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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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家-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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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
老旦看着红衣女子幽幽的眼睛,被她噎的说不出话来,只得接过阿香递过来的酒,叹一口气喝了。
“大哥,看你是个诚实人儿呢,家里老婆孩子好么?”
“不知道啊,一出门就快一年光景了,那地界儿没准儿已经被鬼子占了。俺可想他们了,可也不得回去,心里揪得难受哪!”
“孩子几个?多大了?”
“一个娃,是小子,三岁多了,该能和同村娃子成天闹了。妹子你呢?有娃么?”
“有娃子还能干这个?本来想要的,男人被拉走了,才过了半年日子,临走连个种也没给我留下!”
“妹子,这岳阳离战场一匹马的远近,要是咱们顶不住,鬼子打过来,你们怎么办哩?”
“大哥啊,我们这号婊子能咋办?去哪里不是还得干这个?鬼子来了又怎地?鬼子他不也是人?不也得想找女人弄,完事了不也得给几个钱?我们姐妹都想开了,哪也不去了!这跑来跑去的,躲开鬼子也没觉得有什么安生日子,我就不信鬼子来了会把这岳阳远近几十万人都饿死。我们都是苦命,吃这点皮肉青春饭,莫非还有人难为我们不成?阿香再斟酒!”
和女子聊天的光景,不知不觉的,老旦又是一瓶酒下肚了,后房炒出来的两个菜都香辣可口,老旦吃喝了一个痛快,已是颇有醉意。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声音,阿香赶紧迎了出去,只见一男一女二人上了楼。
“阿琪,这个月的份子钱该交了吧?拖了十几天了,怎么男人给你们的货都蹩到肚子里不放啊?”
上来的女人瘦得象枯柴,却插着一根老长的发髻,金光闪闪的一看就是贵重家伙。她蜡黄蜡黄的脸皮象是烟袋油子抹过一样,还离着一条大桌的远近,老旦就已经闻到她满身的酸臭。
“呦,玲姐啊,这么大晚的您还来啊?真对不住您,这些天生意不好,我们已经是日夜不闲了,可就是没几个人上楼,那些穷兵爷我们也不敢招呼啊!”
“啥不敢招呼,这不就坐着一个?敢情你们的身子比那黄花闺女还要金贵啊,挑三拣四的还做什么婊子?”
“玲姐您就再等两天,等凑齐了我们姐妹俩给您送到房里去,这大老晚的,夜风吹着您了我可担待不起,还得仰着您过活哪!”
看来这红衣女子叫阿琪,眼前这人就该是她俩说的那个鸨子了。那鸨子大咧咧地坐在老旦对面,斜着眼望了自己一眼,对阿琪继续说道:“呦,敢情你们已经酒过三巡了,怎的军爷还穿得这么严实?你们俩个当这里是开酒馆子哪,不紧着伺候,那两身骚崩崩的肉都干什么吃的?”
老旦越瞧这跋扈的老鸨越是生气,可又不好发作。婊子行里有自个的规矩,自己一个千里迢迢路过的大头兵,如何能管这球事儿?早在村里就听袁白先生讲过,你要是稀罕窑子里面的女子,那是要用大价钱才能赎出来的。袁白先生说自己曾经占过花魁,销魂销得一个铜板都不剩,想携之同去,老鸨张口就是三百大洋,袁白先生在窑子门口大哭一场,从此再不入此门。老旦不知道花魁是什么头衔儿,却知道那肯定是美得不能再美的女子了。
“阿琪,军爷看来没这雅兴和你们上床周旋,这是我姑舅家的兄弟,你们俩个好好伺候他吧,把你们俩个的身子活都给老娘放出来,让他好好舒坦舒坦,别让他回去说我招待不周。愣着干嘛,还不赶紧的,待会我们还有事忙呢!”
