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
是他,让她等太久了。
“满大人。”
谢昀深深看了少女一眼,渐渐抑制住心绪,一步一步沉然走了过去。
“浙江与京陵相隔千里,谢大人却是如此早便归来,可见是马不停蹄了。”
听得那人语中的深意,谢昀恍然未觉般不予理会,只不紧不慢道:“身负皇命,便一刻都不敢怠慢。”
那人闻言唇角微微一凛,无声打量了一眼略显仓促却丝毫不狼狈的谢昀道:“既然如此,怎的谢大人一回京不急着向陛下复命,却是到这般地方来。”
谢昀闻言唇意温和,仿佛并非身处这般紧张之境般。
“复命一事,已由韩振韩大人先行,谢昀此来,是为了家事,事急从权,谢昀明日自会上书向陛下陈罪。”
谢昀话语轻缓落下,只见那人眼眸一条,随即玩味道:“家事?不知谢大人此话何意?”
谢昀闻声默然看了眼前的狼藉一片,随即出声道:“谢昀回京之时,已闻崔府一事,个中如何,谢昀无法妄加猜测,但”
说到此,谢昀眸光转而看向崔知晚,眼神交汇间满是温柔与安慰,再回头时,看向眼前那人已温柔尽敛,取而代之的便只有认真。
“大兴律法,出嫁从夫,即便家族落罪连座,也罪不至出嫁之女身上,还请满大人放了崔姑娘。”
话音一落,那满大人呵呵一笑,寂静间,那笑声也越发放肆,好像听了一件极为有趣之事般,而眼前的谢昀身形挺拔而立,虽满是客气,却半点也不输谢家气势。
就在众人入神间,那满大人终于敛住了笑意,语中满是狠绝。
“大兴律法自是有这一条,可我若未记错,这位崔三姑娘身在孝期,尚未与谢大人行过三拜过门之礼,如何算的上出嫁从夫一说?”
谢昀闻言唇角浮起温和的弧度,随即在他的轻唤下,身后一直默然不语的白炉上前来,将当初崔谢两家定亲的庚帖,婚书,信物皆一一取出来,命人展示在众人面前。
这一刻,谢昀笃定而立,语中毫不犹豫道:“庚帖已换,婚书已下,信物已换,嫁娶便已成,只要女子未犯七出之错,男方便不得退婚,我谢家未曾退婚,按祖宗之礼法,崔姑娘如今便是我谢家人。”
话音落下,男子声音依旧清朗如月,却更多了几分坚定,当即引得那人语滞,却是说不得什么来。
“白炉,送崔姑娘回谢府,母亲正忧心等在家中,莫让母亲等久了。”
谢昀与那满大人对峙而立,白炉见此连忙应声上前欲请崔知晚,就在此时,只听得那满大人怒喝一声,扬手便道:“今日没有我的命令,我看谁敢带走崔府罪后!”
白炉闻言丝毫不怵,只漠然看了眼那咆哮之人,随即转而以眼神请示谢昀。
谢昀默然看着眼前的满大人,眸中依旧平静如水,可那水面却是渐渐凝结成冰。
“满大人此举,究竟是我陈郡谢家犯了何等滔天之罪,还是,我谢家何时得罪了满大人,以至于满大人罔顾国法”
挟私报复。
这最后四个字虽未说,却早已挑明在二人之间,堵的那满大人当即怒指道:“你”
就在此时,外面陡然响起了一阵宣喝声,却让众人精神一凛。
“冯督主到”
话音落下那一刻,身着织金褐红衣袍,腰配玉带的冯维悠悠走了进来。
随着兵器碰地声,在场的官兵皆凛然向冯维行礼,冯维笑意温和地走了过去,这才缓缓出声道:“都起来罢。”
“冯公公”
这一刻,那满大人不由心下一沉,却是极为客气地与谢昀行下礼去。
冯维见此,当即拱手还之一礼,语气随和道:“谢大人,满大人。”
待众人起身,冯维也不多打量,只悠哉悠哉道:“我此番来,是特意宣读陛下口谕的。”
话音一落,众人当即跪地下去,眼见着如此,冯维这才扬声而出,声音响彻整个院子。
可当那满大人听完,只脸色一变,却是多有不甘。
就连陛下,竟也降旨免这小小女子之罪!
