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们走了,东京的是非也就平息了。”
王守忠语重心长道:“若他们继续留在东京,波云诡谲,风起云涌,老奴担心…官家安危,社稷安危。”
赵祯确信,王守忠绝对是普天之下对自己最忠诚的人之一,或许不懂朝政谋略,但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自己好。
大伴能这么说,显然已经嗅到了危险气息。
新政改革,富国强兵固然重要,但前提是坐稳皇位,江山稳固。
守旧势力太强大了,他们如今算是给面子,针对的只是负责新政的臣子。
如果自己坚持不让步,一意孤行,后果会怎样呢?
他们会不会针对自己呢?
赵祯盯着殿角,原本悬挂珠帘之处,默默发呆。
他想起了母后刘娥曾经的叮嘱——莫忘社稷根基。
大宋的根基是什么呢?
赵祯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突然有些不寒而栗,盯着奏疏又瞧了片刻,提起朱笔写下一个“准”字。
不久之后,中书便传出旨意:范仲淹宣抚河东、韩琦宣抚陕西路、富弼宣抚河北路,防秋固边。
第八十七章 赤诚少年()
范仲淹、韩琦、富弼都走了。
新政中坚力量,核心要员被迫外调,黯然离开东京。
防秋固边,只是个借口,辽夏在河套大打出手,大宋边疆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何须重臣宣抚防秋?
说到底,不过是体面的流放罢了!
要不了多久,宣抚使之职就会被撤销,然后贬谪边远州郡,当个知州或通判。
他们之中,除了韩琦、富弼等少数人,大多数人都再难回东京中枢,甚至客死他乡。
尤其是范仲淹,在原本历史上,未来八年历任五地知州。
不断的调任奔波,耗尽了这位心忧天下,胸怀抱负老臣的全部心血精神,最终油尽灯枯,于调任颍州途中遗憾去世。
一想到这些,杨浩心里便不是滋味,甚是不忍。
那日他暗示让几位早日出京,远离是非之地,是一片好心劝慰。
但打油诗、以及满城风雨的流言,完全出乎意料。
诚然自己翻墙,不愿沾染是非是一点私心,却被人不断放大,成为攻讦、羞辱范仲淹等人的凭据,由头。
生生让忠直干臣被称之为“跋扈相公”,与杜工部笔下的“石壕吏”相提并论。
赤果果的羞辱,让相公们颜面尽失。
请调宣抚外地,除了是远离是非,留得青山在的权宜之计,恐怕也有自己的责任。
杨浩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于是乎,他一早便找了个理由出了封丘门,在城外胡乱转悠一圈,在回城的路上“偶遇”出京宣抚河东的范仲淹。
马车在城门外略微停驻,范仲淹探头出窗,看向即将远离的东京城。
今日一走,何日能归?
或者,还能不能归来呢?
满心抱负,一腔赤诚,难道就这样无疾而终吗?
范仲淹长叹一声,满心惆怅,前程一片昏暗。
往日也算故交众多,今日离京远行,却鲜有人来送行。
唉!
然而,就在他叹息一声,准备放下窗帘,怅然离去时候,他看到了道旁的杨浩。
杨浩正好瞧过来,几日不见,往日意气风发的范公神色黯然,好似苍老了好几岁。
被迫外调,新政岌岌可危,名存实亡,对这位革新大臣的打击可想而知。
也许他之所以早早溘然长逝,除了不断调任折腾外,也与抑郁有关。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胸怀经邦济世之才,腹有辅君安民之志,却不得施展,绝对是一种折磨。
庆历新政,只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用错了方法。
范仲淹,是个好人,一个值得尊敬的好人。
今日一别,或是永诀。
杨浩整理衣冠,隔着道路,恭敬一礼,表达心中深深的敬意。
范仲淹看到了。
从杨浩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此子心怀赤诚,那天的无礼言辞确实是“金玉良言”。
此子一直避而远之,并非没有道理,或许真如韩琦所言,他早就看透了什么。
革新没有错,或许是方法不对吧!
尽管很不想承认,但范仲淹其实心里清楚,新政已经名存实亡。
所以,他开始反思。
哪怕不成功,也要弄清楚错在哪里,为后来者提供经验教训。
一时尚恐怕难有结论,但范仲淹隐约有种感觉,杨浩或许看出,看懂了什么。
那么……
自己已经老了,多半再也没有机会了,大宋的未来就指望这些英姿少年了。
范仲淹心中泛过一个念头,远远朝杨浩点点头。
彼此各一个动作,没有任何的言语,但一老一少似乎都从对方的神情里看懂了什么。
窗帘放下,马车启程。
目送车马消失在道路尽头,杨浩怅然转身回城。
他不知道,城头之上夏竦、贾昌朝同样盯着出城的马车。
“范希文这一走,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绝不能让他回来。”
“也是,唯有范希文走了,新政才能彻底灭绝,不至死灰复燃。”
“可惜啊,他们走的够快,否则……哼哼!”夏竦冷笑一声,显然还备有尚未来得及使出的后招,杀招。
贾昌朝劝道:“罢了,子乔勿要贪多,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大宋素来讲究仁慈,赶尽杀绝并非好事。”
“也罢!”