老旦顿时火冒三丈,心想你这老逼咋了这么不是东西?人家欠你点份子钱,就拿你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来讨便宜?还要两个人伺候?想着想着老旦已是站起身来,借着酒劲拿起酒瓶就要望那正要向阿香伸手的男人打去。阿琪见老旦气色不善,早已有所防备,忙一把抱住老旦的胳膊,一边把他往外推一边说道:
“大哥你别……大哥别这样……我们姐俩就是这贱命,不值得你动气。这没个什么,男人不都是一样?你消消火,这顿酒饭妹妹我送你了,就当你照顾我们姐妹的饭碗了……大哥……我求你了……”
阿琪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老旦被她推到了楼下。听见那老鸨还在骂着,老旦骂骂咧咧地又要往上冲。阿琪抱住他的胳膊说:
“大哥……大哥你要是可怜我们……等打完了仗,你的兄弟要是缺女人,叫他们娶了我们走……就算是你的大恩大德了……现在兵荒马乱,你也顾不了我们……记着这条街,记着这条巷子,记着阿琪和阿香,大哥你走吧……你快走吧……”
老旦见阿琪哭得恨不得给自己跪下了,脸上的胭脂被泪水冲出了两道沟痕,他心里沉甸甸的,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塞到阿琪手上,死死地按住了说:
“妹子啊,你们保重了,真要是有缘分,俺再带兄弟们来看你们!”
说罢老旦扭头便走,再也不回头去看,只听到阿琪在后面喊道:
“大哥你可要活着回来啊……”
走到街口拐弯的时候,老旦忍不住回头看去,那盏风中摇摆的红灯笼已经被收了起来,巷子里隐隐约约传来男女的调笑声。这声音刺得自己心里一阵阵的疼,忙夹起脖子用衣服领子捂了。他深吸了一口夜空里的凉气,在黑暗里辨了辨方向,踩着泛着油光的青石板路去了。那个敲梆子的老人又走过街头,他远远地见到老旦被一个女人哭着推走,料想又是玩婊子不给钱的饥渴军汉,正要躲避,见老旦虽然脚步蹒跚摇摇晃晃,却军装在身象是个官,就走过来扶着他。老旦的一身酒气熏得老汉一个劲地撇脸,他壮着胆子说道:
“军爷?这后半夜了你可别乱跑啊,这里不比军营,你又喝了这么多的酒,这里好些个愣头青子半夜串巷子的,可不管你是百姓还是兵,一榔头就要了你的命去!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啊呦,你喝了多少酒啊……”
老旦方才拧着的一股劲泄了下来,此时只觉得酒气上涌,脚底下象是上了船一样踩不着根儿。几个酒嗝上来,白眼一翻,“哇”地一口就喷了出来,老汉躲闪不及也被溅了一身,心里连连叫苦,正待脚底抹油开溜,却被老旦一把攥住了衣袖。老旦瞪着血红的眼睛,佝偻着腰象是黑夜里逡巡的野狗,恶狠狠地问那老汉:
“老头,这叫什么街?什么巷?说!”
老汉被这个醉汉大兵攥得生疼,见他失了理智,唯恐那钵盂一般大的一对拳头砸将上来,忙扶着他说道:“军爷可别拿老汉出气!这街叫黄花街剪子巷,你刚才出来的那家是八街十六巷闻名的姐妹楼,大爷你可别拿我出气啊,老汉我可受不起你一拳啊……”
“滚吧,你这老逼,日你妈的这里没个好人,早晚俺全把你们突突了……”
神智恍惚的老旦一把将老汉推了个跟头,灯笼也摔在一边。他自己喘着粗气,脚下一深一浅地往前走着。他突然觉得月光把这地面晃得有些刺眼,就低着头扶着墙往前硌蹭。刚走过一条街,撑在墙上的手突然摸了个空,一个前冲,脚绊在了一家的门阶上,把自己摔了个七荤八素,一时竟不能起来。他干脆不起来了,翻过身来,望着巷子缝里高高的天空和闪闪的星星,觉得它们好象在转,且越转越快,一个声音回绕在耳边:
“大哥你要活着回来啊……大哥你要活着回来啊……”
“要活着回来啊……”
老旦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嘴里默默地念叨着这句话,天上的星光越来越黯淡,终于躲在了沉重的眼皮后面……
“旦儿啊,你今儿个啥时候回来?”
“俺浇完了地就回来,日头估计还下不去哩。”
“干活的时候挺着点腰,你看你那腰勾的?袁白先生见了俺,还说让俺晚上别老折腾你哩,你看俺冤不冤?”
