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切似乎并没有结束,也并未平息建恒帝烧起的怒火,在宫中正在人人自危的时候,建恒帝将工部官员急召至乾清宫,却又并未立即接见,可怜那些朝堂文官立在门前,纹丝不动,直站到日头快要落下,汗水打湿了一身,朝服几乎能够拧出水来,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冯唯才从殿内走了出来。
可未想到,在他们恍然以为终于可面圣自陈罪责时,冯唯却是受建恒帝口谕,站在台矶之上,宫门之前,当着宫中众人之面对掌管工部的工部尚书和所属的工部左右侍郎进行厉言申斥。
顿时震得工部一众官员面如土色,连忙跪地求饶。就连许尚书和两位侍郎,也皆是战战兢兢,惶恐至极。
可一顿申斥之后,皇帝的圣意再一次下发,着令将许尚书罚俸半年,将两位侍郎罚俸三个月,下面一众的官员也被大大小小施以了惩戒。
而只从这简单的惩戒中,朝堂上一众的老狐狸和老油条们也渐渐嗅出不一样的东西来。
工部许尚书乃是当今东宫太子妃的祖父,那便是皇长孙萧译的外祖,要说奉先殿遭雷击起火,也的确是天灾而非**,根本没有人为控制的能力,即便是当年太祖,成祖之时,也曾有过类似天灾,若愣将所有罪责都砸在工部头上,实在是有些冤枉。
毕竟,这雷电他们又挡不住,宫廷之中的建筑又皆是纯木搭建,一旦起了火势,即便是骤雨尚不能一瞬之间将其熄灭,更何况是人为。
且皇帝一向偏爱东宫,宠爱皇长孙,若说以着这份宠爱,皇帝对工部,尤其是工部尚书应该只略施薄惩,走走过场罢了,到底是一家人,若落了许尚书的面子,那便是落了太子妃的面子,落了太子妃的面子,就等于落了东宫,元皇后,和皇长孙的面子。
看似平静地湖面上渐渐地因为此时激起了波澜,众人都不约而同的觉得,似乎这朝堂上的天,要变了。
而在这一场灾祸中,唯一受益的莫过于当夜走水之时,率先冲进殿中,带领手下锦衣卫将皇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抢先救出来的韩振了,不过第二日,年纪轻轻的他便被加太子太保,再加少保,同时赐下蟒服。(注:蟒服和飞鱼服,麒麟服一样,是皇帝加恩特赏的赐服,因上面的蟒与皇帝身上的龙类似,所以是极大的荣宠。)
那一刻,韩振俨然成了世人眼中冉冉升起的新星。
……
转眼间,这一段人心惶惶的往事已过了月余,乾清宫的众人仍旧小心地伺候着,一阵轻微的风穿过廊下,浮起了众人的衣摆。
“陛下近日,圣体可还好?”
耳边传来和妃柔柔地声音,冯唯一听,恭谨地答道:“回娘娘,陛下龙体甚好。”
“那便好。”
和妃不由松了口气,随即转而朝门内的大殿探了一眼,犹豫了一下道:“本宫知道因为前日奉先殿”
说到这儿和妃又想起什么般,戛然而止,随即转话道:“本宫便不打扰陛下理政,这是本宫亲自做的鲈鱼羹,劳冯督主替本宫送进去。”
“娘娘折煞奴婢了。”(注:大明没有奴才一称,太监和宫女都可自称奴婢。)
冯唯刚要伸手去接那食盒,陡然间余光中扫到越走越近的人,不由心下一动,随即便听得昭懋长公主的声音。
“未想到这般巧,和妃也在这儿。”
和妃身子微微一僵,冯唯自然察觉出和妃的异样,却是佯作不知。
和妃随即习惯性地给昭懋长公主欠身,昭懋上前扶起,语中含笑道:“如今贵至妃位了,无需这些礼。”
话说着,昭懋长公主已然低头看向和妃身旁的十四皇子,眸中顿时噙着温和的笑意。
“怎么站在门口?”
