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哟!”郑太后越发欢喜地将成德揉进怀里疼着,“还是我的小成德懂事。祖母最疼我的小孙孙了!”说着,她看向木皇后,“皇后,你可是给我教出了一个好孙儿呢!”
木皇后低眉露出一抹讥诮的冷笑,只微微欠身,并不答话。抬眸时,淡淡地扫了一眼安静地站在郑太后身旁的成德。
倒是成德,被她那一眼扫到,笑容一僵,眼眸拘谨中带了些沉郁,情不自禁地垂下了头。
待木皇后搭着宫人的手,带了四皇子成德施施然离开,锦段才小心翼翼地吁了口气,悄悄抬头。却正好看到郑太后缓缓收了笑容,一双如墨深邃的眼瞳,泛着凛然的锋芒,直直地射向木皇后弱骨纤形、缓步离开的背影!
锦段蓦然心头一慌。
郑太后却瞬间缓了神色,搭着素青的手转向暖阁卧榻,对着锦段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头一回见皇后吧?”
木皇后一离开,锦段便放松了心神,碎步向着郑太后走过去。
——她侍奉郑太后月余,早已不若初时的惊慌。
比之郑太后,木皇后更容易让她心生惊惧。
“是的。”自动自发地跪在郑太后脚下铺着的四合如意天华锦纹踏蹬之上,拿美人槌轻轻敲着她的腿。
“你很怕皇后?”
锦段垂首,不敢答。
郑太后斜靠在榻上,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道:“你无须害怕,皇后的向佛之心,比我这个老太婆要更加虔诚,她很是心善呢!”
锦段想起方才木皇后看向她的那凌厉的一眼,心中寒意犹存。郑太后不欲多说木皇后,就此转了话题,问道:“听闻你之前去了冷宫?”
锦段惊慌,忙放下美人槌,伏首道:“奴……奴婢也不知道……请太后责罚!”
郑太后示意一旁的素青扶起她,笑道:“我又没问你的不是,你不必怕成这个样子!你代素红去景粹宫取香料,迷路误闯了冷宫,原也不怪你,是洛山那个孩子又调皮了。”
洛山?锦段想起那个恶意骗她,扯起脸皮冲她扮鬼脸的少年,抿了抿嘴角。
原来他叫程洛山。
第5章: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她记住他了,那个恶意的少年!
“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郑太后突然俯身过来,轻声问她。
锦段瞪大了乌黑的双眼,看着郑太后头上的嵌珠珊瑚蝙蝠福寿簪,和青丝银丝夹缠的发髻,急急地摇头。没有,她什么都没有看到,也什么都没有听到。
见状,郑太后慈蔼地笑了,拍了拍她的脸,“真是个好孩子。”
素红含笑进来,躬身通禀:“太后娘娘,太子殿下到了。”
郑太后立刻笑骂:“小东西现在才想起我这个老太婆,晚了!还不快将他给我打出去!”
站在一旁的素青笑着扶起郑太后,还没等说什么,暖阁外便已有温柔笑语传来:“祖母生我的气了,还要请素红姐姐帮我求情。”
似几许清风随那声音送入殿中,不疾不徐的声音温柔轻细,舒缓怡然。那语气似带了几分戏谑的笑意,却又似情真意切的恳求,既温柔,又多情,让人听之心神舒畅。
素红笑嘻嘻地道:“太子殿下且莫担心,太后娘娘心疼太子,定是舍不得罚您的。”
“磨磨蹭蹭的,还不快些给我滚进来!”郑太后笑骂一声,却不掩眼中满溢的宠爱和欢喜,与见到成德时,大有区别。
温暖柔和的低声笑语顺着一袭月白色绣金纹底边的锦服飘然入殿,墨黑的眉目,柔柔的、微带笑意的唇角,带来满殿的温柔舒缓,却又蕴藉着一种天生的清高华贵之感。束发的金冠映了太阳的光芒射进锦段的眼睛,让她有一阵既迷茫又舒适的晕眩感。
太子成郢,一个宫女们每每提起,总会忍不住嘴角上翘的温柔少年郎。
——入福明宫这一个半月,锦段每日都能听到郑太后念叨一遍“小没良心的,连封书信都不给我这老太婆捎回来,我是白疼这个小白眼儿狼了”,素青、素红她们每每听到,总是掩嘴露出温暖的笑容。
因为太子成郢是这座皇宫中,最柔和,最干净,脾气最好的人。
“随父皇出宫月余,未能传书信于祖母,是孙儿的过错,孙儿不孝……”成郢偎到郑太后身旁,露出无辜又柔软的笑容,“祖母就罚孙儿日日来给祖母捶腿吧!”