“别听那老驴瞎嚼,他几十年没碰女人,那是泛酸哩。”
“你可别这么说袁白先生,人家可是秀才,出口就成章哩。”
“哼!出口就给俺起这个外号,正经事情也没见他干出啥来。”
“对了旦儿啊,你去找他给自个儿算算命吧,看你这辈子能不能大富大贵?袁白先生的卦可灵了,他说明儿个下雨,明儿个就不能刮风,让他看看你的前程,也让俺乐一下。”
“算个啥?俺三叔早就说了俺是一生穷命,上几辈子都是种地的。”
“他说了不算,他还说自个儿是乞丐命哩,咋了也曾经富成那样?”
“后来不也垮了么?”
“那你也给俺富一个,让俺和娃们先舒坦几天?”
“那俺就和三叔一样,再收上几个小。”
“你敢!看俺不剥了你的皮……”
“哎呀,俺是说笑哩……”
酒醒时分,老旦发现自己睡在弟兄们中间。刘海群的大脚丫子伸到了自己的嘴皮子下,臭气熏天。他的脑袋像是要炸裂一般的疼痛,他竭力回忆着昨晚这个温馨的梦,却越想越残缺,咂巴一下嘴,嘴里仍然是一口酒味。那日头已经高高地挂在当天了,雪白的光照在了大院子里。醒来的战士们围着大锅蹲了一圈,大伙一手端着大瓷碗子,呼噜呼噜地喝着稀饭,一手抓着咸菜帮子,嘎吱嘎吱地嚼得脆响。老旦刚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四肢,就听见朱铜头又在那里放山炮了:
“……弟兄们,要说这小鬼子厉害,还真不含糊!在大楼外边,一个鬼子往我这边儿冲,我的三颗子弹打进他的肚子里,这家伙居然还在叫着往前跑,肚子上的窟窿这么大,对……对,跟这碗口差不多,那血和肠子哗啦哗啦地往外流啊,啧啧……”
朱铜头见大家听得认真,一时说得脸放红光。
“你刚才说窟窿多大?碗口这么大?三个洞都这么大?”说话的是赵海涛。
“对啊,就这么大,都是我用这杆步枪给他做下的。”
院子里响起一阵快乐的哄笑,把个朱铜头弄得稀里糊涂的。
“你们笑什么,我还哄你们不成?”
王立疆手下的一个四川兵笑着说:“你个呆人!放屁也不看看风向?你看看,哪个弟兄打出子弹不比你见过的多?可我们从来没见过步枪子弹从前面钻进去就能留下这么大个窟窿的!那鬼子的三八大杆弄的多是贯穿伤,两边都是那么大个眼儿,咱们的步枪倒是出口大些,但要按你说的,那鬼子后面的窟窿要大过这口锅喽……一听你就是个没日过女人的鸡鸡娃,下次吹牛先给大哥我孝敬几包烟来再来丢人!”
大家笑了个稀里哗啦。大薛在一边叽里咕噜地朝着梁文强比划,梁文强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猛地大笑起来。众人忙问兄弟你笑啥哩?梁文强指着朱铜头说:
“你这没用的货,趴在坦克下面哆嗦的那个人原来就是你啊?你还真不怕陈玉茗开起坦克来把你压死?你还打枪哪?鬼子在哪儿你都瞅不见……”
“得了得了,就当弟兄我逗大家一乐,梁文强,嘴下留德!”
老旦慢慢地从屋里蹩将出来,接过陈玉茗递过来的一碗粥和咸菜,坐在门槛子上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看着战士们有说有笑地打诨骂科,昨晚的不快已是忘得差不多了。
王立疆一大早出去办事,中午回来了。他跟老旦说他要带着自己的兄弟去报到了,而且帮老旦打听了一下,军部并没有关于老旦一众的安排,好像他们被忘了一样,估计是武汉撤退造成的混乱。老旦他们这几个人是突击连的幸存者,麻子团长死后,知道和关注的人就很少了,说不定已经被从作战序列上划掉了。按照战时的规矩,此时的王立疆有权力命令老旦加入他的营队,但是王立疆显然没有这意思,他悄悄地跟老旦说:
“老旦,你还回长沙那边眯着去吧,军部如果找你们,我就把你们报个烈士就成了,就说你们又去救别的弟兄了,没回来。你们到后面去找个安生的地方,你不是说离长沙挺远的山里有地方么?说不定哪一天我也打腻了,还带着弟兄们去寻你呢!”
