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郢看着她羸弱的身子,微叹,温和地道:“还是让她来看看你吧。”
林安澜忙道:“这让妾身如何生受得起!明日臣妾还要去觐见太后娘娘,顺便为长公主洗尘。”
成郢笑,“你身子不好,多走些路便要喘上几喘。这里离福明宫还是有些远的,太后既然免了你的觐见,便是为你着想,你还是顺了太后的意思,好好将养吧。”须臾,又道,“再说,你为****,长信为小姑,加上你身体不好,她来看望你,本是应该。你不可过于妄自菲薄了。”
林安澜抿嘴微笑,不再说话。
次日,成郢未去清凉殿。巳时刚过,林安澜派出去的内侍便传来消息:长公主回宫了。
林安澜坐在铜镜前,望着扑了香粉,装扮一新,掩了病容的自己,眼里闪过一抹冷凝之色,搭着碧泗的手,带着锦段去了福明宫。
尚未走到含章殿,便已听到里面传来的晏晏笑语。
锦段低眉顺目地跟在林安澜身后,看到她微微滞了脚步,抬手抿了抿头发,又挺直了原本便端着的脊背后,才迈着端庄的步子往含章殿走去。
站在殿外的素红看到林安澜,忙上前见礼。林安澜浅笑着问道:“里面这般热闹,可是长公主回来了?”
素红满面笑容地回道:“确是长公主回来了。太子妃稍候片刻,奴婢这便进去通禀。”
林安澜浅笑,“有劳素红姐姐了。”
素红忙道:“不敢。”
待素红进去通禀,锦段抬眼看到林安澜再次若有似无地挺了挺脊背,将太子妃的矜贵姿态做到了十足。
素红笑着出殿,躬身对林安澜道:“太后娘娘请太子妃进殿。”
林安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锦段看在眼里,有些奇怪。长公主不过是太子的妹妹,太子妃……为何如临大敌一般?
碧泗、绿泗并一众宫女留在了殿外,林安澜搭着锦段的手缓缓入殿。
殿内除木皇后以外,敬妃等一众妃嫔都已到齐,见到林安澜入殿,纷纷起身见礼。林安澜躬身向郑太后见礼,郑太后笑呵呵地道:“起吧起吧,长信今日回来了,是叫我最高兴的了!我原是想你身子不好,叫长信去看望你呢,不想你倒是先来看她了。倒也好,你们姑**也有许久未见了!”
林安澜嫣然一笑,恭敬中带了几分故作的亲昵,道:“太子殿下早早便与孙媳讲了长公主要回宫的事情,每日都要与孙媳说上一遍。孙媳与太子殿下一样,日日都盼着长公主回宫呢!”说着转向偎在郑太后身边,身着荷花色缕金藤纹广袖束腰上衣、金银丝线绣着攒枝千叶海棠和栖枝飞莺曳地望仙裙,墨黑的眉目精致中透着清冷的宫装少女,“长公主一路劳累,身子可好?”