这样的人,这样的笑容,哪个人能够抵挡得了?
郑太后宠溺中带着无奈,轻轻捶了他一下,道:“小祖宗嘴上是抹了蜜的,惯会哄人!我老太婆刚得了一个捶腿的孩子,哪里要你个小祖宗来献殷勤?”
成郢错眼看到垂首站在一旁的锦段,笑问:“可是她?”
郑太后冲锦段招了招手,叫她近前,“锦太尉家的大女儿,叫锦段。”说着想了想,又笑,“我记得她刚出生时,你还逗着她玩过呢!”
锦段不敢抬头,只是伏首道:“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成郢静静地打量了她两眼,突然伸手轻轻捏住了她尖尖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她眨了眨眼睫,慢慢地看向眼前的人。
黑若曜石、温润似水的眼珠,就如初夏熏风中微波轻漾的湖水,包容万物,深不见底。
分明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却有着如此温柔深邃的眼神。
锦段细细地抿了抿唇角,垂下眼睫。
“你的眉毛……”成郢的嘴角漾起清浅的笑,“比素青姐姐的还要好看。”
郑太后顺着成郢的视线仔细端详了一眼,眉峰动了动,若有所思地道:“锦夫人崔氏……也有两道极好看的柳眉……”眼见锦段的脸色渐渐泛白,才展开笑容,“果然是比素青的好看。”
素青扑哧一笑,忙道:“奴婢哪里敢与锦姑娘比呀!”
成郢放开了锦段,又问:“是哪个缎?”
锦段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双手紧张地抓了抓衣摆,看了看近在眼前的那张温柔的脸,只嚅动了一下嘴唇,便又抿紧了。
成郢不动声色地望着她,将她的紧张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抓过她的手,在她手心一笔一画地写下一个字,问她:“可是这个?”
锦段攒了攒眉,看着他的手轻轻划动,低垂的眼睛微微迟疑了一下,摇头。成郢也不急,又写了一字,问:“那是这个?”
锦段眨了眨眼,点头。
成郢轻笑,“卷却天机云锦段,从教匹练写秋光。这果然是个好名字。”
锦段低头,不敢应答。
第6章:你想跳湖?
郑太后与太子分别日久,自然有许多体己话要说。素青、素红带着锦段与一应宫女悄悄退出暖阁时,郑太后笑呵呵地对成郢说了一句:“这个孩子是我看中的,虽胆子小,但人还算机灵。且先让她在我这里教养些日子,再将她送到东宫去侍奉你。你可喜欢?”
垂首退出含章殿,她惨白着脸站在宽广的廊庑下,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拇指紧扣在手心里。想走,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想起如今在锦府的妹妹,想哭,却不敢哭。
她怔怔地坐在荷花池旁,看着方才露了尖尖角的小荷,茫然不知所措。
也不知呆坐了多久,忽然有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一点月白色的衣角覆在她茜色的裙摆上。锦段心头一惊,几乎立刻就跳了起来。眼看她就要失足落水,成郢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将她拽坐在打磨得光鉴照人的青石砖地上。
“你想要跳湖吗?”那温柔的声音依旧如清风拂面般让人舒适。他眉眼沉静温和,如这花园之中茉莉花的香气,又如清澈透明的月色,一袭清幽洒落,悠悠的气度,柔光无限。
但锦段却感到紧张。
因为郑太后的那句话不停地在她耳际盘绕。
“太……太……太子殿下……”
成郢有些好奇,“你为何怕我?”
锦段摇头,“我……奴婢没有!”
成郢将下颌搁在膝头,侧头看着锦段,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那你在难过些什么呢?有人欺负你吗?”