就这样离开王立疆和他的弟兄们,老旦心中有些不忍,但王立疆的话还是深深打动了他。自打离开家,除了打仗就是养伤,除了杀人就是埋人,舒坦日子没有几天。死去的弟兄们和不辞而别的团长,在他心里留下一个又一个阴影。饶是自己血气方刚,这份心痛也有些难以承受了。这样难得的机会,不正是自己和幸存的弟兄们梦寐以求的么?不去救麻子团长,就碰不到王立疆,也就不会莫名其妙地被军部抹了名字。王立疆营长感恩之际给了自己这么大个面子,难道不是老天爷的安排?不管怎样,这个不能不接着。要耽误得久了,说不定就会被军部政治处的那帮鸟人发现,哦?原来这几条英雄好汉竟然悄眯眯地藏在岳阳,弄不好他们又会派下啥的奇袭斗方山一类的高难度任务来。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老旦自忖,自己命再大,兄弟们再多,也架不住一颗不长眼的子弹!他对自己思想的转变竟然有了一丝宽慰,原来自己像个愣头青一样只知道为国军玩命,到头来兄弟们都死光了,自己落得一身伤疤,国军却还是这个一味败退的鸟样!原来征兵官说大不了几个月就可以回家,可现在看这仗不知何时能打到头?老子出生入死大半年,功劳的不要,升官的不要,歇他两天还是要的。小鬼子打过来怎么办呢?嗐,没了咱们几个这老蒋就不抗日了?
老旦在想像中终于变得理直气壮,采纳了王立疆的建议。不过他在跟弟兄传达的时候,只说是暂时休整一下,弟兄们闻听无一不兴高采烈。老旦吩咐他们去城里买了一堆糖果干货和好酒,给王立疆他们留下一些,剩下的准备带回黄家冲。临别之际,一行七人和王立疆等一百多人又是一顿好酒吃喝,大家杯碗交错痛哭流涕,自是一番珍重情谊。

第十章 乱世田园(1)

刘海群把加满油的卡车开得像一溜烟似的,绕开长沙守卫部队的城防阵地,兜了一个大圈,终于在几天之后回到了黄家冲。黄老倌子听闻小子们都活着回来了,喜出望外,光着脚就迎出冲外,但是一看没有麻三,脸色陡地黯淡了下去。老旦将此去情况向老汉一一道来,黄老倌子自是悲伤,良久皱着粗黑的眉头,喃喃说道:
“自杀?咯是么子回事喽?娘了个逼的怎么就像个娘们?麻三儿啊,最想不开的还是你呦!”
黄老倌子倒不如老旦预想的那样痛不欲生,老汉眼里虽然泪光闪闪,却仍然吩咐着喽啰们准备酒菜给七人洗尘。麻子妹早从小甄那里打听到他们此行目的,紧张地跑了过来,只见黄老倌子眉头一皱,竟毫不隐瞒地告诉她:
“你哥子死喽,回不来嘚,以后你就呆在咯里吧!”
麻子妹瞪着吃惊的小眼睛不敢相信,直到梁文强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才哭出声来,黄老倌子不耐烦地让人把她拉走,对着大家说道:
“人就一条命,活着不见得好过,死嘚也不见得遭罪,别把生死看得太重。麻三是咯样子死,自己交代自己的命,算不得英雄,也不算孬种。你们走这一趟,兄弟情谊尽喽,他麻三地下有知,也算他没白带你们一回。他不在了以后就跟着我,这黄家冲就是你们的家!以后不管鬼子来还是鬼子走,老老实实在咯里呆着,鬼子来嘚就跟狗日的干,鬼子走嘚还喝我们的酒!总之,你们绝不能像麻三儿一样,打了半辈子糊涂仗,最后还跟自己过不去……”
黄老倌子说着说着哭起来,一个小喽啰要过来帮他递手巾擦眼泪,被他一个耳光打了个趔趄。
“我为麻三哭过了,以后不会再哭,你们也不许。?span class=yqlink》仙剑 ?/p》
麻子团长的坟立在黄家冲背靠的山丘上,原本是黄老倌子留给自己的风水宝地。老旦把团长颁给他的那枚军功章和黄老倌子给的那块弹片,一起埋在了他的假坟里。战士们还在旁边堆起了一些小土包,把大家能想起名字来的弟兄们都刻在一大块木板子上,立在团长的坟头边上。村民们给这片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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