和妃闻言忙温声道:“臣妾是来给陛下送汤的,但怕打扰陛下理政,便想劳冯督主替臣妾送进去便好。”
“既是到了,哪有又回去的道理,更何况,十四皇子跟着来,必也是想见父皇了。”
昭懋长公主屈身看了眼十四皇子萧泽,随即直起身子对冯唯颇有几分不在乎道:“去禀报一声,向陛下说,本宫与和妃,十四皇子求见。”
冯唯闻言恭谨地点了点头,随即进去通报,不过片刻便又出来,请了昭懋一行人进去。
当来到殿内,便看着原本批改奏章的建恒帝抬起头来,看到她们勉强浮起一丝温和。
“今日巧,臣妾方进宫来给陛下送吃食,远远儿便看到和妃与十四皇子在门口,也来替陛下送羹汤。”
眉眼间有几分倦怠和疲惫的建恒帝淡淡浮笑道:“难为长姐了。”
昭懋长公主笑着命人将吃食摆出来,随即道:“臣妾倒没什么难为,都是挑陛下爱吃的让人做的,方才听闻和妃却是亲自洗漱做羹汤,这一份心,放眼六宫也是难得。”
此话一出,建恒帝眸中微动,随即看了眼一旁默不作声的和妃,只见和妃被看的有些局促,不由低下了头去。
建恒帝沉吟了下,难得温然出声道:“辛苦你了。”
和妃一听,连忙欠身道:“陛下折煞臣妾了,这都是臣妾的本分。”
昭懋一听笑着道:“这若都是嫔妃的本分,还要御膳房做什么,说到底是你有心了。”
说到这儿,昭懋偏头看向和妃身旁可爱的小人儿道:“泽儿,还不快请你父皇用汤。”
小而聪颖的萧泽闻言站了出来,有模有样的拱手道:“儿臣恭请父皇用汤。”
看着眼前与自己眉目有几分神似的小人儿,再听着稚子可爱的话语,建恒帝眸中微微一动,渐渐噙着几分为人父的慈和,因而招了招手,当小人儿近前时,建恒帝一把将十四皇子抱起,掂量着笑道:“有些日子未见,泽儿又沉了。”
说着建恒帝又捏了捏小人儿的小胳膊腿儿道:“连胳膊都结实些了。”
怀中的小人儿因为怕痒,“咯吱咯吱”的笑着,随即兴奋的扬头道:“父皇,那儿子是不是就可以拉弓学箭了?”
建恒帝闻言噙着温和地笑眸,随即抱着萧泽坐回去道:“好,过几个月便是秋狩了,朕便带你和你母妃一起,教你拉弓射箭。”
“儿臣谢父皇。”
看到怀里抚掌欣然的小儿,建恒帝这月余来的阴翳稍稍被扫去了几分。
这一刻,昭懋长公主唇角微微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随即欣然地看向一旁的和妃,谁知和妃却是踌踌躇躇,不由地低下头,躲开了她的目光,使得她眸中一沉,心下颇有几分不屑。
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做什么事情都一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模样。
若不是看她的儿子尚有几分用处,她又怎会这般帮她设计,替她得圣心。
真是一个无用的蠢妇。
此刻远在乾西宫,一片荒凉孤寂,因着这里远于六宫,自开朝以来,向来是囚禁罪妃之地,不知如今已积了多少失宠嫔妃的鬼魂。即便是大白天,路过这里的甬道都能感到渗骨的寒意,因而一直人迹罕至。
而此刻,两个身影却是一前一后,悄悄地走了进去,让人恍然是幻觉。
“这半月未曾见你,我只觉得夜里都快想你想的睡不着了。”
寻着声看过去,只见一个身形高挑清秀的侍卫怀中紧紧搂住一个打扮俏丽的女儿,下一刻,那少女抬起头来,却正是赵贵人身旁的大宫女月容。
“我看你清瘦了不少,是不是未好好吃饭?”