居然被他看出来了?锦段立刻摇头,“没有,我没有难过!”
成郢唇边的笑容不变,伸手轻轻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突然变出一朵淡粉色的花儿来,递到她手里,“不要难过,我送你一朵花儿。”说完,他起身离开了。
锦段怔怔地接过那朵颜色浅淡的花,侧头,看着身着月白色锦衣的他渐渐走到青翠嫩绿的垂柳处,她无意识地叫了一声:“太子殿下……”
年轻的太子站在柳荫下回望,咫尺之间,笑若春山,柔似熏风。
直到许多年后,咫尺天涯,世味凉薄,锦段仍旧能够记起在福明宫的荷花池旁,微风抚过柳叶,柳树下的那个少年眉若春山,笑容比头顶的阳光还要温暖。哪怕她后来已经知道了,这个笑容的背后藏了多少其他的心思,却也依旧对这个笑容……深深地怀念。
此时的她对着那个笑容,扯开嘴角,露齿一笑,天真无邪。
成郢离开后,她一个人坐在荷花池旁,低首看着手中的那朵花,心中慢慢回想着入宫前崔氏告诉她的事情。
太子成郢并非木皇后所生,而是废后阳氏之子,五岁时得立太子。隔年阳氏被废黜,打入冷宫,椒房殿易主。但此后十年,太子稳坐东宫,毫无隐忧。
想起之前在冷宫的所见所闻,锦段暗自心惊。
生母在冷宫之中受尽痛苦磨难,精神失常,他那温柔的笑脸,是如何保持的?她虽不想知道,却也忍不住猜测:太子,究竟恨不恨木皇后?
崔氏只告诉了她明摆着的事实,却不肯告诉她个中缘由。
就算木皇后十年如一日对太子不闻不问,冷漠无情;就算后来四皇子成德出世,皇帝对那个孩子疼宠至极,却仍不见皇帝有废太子以保全木皇后**之心。
就说是太子再温柔,脾气再好,可生母在冷宫之中受辱,他不可能这样轻轻淡淡地浑若无事吧?
锦段看了看手中的花朵,抬首望了望福明宫碧瓦朱甍的殿堂楼阁和四下花团锦簇的山水叠榭,是这样美丽又安静的所在。
微微叹息,越发地想念妹妹了。
第7章:觐见皇上
锦段入宫,是郑太后懿旨钦点的,说是到福明宫侍奉太后,但要真说是侍奉,却也不尽然。福明宫满宫的宫女内侍,哪里用得着她一个官宦之女来做什么,纵是梳头绾发这些事情,也是由素青、素红二人来做。
她在福明宫里,只不过是陪郑太后说说话,接受一些礼仪的教养罢了。
“我记得……你那兄长锦维大你三岁,如今也有十六了吧?你们兄妹感情如何?他可疼爱你?”郑太后面上满是回忆与怀念的神色,慢慢地问着锦段。
锦段低眉答道:“是,兄长十分疼爱奴婢。”
“早两年,听闻你兄长患了腿疾,双腿时常疼痛。为此皇上也时常派太医前去问诊。如今你兄长的腿,可好些了没有?”
锦段立刻答道:“劳皇上与太后娘娘费心,兄长的腿疾已经好了。”
郑太后目光微闪,莫名地笑出了几分了然与舒慰。
锦段突然心头一紧。
出于趋吉避凶的本能,每每郑太后露出这样的笑容,总会让她生出几分惧意来。
郑太后倒是不曾留意她的样子,仍旧不紧不慢地往凉风台的方向走,边与锦段闲话着家常:“说起来,我们太子倒是与你兄长同岁,幼时他们与洛山,还有中书令林数年家的长子时常在一处玩。只是如今都大了,你兄长与林双关都不常入宫,唯有洛山那个孩子还在清凉殿陪着太子读书……”
锦段恭敬地扶着郑太后,缓步前行,只听不答,从头到尾秉持“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原则,不肯轻易与郑太后多说锦家的事情。好在郑太后倒也并非一定要她回答,只是像在回忆一般地自言自语。
锦段默默地听着,将这些话慢慢消化,一点一点谨记。这些日子以来,郑太后时常与她提及当年旧事,大多谈到了锦家。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全部便宜了对锦家的过往知之甚少的锦段。
郑太后侧目看了一眼落后她一步的锦段,见她低眉顺目,眉心微动的样子,眼中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一路行至凉风台,两侧多有内侍宫女们跪地问安,郑太后却只言笑晏晏地与锦段说笑,对她十分宠爱的样子。刚行至凉风台下,就远远地看见有人躺在青石砖地上,跷着腿,十分惬意的样子。
马上有宫女小跑过去,提醒他道:“程公子,太后娘娘驾到!”