冯维自是看到那满大人的脸色,却恍若未看到一般,不紧不慢地看了眼一旁的少女,随即漠然出声道:“这就是崔三姑娘吧,既然陛下说了,你在崔府获罪前已许于谢家,那便与你那已然出嫁的长姐一般,与崔家无关了,还望你好自为之。”
说完此话,冯维脸色渐渐肃然认真道:“崔姑娘,接旨谢恩罢。”
冯维的话语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砸在崔知晚的心底,却是让她微微震动。
抬头间,她从长兄庆幸的目光中,还有谢昀那不易察觉地安心中看到了期冀。
“民女崔知晚,谢陛下隆恩,感激涕零。”
少女认真而沉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下一刻,便见少女深深跪拜下去。
这一刻的谢昀终于将袖口下紧握的双手放松了几分。
当他不易察觉地看了一眼眼前的冯维时,默然低眸间,也多了几分庆幸。
萧译,终究是做到了。
第三百九十八章 风起
“这旨意也宣了,我便不留了。”
冯维扫了眼众人,率先出声,在谢昀与那满大人的颔首拱手中,冯维也微微倾身回了一礼,便转而离去。
当院内再一次寂静下来,满大人冷然看了一眼白炉身旁的少女,唇角冷冽扬起道:“将人带走!”
话音一落,众人当即明白,挟住被锁拿的崔知琰便朝外推去。
崔知晚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想要去拉住擦身而过的长兄,刚要出声呼唤,便感觉一只温柔而暖的手抚慰般拉住了她,转头间,看到的便是那双温和的眸子。
崔知晚默然间怔愣了,转头看向那个被无情推搡的身影,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住,明明痛到无法呼吸,却是不能哭出声来。
就在将远之时,崔知琰转过头来,竟是洒脱而安心地朝谢昀一笑,谢昀眸色沉重,领悟那其中的托付,只以更为笃定的目光点下头来。
当崔知琰再转而看着那个略显孤单的少女时,眸中却是微微一笑,仿佛还是从前那般。
而下一刻,崔知琰的身形渐渐模糊,直至消失,死寂之中,身旁人影微动,随即响起声来。
“奉命缉拿已毕,我便先行了,谢大人,这罪臣之所不是长留之地,小心惹祸上身”
与其说是提醒,倒不如说是威胁,谢昀闻言似乎并不所谓,只是微微侧首道:“劳满大人如此为谢某着想了。”
“走!”
只见那满大人脸色一凝,再不多言,转而拂袖率先离去,随着兵器碰撞声的渐行渐远,谢昀温然出声道:“白炉,备车。”
谢家仆从跟随白炉应声而去,谢昀侧首看向单薄而孤独的少女,眸中渐渐化为不忍,探手间,将少女轻轻揽如怀中,语中满是愧疚与沉重。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感受到男子温和而熟悉的气息,崔知晚的泪水簌簌落的更快,却是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她知道,即便谢昀回来的更早,一切也都无法改变。
“岳父大人一生忠义,必会沉冤得雪。”
默然间听到这句话,崔知晚点了点头,却是哽咽不得语。
当谢昀搀扶着崔知晚走出崔府,上了回府的马车,少女许是太累了,渐渐地在温和的沉水香中沉睡下去,在平缓的呼吸间,谢昀的手轻轻抚着少女的发鬓,眸中满是怜惜。
母亲已因他而去,他绝不能让她至亲至近的另外两个亲人也因他而去。
当谢昀的马车到了谢府前,杨氏已然亲自接了少女回府,谢昀也不再耽误,当即骑了一匹快马,直奔皇城而去。