虽有不甘,却也无奈,夏竦笑道:“此番也算让他们知难而退,一帮只会做梦的书生,太自以为是了。
好叫他们知道,东京的这片天,不是谁想变就能变的。”
“子乔,范希文既然已经走了,石介……”
贾昌朝刚开口,尚未说完,夏竦便摆手道:“子明兄不必劝我,石介口出狂言,欲行不轨,证据确凿,当依律论处。”
哼!
明人何必说暗话?夏竦这般,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要置石介于死地。
此举算是对新政成员持续打击,确保不会死灰复燃,却也有其私心。
睚眦必报,夏竦这般性情,着实有些……
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那封“伊霍之事”的书信,多半是他的手笔。
朝堂之上,用些手段很正常,可有时候,有利也有弊。
此番成功逼走了范仲淹、韩琦、富弼,在反对新政这件事大事上,可谓大获全胜。
可是,官家会怎么想呢?
那位不愠不火,始终淡然的官家,当真是心甘情愿贬谪韩、范等人?
记恨之心,谁都会有,帝王也不例外。
若是被帝王记恨……
贾昌朝心思悠远之时,夏竦的目光却被城下的少年所吸引。
杨浩?!
他怎么出现在这里?好似是来为范仲淹送行?
不对啊,郎君逾墙走……
他不应该……怎地?
再看到杨浩向范仲淹鞠躬时,夏枢相的眉头顿时皱起,目光格外深沉,隐有寒光闪现……
……
杨浩并未发觉城头的目光,转身回城,只当风波就此平息。
却哪里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且不说尚在酝酿的狂风巨浪,光是眼前的风言风语,都让人难以招架。
杨浩被斥责,被声讨了。
华阴县男府邸前,一帮太学学子正在抗议。
为首之人是一个名叫区清的书生,正在用文明语言对杨浩“破口大骂”。
他们是一群自诩忠义,有抱负,有梦想的学子,对范仲淹甚是敬佩,视之为偶像,对新政充满期望。
范、韩、富等人相继被外调,在这群支持新政的书生中引起强烈反响与不满。
也许是头脑简单,抑或胆量有限。
他们认定,范、韩等人被迫离京,皆是因为“郎君逾墙走”羞辱之故。
于是乎,聚集在杨家门前,发起声讨。
对于这等不明就里,糊里糊涂,欺软怕硬,无理取闹的举动,杨浩很无奈。
能怎么办?
和他们辩解?无疑是“对牛弹琴”。
派人知会开封府,强行驱赶?
说到底,哪怕中二,他们也是一群赤诚少年。
无奈啊!
杨浩摇头苦笑,派人叮嘱婶娘与妹妹先不要回来。
至于自己,惹不起,咱躲得起。
第八十八章 道姑的回忆,王爷的秘密()
杨浩没有回家,径直去了玉津园。
毕竟担任着司农寺主簿一职,侍弄玉津园里未收获的庄稼是分内之责。
当然了,实际上无需动手,动口都显得多余,只需悠哉悠哉喝茶吃瓜,躲清静即可。
至于那群中二书生,且让他们闹腾去吧!
清者自清,做人无愧于心即可,不需要每个人都理解,何必解释什么?
不与“傻瓜”论长短,才是明智之举。
不过想到范仲淹的遭遇,以及流言蜚语肆虐时,杨浩心中多少有些闷闷不乐。
到底是谁故意散播谣言,唯恐天下不乱?
杨浩当真想找到此人,将其拉出来痛扁一顿。
搞得自己被人误会,成了陷害忠良的奸邪小人,简直比窦娥还冤!
唉!
“怎么了?难得见你愁眉苦脸。”
杨浩郁闷的的时候,清虚大师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身旁,再加上紧随其后的张隐歌,险些吓人一跳。
“没事,被人误会而已。”
清虚大师淡淡:“解释啊!”
“解释不清楚,也不必解释。”
杨浩道:“做人问心无愧就行,无需在乎旁人眼光。”
“那你怎么苦着一张脸?”
“难过一下总是难免的,想明白了就好。”杨浩压下心中不快,露出笑脸。
“想明白就好?”清虚大师喃喃自语,好似勾起了什么回忆。
杨浩见她整日满脸沉郁,不禁心生恻隐,这样下去非得抑郁早亡不可。
“烦心事难免,却不能整日沉浸其中,多想想开心的事,美好的回忆,或是对未来的期望啊…”
不等他说完,清虚大师便摇头道:“回忆都是痛苦,没有开心的事情,至于未来,我不知道有没有。”
“哪怕童年呢,小时候总有一些开心的事,父母的疼爱……”
“没有!”