长信自榻上起身,却不下来,只微微向林安澜欠了欠身,淡淡地道:“不劳太子妃操心,还好。”
锦段悄悄抬起眼睫,偷偷望了一眼那个站在郑太后身旁的少女。这样清冷的性子,桀骜又冷淡的态度……恍然间,锦段似乎见到了另一个木皇后。
但她并非木皇后所生。
年仅十三岁的长公主成长信,与太子成郢乃是一母同胞,同为废后阳氏所出,在宫中皇帝荣宠之盛,无人可及,堪堪称得上真正的金枝玉叶。皇帝的掌中珠宝、太子最疼宠的妹妹、太后心尖上的长孙女,当真是尊贵无极。
若说起来,建元皇帝成渠是个铁血的帝王。
当年打下天朝这座江山之时,皇帝尚不足四十岁。那时,手握兵权的新帝野心勃勃,方才当政,对所有不满其统治者,一律铁腕**,从不手软。虽说残酷,却也让百废待兴的天朝在短短十年内稳定了下来,得以发展。如今十年过去,天朝已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之象。
太子成郢出生在他尚未建业,仍在益州任参军之时。添了个儿子虽说得意,可终究只是因成家有后而起的骄傲罢了。
而十三年前,长信长公主的出生,却成为已是关中将军的成渠野心滋生,争夺皇位的最大推动者。那时,他手握无数城池,人心齐整,威望益隆,正是最得意的时候。既然已有了个儿子,便想着,若是能再有个女儿,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更加上那时还是将军夫人的阳皇后肚子争气,十月怀胎临盆的那一夜,天上月华似水、圆如银盘,更是三星抱月、百鸟出巢,颇有星月齐辉、真凤临世之意。
便有幕僚直言,此乃天降真凤之吉兆。果不其然,阳皇后生的就是个女儿。
成渠喜不自禁。
一年后,成渠建立天朝,登基称帝,并御赐当时小名凤凰的长女“长信”二字,加封长公主尊号,仪同亲王;万华阁旁的承恩宫改名“长信宫”,长信宫里的曲台殿改为“凤凰殿”。
长信长公主——自出生起便注定了是一只千尊万贵,无人可及的凤凰。
但是她对待林安澜的态度却是让锦段不解的。不论如何尊贵,她也只是一个公主罢了,而林安澜却是堂堂太子妃,是将来要母仪天下的女子。等建元皇帝不在了,成郢就算再疼爱她,也不过是兄长罢了,还真能当女儿似的宠她一生一世?
得罪了林安澜,难道她就不为自己的将来担心?
这时素红再次笑着入殿通禀:“太后娘娘,太子殿下到了。”
郑太后笑道:“快叫他进来!”说着问长信,“你到宣光殿见你父皇时,可见到你哥哥了?”
长信一改方才的清冷,弯起眉目,笑道:“见到了,但是没能与他说上两句话,父皇便要他去了广阳殿。”
郑太后笑,“看,还是疼你,这是巴巴的来找你的呢!”
正说着,成郢已到了殿中,面上的笑虽仍如往常一般温柔舒适,但却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急切。
“长信!”
长信自郑太后怀里挣脱出来,跳下去扑到成郢怀里,轻快地叫:“大哥!”
成郢笑着抱起娇俏的妹妹转了两圈,又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笑问:“可想大哥了?”
长信笑着点头,但眼珠却不自觉地往他身后望去。
殿门口除了垂手而立的宫女外,并无别的人影。
长信垂眸,掩了目中失望的神色。
成郢看得分明,却视若不见,拉了她的手打量着她,笑容柔软,“行宫生活果然不如宫中,竟瘦了这么多。”
第14章:该如何是好啊!
长信笑眯眯的,并不答话。
郑太后指着他们,笑着对敬妃道:“看看,果然是两个小没良心的!来了我的地方,竟是一齐无视我这个老太婆。别说一句话,就是连个眼神都不给我!”
敬妃赔笑,“太子殿下与长公主的感情好,又是隔了许久不见的。您呀,这回便原谅了他们吧!”
成郢与长信听了这话,双双来到郑太后面前,一人一边揽住了郑太后,笑着说些撒娇的话。又有敬妃等妃嫔陪着说笑,附和着成郢兄妹二人,逗得郑太后绷不住脸呵呵直笑,搂着两兄妹一口一个“小祖宗”,眼底溢满了发自真心的喜悦。
锦段冷眼瞧着林安澜,见她虽然嘴角带笑,但那敷了香粉的脸上难掩青白,嘴角的笑意并未延伸到眼底,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里,是一片清霜白雪,彻骨的冰冷。
长信长公主回宫,确实为这座看似死气沉沉的皇宫带来了喜气。当日,不光郑太后与成郢,就连平日严谨冷峻的建元皇帝的脸上都露出了不常见的笑容。
似乎除了椒房殿里的那个不近人情的木皇后之外,这整座皇宫里,不管是皇帝妃嫔还是内侍宫女,都在为长信的回宫而欣喜着。
一盏羊皮八角宫灯自东宫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穿过后花园的回廊,不紧不慢地往冷宫的方向走着。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虽沉默,却有着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润气质。内侍提着宫灯稍慢了他半步,八角宫灯映射出来的朦胧灯光,照在他月牙色绣金线的长衫上,晕开了几许朦胧的光晕。
他自偏僻的回廊穿过,避开了福明宫,往越来越荒凉之处走去。
走了近半个时辰,越过一处又一处的断瓦颓垣和华屋秋墟,一直走到一处朱漆斑驳的红色大门那里,才停下了脚步。望着那扇大门,他的眼睛里一瞬间微有迟疑和哀伤之色闪过,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罢了。
他稍稍后退了一步,身后的内侍便上前,握住了那扇大门上的铜环,轻轻叩了两下,随后又垂手退回了那人身后。
过了不多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探出一张如这朱漆大门一般,透出了岁月斑驳的苍老的脸。
看到门外立着的人,白头的嬷嬷并未露出惊讶的神情,只是忙开了门,跑到石阶下躬身见礼,恭敬地道:“太子殿下。”
成郢上前一步,扶了那嬷嬷,道:“兰嬷嬷近来可好?”