程洛山先是一惊,而后飞快起身,小跑至郑太后面前,撩起衣袍下跪,“太后娘娘金安。”
郑太后慈蔼地笑着问他:“快起来吧,地上凉。今日太傅教了些什么?为何只有你一人在这里?太子呢?”
程洛山垂首道:“回太后,皇上宣了太子与太子太傅至宣光殿。”
郑太后含笑点头,“皇上又在考太子的功课啦!你快起来吧,这地上凉,若是伤到身子骨可就不好了。以后可不许你再往地上躺!”
程洛山低声称是,起身时眼尾不经意扫到站在一旁的锦段,他歪起一边嘴角,飞快地露出一个恶意的,嘲讽的,偏又满不在乎的笑,但也只是一瞬间罢了,转眼就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态度。
锦段眨了眨眼,反应了过来,内心却在冷笑:果然是个装模作样的!连对太后都心生不恭,那些骗她的事情,自然也就不在话下了!
郑太后又问了程洛山两句,临时起意要去宣光殿看皇帝问太子功课。扭头时,看到程洛山来不及收回的促狭的鬼脸,又看了一眼低眉顺目的锦段,眉峰微微一动,已然笑开了,“锦段,你就留这里陪洛山玩吧!”
锦段脸色大变,扑通跪在了郑太后面前惊呼:“奴婢该死!”她就是再不谙世事,经过这两个月的皇宫生活,也知道皇宫之中,外臣公子可以作弄宫女,但宫女与外臣公子玩耍,那可是会要命的,更何况她又是郑太后亲自指定了要送到东宫去服侍皇太子的!
郑太后此举,究竟何意?
锦段这样想着,忍不住又恨起了程洛山。这个人真真儿是她的煞星,每回碰到他总没有好事!
郑太后示意素青扶起她,笑呵呵地道:“真是个胆小的孩子。我是看你小小年纪每日陪着我这个老太婆,也是枯燥无味,正好洛山也大不了你几岁,都还是孩子,倒也能玩到一起。你就好好玩一玩吧,我许的!”说着又掩口轻笑,“我似你这般大的时候,还是整日只知玩闹的疯丫头呢!”说着拍了拍锦段的手,转身便先走了。
素青落在了后面,临走前在她耳边轻声道:“这是太后娘娘心疼姑娘,给姑娘的恩典,姑娘还不快谢恩。”
第8章:真是个傻子!
锦段浑浑噩噩地下跪,口呼:“奴婢谢太后娘娘……”恩典?真的就只是这么简单?
尚未走远的郑太后闻言回首,笑着抬了抬手,满目慈爱。
郑太后的仪仗已经走远,锦段仍旧无知无觉地跪着,脑子里一片混乱。两个月前,她浑浑噩噩地被一顶小轿抬入皇宫,满心都是与妹妹分别的悲伤情绪,临上轿前,也不知是搭了谁的手,悄悄地,有人在她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小心郑太后。”
那句话犹如一道惊雷,直直劈入了她混沌的脑子里。她下意识地回头去找说话的人,入眼的却是锦础元和崔氏的脸。
那个说话的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后悔了。
自从听到那一句话起,她就已经后悔了。她不该受蛊惑,不该顶替锦家的女儿入宫,不该听信那个说皇宫千好万好的人……甚至不该相信锦家真的会好好地照顾她的妹妹!
可是,已经晚了。
所以她在皇宫里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不敢多说话,不敢与宫女内侍多接触,谨慎地隐藏着自己。虽然对郑太后的慈爱心生亲近之感,却又不得不时时刻刻地防备着,不敢十分相信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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