,外强中干,虽猛却无害。也是直到这时,锦段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自己同锦家,真的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锦段手捧皇太后懿旨,在郑太后笑眯眯的目光的注视下,谨慎地叩拜,“谢皇上、皇太后、皇后恩典。”
郑太后示意素青扶起她,又招了招手,拉了锦段坐在自己身旁,极是慈爱地道:“这几年你在东宫行止进退皆得宜,温柔又端庄,我自是看在眼里的。瞧着你上下应对,不温不火,不急不躁,纵是遇到了那些不干净之事,也能冷静以待,是个有分寸的,我对你极是满意。”
锦段低眉,轻声道:“太后谬赞,奴婢不敢当。”
反常即为妖。这突然之间的盛赞,不得不让锦段心生警惕。她至今尚未忘记郑太后那一回看着她的杀气极重的眼神,这刚没过多久,当初满面杀机的太后却慈爱地拉着她的手,告诉她:“封了良娣,可就不是奴婢了,你这称呼得改。”
锦段忙称是。
郑太后接着道:“良娣虽为太子妃妾,但却是贵妾,不是良媛可比的。玄纁束帛,俪皮雁羊却一样是纳徵之物,总不会辱没了你的。”稍顿,她接着道:“太子妃的身子,你也是知道的,虽说能拖到现在已是不易,本该庆幸佛祖庇佑,但是太子却还年轻,太子妃身子差,倒也还罢了,却是个连生养都不能的,若是熬不过,对太子总还是不吉利。东宫里虽说人不多,但总还是有几个。可这些年里,除了一尸两命的郑良媛,太子膝下至今无所出。我这个做祖母的,总归还是焦心。”
这样接近明示的话锦段自然不好接口,便只得低着头沉默不语。
显然,郑太后也并非要她回答什么,只是一径地说着:“你本是一无所有地来到宫里,如今有了这些名分地位,也是你的造化。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许多的事情想来总还是能够把握得住的,我也就不赘言了。但有一点你必须要记住,嫁给了太子,你便是太子的人了,日后的生死荣辱全都系在太子一人身上,全心全意地服侍太子是必须的,不过有些事情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还是要靠你自己。你只要记住,不要让自己走错了路便可以了。”
锦段忙毫不迟疑地起身应是。
郑太后对她的反应极是满意,便又笑着缓和了语气,道:“太子妃的身子不好,东宫中的事务多是交由林良媛打理,但是你既成良娣,这摄理东宫之事,自然是要交给你的。”
锦段慌忙做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来,连声称谢。
“太后恩典,奴婢……受宠若惊。”
郑太后笑呵呵地道:“待礼部定了造册吉日,行了纳侧妃之礼后才算名正言顺,这些日子你便跟着教习嬷嬷好好修习礼仪吧。过两日我会召你母亲入宫,锦家毕竟是你的母家,你被封为侧妃,她身为外命妇,自然是要入宫朝贺的。”
锦段沉下心神,恭敬地答道:“谨遵太后吩咐。”
郑太后笑着点头,“去吧。”
锦段躬身后退,“是。”
尚未回到东宫,锦段被封良娣的消息已然传了开来,四下一片恭贺声,她一应含笑谢过,只是心中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不管这是要做给谁看的戏,她都知道,事情必定不会只像表面上这样简单。她入宫这些年,说得好听是选充东宫,却一直以长宫女的身份在太子身旁侍奉,郑太后绝口不提册封之事。但如今锦础元前脚才交了兵权,后脚她便被立为太子良娣,间隔仅三天,若说只是凑巧谁会相信?
那日木皇后曾说,锦家若想既要兵权,又想她在东宫身居高位,是不可能的事,鱼与熊掌岂可兼得?但如今自己被册封为太子良娣,难道真的是锦家为了她而放弃了兵权?
锦段嗤笑,若她是锦家正宗的女儿便也罢了,如今为了一个冒名顶替的女儿,要锦家做此选择,那便真是开玩笑了。那么,这中间必然有着她不知道的关节存在了,锦家在与皇帝的斗法中败落,而她,却意外地成了这场斗法的获利者。
但愿这不只是昙花一现。
成郢不在东宫,锦段亦不愿去流华殿看林安澜,这个时候只怕林安澜不愿意见到她,她也不想过去自找难堪。于是,她便在一众人或殷勤、或谄媚、或嫉妒的目光的注视下回了锦画堂。
李夜茗一个人坐在她的床上,目光呆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锦段叫了一声:“夜茗?”
李夜茗随着她的声音,转过头来,看着她,目光惆怅而迷惘,不像从前那样清澈明亮。她看着锦段,讷讷说不出话来。
锦段走过去,揽了她的肩,抚着她额边细细的绒发,温声问:“你怎么了?”
李夜茗先是摇摇头,沉默了一时,才轻声道:“姐姐,你就要嫁给他了呀。”
锦段也沉默了一下,道:“是的,我就要嫁给他了。”
李夜茗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紧接着又笑了笑,那笑容也一样不复从前的清新若三月新柳,而是多了些孤零与痛楚。这是锦段第一次在她最疼爱的妹妹的眼睛里面,看到这样的神色。她眨了眨眼睛,问:“夜茗,你是……真的爱太子吗?”
李夜茗突然落下泪来,扑进她的怀里,哽咽着道:“姐姐,怎么办呀?我既高兴,又难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锦段紧紧地抱着她,抬眼看着眼前绯色的绡帐,又扭头看了看从窗户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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