兰嬷嬷随着成郢的力道起身,微笑道:“劳太子殿下记挂了,奴婢很好。娘娘近日也很好,已经不太往外面跑了,只是总惦记着太子殿下和长公主殿下,时常一个人落泪……”
成郢面色微黯,轻声叹息。
兰嬷嬷随他叹了口气,道:“这里人虽不多,眼睛却不少。殿下还是先进去再说吧。”
成郢点了点头,举步走进朱漆大门。
在八角宫灯的照映下,里面并不若外面一般残垣枯井的模样,收拾得很是整洁,连杂草都除得干干净净。只是院子里摞着的一排又一排的马桶,和空气中散不去的恶臭在提醒着所有到来的人,这是一处怎样的所在。
成郢站住脚,看着那一排排一人多高的马桶,半晌不语。
兰嬷嬷也不催他,平平静静地站在他身旁,任由他看着那些马桶,思之量之,愤恨不平。不出言宽慰,亦不火上浇油。只让他看到最真实的。
“娘娘已经不摔马桶啦,有时稍清醒一些,还帮着奴婢一起洗。”
成郢看了兰嬷嬷一眼,微微浅笑,“多亏了有嬷嬷在我母亲身旁,我和长信才能放心一些。”
兰嬷嬷忙道:“殿下这可折煞奴婢了。奴婢是娘娘的人,不论为娘娘做什么,就算是出生入死,都是奴婢心甘情愿的,何况只是洗马桶。”
成郢微叹,举步走向灯光昏黄的正屋。
那里,安安静静地坐着一个枯骨如柴的女子,灯光下,那愈发蜡黄的脸,眼眶深陷,颧骨突起,似乎比他上一次看到时又瘦了许多,也憔悴苍老得更厉害了。
成郢的双手微微抖了抖,上前一步,蹲在女子面前,轻轻握住她放置在膝上的瘦骨嶙峋的手,唤了一声:“娘……”
废后,阳玉人。
阳玉人手指动了动,扭头看向成郢,带着茫然又不解的眼神看了许久,突然开口问:“你是谁?你管哪个叫娘?”
成郢看着她的眼珠,一字一句:“我叫的是您,您是我娘。”
阳玉人死死地盯着他,忽然冷笑,“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木葳蕤派来的人!是木葳蕤找你来冒充我郢儿,来骗我上当的!”她一把抽回自己的手,狠狠地将成郢推开,站起来指着他,居高临下,“你回去告诉木葳蕤,无论她想做什么,我都不会让她如意!不管她现在有多狷狂,我受了她这么多年的屈辱,早晚有一日,我的郢儿一定会为我报仇的!”
一直候在外面的兰嬷嬷快步进来,扶着阳玉人哄道:“娘娘,这就是太子殿下呀,太子殿下来看您了!”
阳玉人狠狠地推开兰嬷嬷,冷笑一声,道:“你也不必诓我,我知道,郢儿是不会来看我的。我嘱咐过他,不许他来冷宫看我!他是个听话的孩子。”说着一指成郢,恶狠狠地,“而他,他是木葳蕤派来害我的!我知道,木葳蕤想我死,只要我死了,她便可尽情欺辱我两个孩儿了……哼,我偏不死!我就是要活得好好的。我定要好好地站在她面前,让她看看,我阳玉人不是那样容易被**的!我要亲眼看着她死,我必定要比她活得长久!”