那侍卫闻言笑了笑,满不在乎道:“月俸大半都用到我们头子身上,去打通各个门路了,如此日后有了好的差事,他若将我向上提一把,我也混个官职来,便能风风光光地把你娶回家了。”
月容闻言抿嘴一笑,随即啐道:“即便是这样,你也不能苦了自个儿的身子。”
说着少女从他怀里出来,掏出一个小小的绣囊递过去。
“这些都是贵人赏的,你拿去将它当了便能用。”
那侍卫将那绣囊打开,只见里面是几颗莹润的珠子,顿时眸中一亮,却又迅疾地合上递回去道:“我将来是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哪里能用你的东西。”
月容闻言嗔道:“我的不就是你的,你快将它藏好,莫教人瞧见了。”
说着一推,那绣囊又回到侍卫怀中,那侍卫百年顺从地揣好,将月容紧紧搂回去,情不自禁地便将唇印到少女唇瓣上,怀中的人却是丝毫未推却,反倒将他回抱住,主动地将唇贴紧了几分。
当二人分别之后,那侍卫转而过了甬道,不由再将怀中的珠子掏出一颗来放在阳光下,泛着亮眼的光芒,唇角当时划起几分得意来。
“陈成”
远远地唤声使得那侍卫手中一震,当即将珠子收了回去,随即一个同是侍卫的人走了过来,笑意盈盈道:“今夜博艺坊开夜场,去不去?”(注:博艺坊就是暗中的赌场。)
“去。”
陈成中气十足的偏头吐出字来,随即分外得意道:“今日也该叫爷爷我把本儿收回来了。”
话一说完,二人相视一笑,渐渐走远。
而此时,一双平静的眸子静静地隐在不远的转角处,却是将这一切收入了眼底。
第二百二十四章 密疏
转眼间,便进入了盛夏的六月,只清早方起的日头,便已经略带着几分热意,待到正午时,更是热得犹如背了一个火球般,连树上的知了似乎都禁不住这炎热,嘶声烈气的叫起来,让人不由的心生烦躁。
细微的声音响起,埋案批红的建恒帝疲惫地抬起头来,将手中的御笔搁下,身旁忙有内侍上前来递上降暑的冰巾,建恒帝接过擦了擦,随即问道:“冯唯呢。”
那内侍闻言忙颔首道:“回陛下,冯公公去了通政司。”(注: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勘合关防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实封建言、陈情申诉及军情、灾异等事,尤其是臣民的密奏,可直接交由通政司上呈。)
建恒帝淡淡的“嗯”了一声,随即将冰巾递过去,接来新的冰巾搭在额上,舒服地靠在榻背上道:“再搬个冰鉴来。”
话音一落,那内侍连忙应声下去了,不过片刻,几个内侍便小心翼翼地搬着一个鎏金的双层冰鉴走了进来,放在角落里,冰鉴外层的冰块丝丝的冒着冷气,萦绕在殿内,一阵舒爽的凉意渐渐侵入皮肤。
建恒帝微微阖着眼歇息起来,一旁的内侍则小心地搬来带轴的风扇,命一个小内侍拉动扇叶轴心的绳索,扇叶便自动旋转起来,渐渐掀起习习的凉风。
此时殿外却是酷暑难耐,侍立在门外的宫人皆是大汗淋漓,额际的汗几乎沾湿了头发,让他们不由低下头,迅疾地拿袖子擦了擦,又重新站好。
这时一身紫袍的冯唯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托着带锁盒子的小内侍,来到石阶下,众人忙弯腰行礼,冯唯微微点头,抬头扫了眼被晒焉的内侍们,一边走上石阶一边道:“这几日暑热,诸位都辛苦了。”
众人闻言忙道不敢,冯唯却是在进门的那一刻微微侧首道:“今日每房加一盏冰镇酸梅子汤,一会子换班时便去饮了,去去暑吧。”
此话一落,众人更是难掩欣然与感激,礼轻情意重,虽是一盏酸梅子汤,也是不易,宫里的吃食都有定例,这多加的一盏非圣上金口,那钱自然是由冯督主从自己的份例里掏了,摊上这样的管事,他们如何不高兴。