……
乾和宫内。
建恒帝看着手中的一沓沓罪状,在锦衣卫的铁血手段下,除了浙直总督赵文靖抵死不言以外,浙江巡抚江诚,臬台储胤皆将一切吐了个干干净净,这其中,自然是将这些年来,浙江向严惟章父子的一切上贡巴结,互惠互利,买官卖官等事也交代了。
斑驳而明朗的玻璃宫灯下,建恒帝默然坐在龙案后,案前灯罩下的光影忽明忽暗,因着窗外的风而微微摇晃,那晦暗不明的光芒落在建恒帝的脸上,落下了重重阴影,更让人看不出半点神色来。
只这殿内越来越明显的死寂,让在场的宫人都不由缩了缩脖子,将头死死压下,不敢抬起。
纸张响起间,手中的罪状被撂在手边,建恒帝随意般将那本账册拿起,从第一页一页一页的缓缓翻下去,越往后翻,那书页的“哗啦”声便越如割绳子的钝刃一般,让人觉得越发沉重压抑。
“啪”
手中的账册被重重摔回案上,就连建恒帝身侧的冯维也不由将头埋下,极尽小心。
建恒帝微微阖眸,疲惫般用右手撑着额,按了按太阳穴道:“人都在哪儿。”
韩振与谢昀眼神交汇间,随即出声道:“相关联的浙江官员已随同押解入京,证人和那几个百姓也已抵达京城。”
“送入诏狱!”
建恒帝的声音虽缓,语气却明显加重了几分,分明已是在压制体内的震怒。
“是。”
当韩振与谢昀行下一礼,建恒帝随即抬起头来,看了看神色疲惫的二人,眸中难得多了几分缓和道:“这一路你们辛苦了,先回去休息罢。”
听得皇帝的命令,韩振与谢昀当即倾身拱手道:“谢陛下,臣等告退。”
默然间,韩振与谢昀缓缓后退,转身朝外走去。
他们知道,一切无需他们多言,只这些人证物证摆在面前,一牵十,十扯百,寻着这条口子撕扯下去,严党这面密不透风的网就该毁了。
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谢昀与韩振已然默契地远去,独留建恒帝撑在龙案后,一双眸子沉然落在案上的这些证据上,眸色渐渐变得幽深可怖。
立在一旁的冯维能够从这双眸中看到承着暴风雨的平静,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这一幕太似曾相识了。
与当年张阁老满门被灭的前夕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时候张怀宗是垂垂老矣,犹如砧板上的鱼肉。
而如今,斯人已逝,垂垂老矣的,却是当朝风光无限的首辅严惟章。
风水轮流转,这句话,从来都不假。
当年如何害的旁人,如今也该一点一点还回来了。
“冯维”
就在这沉寂之时,建恒帝的声音让冯维身形一凛,当即严肃恭敬道:“奴婢在。”
“去,去严府。”
建恒帝的语气平静异常,仿佛没有一丝变化,可抬头间,从建恒帝额头,眉间,眼尾的深壑中,还有那眸中微微的深黯中,他看到了即将而出的盛怒,还有凛然的杀意。
“将严惟章给朕召来。”
话音落下,建恒帝撑在案上的手一点一点冷冽握住,冯维再不敢耽误,当即上前倾身道:“是,奴婢这就去。”
一说完,冯维便转而疾步朝外走,看着渐渐远去的身影,建恒帝坐在那儿,只觉得仿佛有一团滚着烈油的火焰从体内渐渐烧起,让他再难平静。
“督主”
听到小内侍的问候声,冯维缓缓跨过门槛,看着乾和宫外那轮明月,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风起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问罪首辅