兰嬷嬷张张嘴,还想说什么,成郢拉了拉她,道:“嬷嬷先下去吧,我跟娘说说话。”
兰嬷嬷黯然,低声道:“娘娘……一直便是这个样子,殿下……”
成郢望着眉毛高挑,神色昂扬的阳玉人,点头,“我知道,嬷嬷去吧。”
待兰嬷嬷出去,成郢上前一步,拉着阳玉人的衣袖,叫:“娘,我就是郢儿。”
阳玉人重重甩手,尖锐地大叫:“你不是!”
成郢比阳玉人高出了一个头,低眉看着眼前的女子,抬起双手,想要抱住她,低叹:“娘啊,您是儿子的依靠。若您连儿子都不认了,您还要认谁呢?”
阳玉人极力挣扎着,面色狰狞地叫:“你少拿我儿子来骗我!我儿子是太子,他是不会到这个地方来的!我是不会让他来的……我是不会让他来的……”
“那么,”成郢死死地抱着阳玉人,不许她挣脱,凑近她的耳边,低声道,“木葳蕤要杀害您的儿子,您要怎么办呢?”
阳玉人停下挣扎,面上的凌厉和不屑之色消退,她呆滞的目光怔怔地望着面前温柔的男子,似乎是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成郢叹息,俯首在阳玉人的颈边低喃:“娘啊,父皇那么爱她,可是她却要杀您的儿子和女儿呢……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阳玉人痴痴的,听了成郢的话,突然道:“你瞎说,木葳蕤……她死了。是我亲手杀了她,成渠没能将她救活,我亲眼看见她死了。她怎么可能还能害我的儿子呢?她是死了的呀!”
成郢摇头,与她的目光对视,一字一句道:“不,她没有死,她还活着,她的儿子和女儿都活着。她回来报复我们成家了……娘,您要救救我。”
阳玉人呆呆地看着成郢,皱了皱眉,想了又想,突然叫了一声:“我知道了!她不是木葳蕤,她是木白衣!木葳蕤和木白衣是一样的长相!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成郢静静地反问:“就算不是她又怎样呢?不管是谁,她们都是来杀您的儿子的。您知道吗?长信回宫了,是太后递了消息过去,她才回来的。您说,太后打的,是什么主意呢?”他再次抱紧阳玉人,如跪乳的羔羊一般,满脸的依赖,口里说着:“娘,成德今年已经八岁了,父皇对他爱逾性命,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儿子现在是极危险的。儿子需要您的保护啊,娘。”
阳玉人怔怔不言,任由成郢抱着,呆滞的眼睛越过他的肩膀,盯着屋子里空虚的某一处。成郢便抱着她,与她絮絮地说着话,看似亲密,却是一字一句地重复着:“父皇并不爱我。若无母亲相护,我与长信,当如何自救?”
成郢并未在冷宫待得太久,很快便离开了。等到兰嬷嬷进去,阳玉人仍旧呆呆地站着,直着眼睛,看着这个蛛网遍结,散发着恶臭和阴寒气息的破败的殿堂。
“木葳蕤要杀害您的儿子,您要怎么办呢?”
“成德今年已经八岁了,父皇对他爱逾性命,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入夜,子时,阴寒破败的寝殿里。骨瘦如柴的女子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呆滞的眼睛变得清明森寒,紧握着双手,一字一字,泣血一般地道:“成渠,木葳蕤,你们欺人太甚!”
若敢谋害我儿,我必要你们,死无全尸!
锦段随着成郢在清凉殿读书,原也无事可做,磨墨添香的,都由小宫女在做,她只不过是在一旁陪着,或陪成郢说话解闷。
但程洛山待她不阴不阳的态度让她很是费解。她也试图与他友好相处,却每每得他讥讽嘲笑,并不与她搭话。一次两次如此,三次四次仍是如此,锦段便渐渐与之疏远,不再相交。
“历来太子良娣都是择幼承庭训、门称著姓之女,你是幼承庭训还是……家族门称著姓?我倒是好奇,你究竟属于哪一个?”程洛山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嘲讽与讥诮。
锦段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才对着程洛山浅笑,问:“程公子,您说我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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