清虚大师沉着脸,摇头道:“我还没出生,父亲就不在了,一出生就被从生母身边抱走,至今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养母待我衣食无忧,可总是很冷淡疏离,更谈不上关爱……”
呃……
童年这么凄惨?
杨浩猜想,她应该是大户人家的遗腹女,母亲估计是妾室吧,兴许涉及到宅斗之类,从小被抱去别处抚养。
虽说是衣食无忧的千金小姐,但毫无家庭氛围,从小缺少关爱,更谈不上幸福。
“后来…”
清虚大师似乎打开了话匣子:“等到十几岁,才知道有个亲兄长,待我很好,我以为…终于有人疼我了。
可谁知他只把我当工具,明知道我不喜欢那个男人,还纵容嫂子逼我婚嫁……”
好吧!
杨浩心中立即勾勒出一个俗套的故事脉络,兄嫂将妹妹送入皇宫,希望给家族带去富贵荣耀。
结果妹妹不喜欢,入宫之后触怒皇帝,被打入行宫幽居……
应该是这样的。
还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一个受封建家长制、皇权压迫的可怜女子。
“后来兄长可怜我,可嫂子不愿意,甚至还打了他一巴掌,为此闹得满城风雨。
兄长一怒之下休了嫂子,可后来又想接她回去,还劝我原谅她……”
越说越复杂了!
堪称是家庭伦理惨剧,也不知是东京哪个权贵之家。
算了还是不要打听了,反正最后都会与皇家沾染关系。
可是已经听了这么多,还经常与清虚大师见面,会不会有什么风险呢?
杨浩突然有些后悔,今天出门前应该看下黄历的。
明明是来玉津园避祸的,却似乎又沾染上了隐患,危险…很危险!
“想开点,这些不愉快的事情都过去了,没准往后……有道是风雨之后见彩虹嘛!”
杨浩轻声劝慰,心中却暗骂自己信口胡诌。
封建帝王时代,一个被冷落,幽禁行宫的妃嫔,有什么未来往后可言?
“风雨之后有彩虹吗?”
女道士似乎也是这般想的,轻叹一声,仿佛在问杨浩,又仿佛是在问自己,也许是在问苍天。
只见她凝视湖中碧水,呆呆出神,直到看到对岸的八王爷赵元俨,这才微微点头致意,转身离开。
杨浩的目光也越过湖水,看向对岸,不禁满心不解。
到底是怎么回事?
八王爷身为皇叔,总是来探望一个幽禁的嫔妃,这不合常理。
难不成此女不是赵祯的嫔妃,而是真宗时期的太妃?
不对不对,女道士看着不过双十年华,真宗皇帝驾崩似乎也有二十年了,那时候女道士兴许尚未出世……
皇家之事向来复杂,管那么多作甚?
看着天色已然不早,杨浩打算回城去。也不知道那群中二书生们走了没有,总不能大晚上不能回家吧?
……
湖对岸,女道士清虚大师缓步走到赵元俨身边,欠身一礼:“八叔!”
“志冲,你近来常与杨三郎说话?”赵元俨好奇询问。
清虚大师淡淡回答:“玉津园里,难得有人能说上几句话,他,和寻常人不同。”
“是,这个少年确实与众不同,有机会与他多聊聊也好。
他是扶摇子陈抟的弟子,知晓许多有趣的故事,可以让他讲给你听。”
赵元俨瞧着女道士略微舒展的眉头,沉吟片刻,道出一个提议。
“有趣的故事?”
“是啊,单单此子自己的经历便足够有趣,颇为传奇。”
“那些庄稼快成熟了,他……恐怕来不来几次玉津园了吧?”清虚灵照大师幽幽一叹,似乎有不舍。
赵元俨看在眼里,笑道:“无妨,让他多跑几趟便是,我说话他还是要听的。
反正他是司农寺的主簿,监管皇家农庄,也算分内之责任,名正言顺。”
“这……”
“就这么定了吧,今日府上还有事情,我先走了…咳咳!”不待女道士说什么,赵元俨便拍板决定,并要离开。
女道士微觉诧异,但终究没多问,只是淡淡道:“恭送八叔。”
赵元俨转身而去,缓步而行,确认已经离开女道士的视线后,一个踉跄,急忙用衣袖捂住嘴巴!
片刻之后挪开,衣袖之上尽是略微带乌色的血迹。
邱泽昕快步冲上去,扶着赵元俨,惶急道:“王爷,您还好吧?”
“哼哼!”
赵元俨嘴角挤出一丝苦笑:“你也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王爷,我送您回府,去请御医。”
“不,不必了,神仙都回天乏术。”
赵元俨摇摇头:“官家近来神思烦忧,不要因为这些小事打搅他…”
“可是…”
“没什么可是!”
赵元俨平静道:“能多活这一年半载,看到这许多好苗头,我已经很欣慰了。
送我回府,不要声张,还有很多事情要办,需要尽快,我的时间不多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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