夜色如墨一般,晕染了整个天空,只有高悬的明月氤氲着一圈清冷的银色,乾和宫的甬道外,两旁的石雕罩灯早已被一盏一盏点燃,昏黄而飘忽的光芒印照在两旁的朱色宫墙上,落在一尘不染的石砖地上,却仍旧难扫去那角落暗沉沉的阴影。
寂静之中,衣摆的摩挲声,软靴与石砖地的碰触声渐行渐近,急促而缥缈,闻声看去,身着朝服的严惟章此刻正气喘吁吁地走在其中,许是一路走得急,累了许多,原本佝偻的背便更弯了几分,随着严惟章每一步的喘息,那略显花白的胡子便会微微一动,显得滑稽而可怜。
就在乾和宫外时,严惟章总算是稍稍站定,身旁提灯的小内侍诧异地也停了下来,顺着严惟章的目光看去,却是透过短墙,那高扬而起的飞檐。
随着整齐的脚步声,两行值夜内侍从甬道那方走来,看到驻足而立的首辅大人,都是微微一愣,随即默然上前,恭敬地行下了一礼。
“严阁老。”
似乎是陷入了沉思般,失神的严惟章这才被微微唤动,木然侧首看到眼前行礼的众人,寂静间,默然地转过头看向乾和宫,怅惘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便撩起袍角,颤颤巍巍地走了进去。
当严惟章行到廊前的台矶下,便见冯唯客客气气地走了出来,随拱手道:“严阁老,您一路劳顿了。”
“不敢,不敢”
不知道为何,眼前的冯唯明明与从前无异,可严惟章却总觉得背脊微微发凉,一颗心莫名地悬了起来。
“陛下已在殿内等候阁老多时了,阁老请”
冯唯一边说着话,一边将身让开,伸出右手去。
严惟章顺着冯唯手引的方向看去,只见殿门此刻紧闭,屋内悬灯的光芒透过镂空的门落在门外的地上,印出各色各样的吉祥花纹来。
“吱呀”一声,殿门被小内侍小心推开,严惟章与冯唯一同走了进去,一踏进殿内,果然温暖如春,与外面渐冷的秋意截然不同。厚底的朝靴踩在西域的地毯上,软绵绵的,仿佛踩在云上,时而虚时而实。
眼看着走到最后一面软帘前,冯唯亲自上前,将那厚厚的软帘掀开,偏头颔首间,严惟章双手不由一捏,随即缓慢地走了进去。
一入里间,明明地龙的暖意更甚,可严惟章却觉得周身的空气似乎都被冻结了一般,让人不由身子一僵,连脸色都变了。
“微臣严惟章,参见陛下。”
严惟章压住了心底渐渐攀升的不安与异样,双拳紧攥下缓缓下跪,深深叩拜下去。
座上的皇帝没有迟疑,几乎是同时开口,语气平静而如常。
“爱卿起吧。”
严惟章紧紧悬着一颗心,此刻就如踩在悬崖之巅的绳索上一般,战战兢兢,稍有个不慎,就会被摔得粉身碎骨。
“微臣谢陛下”
此刻在建恒帝看来,眼前这个大兴首辅更像是一个半身入土的老骥,就连起身这样一个动作,都显得格外艰难,只能双手勉强撑着地,先屈起右腿,再伸直,然后将左腿缓缓站起来,每一个动作都颤颤巍巍,废了极大的劲儿。
“这么晚了,内侍去你府上时,你在做什么?”
严惟章刚站直,便听得建恒帝随口般的问话,当即精神一凛,努力平息气息道:“回陛下,内阁有些票拟尚未批,老臣便带回府里,还有几封便要批好了。”
建恒帝闻言一双眸子欣慰地看向下面的严惟章道:“难为你了,如今眼看着你年岁渐大,内阁又走了个严厚昭,这政务必然只会多,不会少罢。”
严惟章闻言当即拱手,颤颤巍巍行下礼道:“劳陛下挂念,有顾阁老和谭阁老与臣一同处理内阁诸事,微臣倒也还好。”
“那便好”
建恒帝眸中隐隐透着几分温和,可嘴角的弧度却是有几分说不出的异样。
“内阁有你们三人,朕也是放心的,不过爱卿也要保重身子,夜里莫要批阅的太久,睡的好了,这精神便好,可别像朕,这夜里睡不安生,连早朝都快坐不住了。”
听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