这要搁从前魏安那个老家伙,何时将他们这些看门的看入眼过,如今他们算是遇着好人了,想到此,众人在心底对冯唯越发敬重。
当冯唯走进内殿时,瞬时觉得冰凉丝丝扣扣的袭来,抬头看到阖眼歇息的建恒帝时,冯唯默然摆了摆手,示意伺候的内侍莫要出声,只转身从身后小内侍手上接过盒子,亲自送至皇帝案前,不发一声的搁在上面。
“回来了。”
建恒帝的声音陡然响起,叫冯唯手中微微一顿,随即忙两手交放于前,低头恭谨道:“是奴婢吵醒陛下了。”
建恒帝缓缓睁开眼睛,轻轻起身时,额上落下的冰巾被他一把捏住,冯唯忙要去接,建恒帝却是示意身旁的内侍接过,随即转而看了眼案上的盒子道:“你亲自将钥匙取来。”
“是。”
建恒帝话一落,冯唯便应声而去。
原来,当年方坐上龙位的成祖便发布了上谕,命通政司特造上锁的密疏奏盒,用以搁置最重要的官员密奏,且每一个盒子都有所编号,而相应的每一个编号的钥匙皆锁在皇帝处,因而密疏一旦放进盒中,除了皇帝,无人能打开,也无人敢打开。因为成祖还特意规定,凡私开密奏盒,或拆开密疏泥封者,论情节轻重,处以杖六十,甚至是斩刑。
正因为此,在此期间,许多朝廷官员都战战兢兢,唯恐自己被奏呈于帝前,因为当年的成祖便接到过官员的密疏,得知同父异母的成王有意图谋反的嫌疑,便对成王多了几分疑心和提防,后来终将成王赐死。
同姓的兄弟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们这些外姓的臣子?
当冯唯手中捏着钥匙回来时,在建恒帝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弯腰将手中的钥匙插入锁芯中,轻轻一转,只听“啪”的一声,上面的锁被轻松打开,冯唯将锁取下,轻轻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横放着一个封了红泥印的密疏。
“陛下。”冯唯躬身将密疏递至建恒帝面前。
建恒帝将其接过,稍拿近了些,便从泥印上看到了上疏官员的印迹。
“原来是陈直。”
陈直是先帝四年中的进士,在朝中为人刚直不阿,清正廉明,如今官至南京佥都御史,是大兴出了名的“廉臣”、“直臣”。无论是当初外放做县令,还是如今,都颇有政绩,十分受百姓爱戴。每每调任之时,所属的百姓都会自发将其送出城外驿站,哭泣不已。
因而无论是在先帝眼中,还是在如今的建恒帝眼中,陈直都是不可多得的臣子,更是大兴不可多得的好官。
如今陈直竟会以密奏盒奏事,倒真是有些意外,建恒帝不由有些好奇,他所奏该是何人。
建恒帝接过冯唯递过来的银片,拆开了泥封印,从密笺中抽出了一份信笺来。
建恒帝先打开了第一封,目光认真的落于上面,殿内渐渐寂静下来,只有轻微的打扇之声,而就在这缓缓流失的时间中,一旁的冯唯却是清楚地看到建恒帝的脸色由惊滞到震怒,最后渐渐变得黑沉可怖,几乎可以看到建恒帝使出了全力紧紧捏住那张奏疏,力道大的可见那信笺在微微地颤抖。
一旁打扇的人看到了,手中也不由更加小心翼翼了些,唯恐声音大了,便会将皇帝惹怒。
“混账!”
皇帝陡然将手中的密奏狠狠地扔出,那薄薄的几页纸就那般轻飘飘的浮于空中,渐渐落于地上。
“陛下息怒。”
屋内的人皆被唬的心头一震,连忙跪地,将头死死埋下,不敢发出声音,只琢磨着自己如何这般倒霉,偏偏在这个时候侍奉圣驾。
“去,给朕密召陈直回京。”
冯唯闻言微微琢磨了下,在建恒帝皱眉的关头,连忙答话道:“回陛下的话,陈大人说自知兹事体大,关乎民心社稷,因而在此密疏上呈之日便已悄然进京,如今已在京中了。”
建恒帝闻言眸中一怔,随即沉声道:“速传!”
第二百二十五章 男宠当道的震怒
当殿外渐渐响起声音,一身朝服,正气凛然的陈直缓缓走进殿中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