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一行人是从邯郸的北门进入郭区的,城池外有厚厚的夯土墙垣保护,墙高八丈,城门洞开,上方有一座驻扎着兵卒的高耸城楼。因为近来秦国伐赵,为了防范无处不在的秦国间谍,所以门禁把关有点严格,城外排着长长的队伍。
但他们只要亮出赵国王室旌旗,城门官们便无不点头哈腰,躬身相迎。轻轻松松入城后,回过头,城门官们依然在那里盘问检查入城的带剑士人、皂衣商贾、粗手粗脚的农夫农妇,甚至还有拉着一车竹卷的游士。
“特权阶级真是好啊……”明月感慨良多,前世的他哪受过这待遇?
等驷马大车驶过邯郸北门后,明月便步入了这如同古朴画卷般的战国大都会。
以前的长安君虽然来过邯郸,但记忆已经十分模糊。穿越后,在过去一个多月里,明月曾经在赵王宫的台榭上不止一次朝这边眺望,昨日站在紫山之巅,更是俯瞰过邯郸全貌,只是如今日这般慢慢驶过,还未有过。
“然邯郸亦漳、河之间一都会也。北通燕、涿,南有郑、卫……”
心里默念着后人对邯郸城的评价,明月从车上站立起来,打量眼前这座万雉大城的内部模样。
……
赵国之所以会以邯郸为都,除了规避战国早期魏国强大的锋芒外,也因为邯郸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处于太行山东麓的南北大道“午道”上,又位于“太行八陉”之一的滏口陉以东,工商业发达,人口众多,发展到现在,拥有不下三万户,十多万人口。
如此也造成了邯郸城内有些嘈杂和拥挤,明月尚未从城门下的昏暗缓过神来,无数热闹的声响已喧嚷入耳。
放眼望去,街巷两旁,无数简陋的茅草民居挤在一起,其中夹杂着小康之家的瓦屋小院,至于能盖得起两层楼的豪富之室,都集中在渚河南岸。因为临近午后,一些人家已经飘起了袅袅炊烟,远远看过去,白烟竟遮蔽了邯郸三分之一的天空,他们烧的大多是木柴,是从邯郸城外的紫山等地运来的,每日消耗极大……
除了居民区外,作为黄河以北的商业手工业中心,邯郸城内还分布着九个市场,供来自天下各地的商贾贸易用。山西的竹、彀、旄、玉石;山东的鱼、盐、漆、桑麻;来自遥远的江南楚地的楠梓、姜、桂、铜锡、橘、丹砂、玳瑁、珠玑、齿、革;北方代、碣石的马、牛、羊、旃裘、筋角;更有安邑的枣,燕国的栗在这融汇交易。
市肆之外,冶铜、冶铁、制骨、烧陶等手工业作坊排列十分密集,金、革、木、漆、车等百工在这里劳作,叮叮当当的敲打琢磨声响彻里闾,不时有呛人的味道传出。
炊烟,汗水,冶炼废气,拉车牛马随地排下的粪便,加上各个里坊露天茅坑里散发的恶臭混杂在一起,古代城市的味道真是不太好闻,路过工坊区时,明月已经忍不住皱起了眉,用袖子遮住鼻子。
这跟现代人想象中的古典城市差距有点远,不过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到了中世纪,欧洲的巴黎、伦敦等城市也是这般肮脏恶臭。
好在赵国官府也是注意市容的,至少在穿邯郸而过的中轴大街上,小贩的摊位全部被赶走,也不允许扔垃圾。
“因为赵国的律法规定,弃灰于主街者刑之!”舒祺当长安君久居宫中不知道,还专程向他解释。
据舒祺说,这还是赵武灵王乔装打扮去秦国都城咸阳回来以后颁布的法令。的确,相比于人口成分众多,偏重于工商业,管理起来有些混乱的邯郸。被律法牢牢约束,以农业人口为主的咸阳城可规整干净多了。
这也是邯郸,乃至于赵国与秦国不同的一个地方,赵国工商业发达,让都市看上去更加繁华,也能短期内获得大量财富。但过于偏重工商,却导致农业积极性不高,大量农业人口进入城市谋生,无法被牢牢束缚在土地上,间接造成了赵国兵员缺额和粮食缺口。唯结果论的话,比起秦国那朴实无华的“耕战”国策,赵国还是差了许多,看似热火烹油,实则极其脆弱。
有一弊必有一利,这也造成了赵地的文化兴盛,和秦国几乎万马齐喑的思想界……除了商鞅和吕不韦这两个外来者,以及进入秦国后专精工匠之术的墨家一系外,整个战国时期,秦几乎没有为百家争鸣贡献过丝毫,秦人本土甚至都没出一个学者。因为禁绝游士,焚毁诗书,只重耕战,秦人的百姓也很少会主动思考,他们只知道服从官府,服从法律,以吏为师,如同一群沉默的孺子牛,俯首效命。在山东六国的士人争论辩难,奇思妙想的时候,秦人选择默默拾起地里的锄头,还有手边的剑……
以现代人的评判标准来看,不能说谁好,也不能说谁就不好。总之,秦就好比是斯巴达,强大却没什么思想内涵,山东六国好比雅典,文化璀璨却在战争里败下阵来。他们就像是一张纸的正反两面,只有天下一统,两者结合起来后,才是一个完整的战国时代,才是中国文明的源头。
秦虽然统一,但很可惜没有做到这一点,能并之,却不能凝之,殊为可惜,真正完成这项历史使命的,是汉朝。
所以我们才是汉人,而非秦人。
言归正传,秦国的制度还是可圈可点的,在那次效仿秦国的整顿后,邯郸大道已经干净了很多,看上去笔直宽阔,街道没有铺石板,仅仅是被夯实的硬土,路边沟渠用于排水,熙熙攘攘的路人行於两侧。
明月放眼看去,见男子多数穿着窄袖深衣,也有穿胡服、剑士服的,也不乏褐衣穷人。小女子们则插笄、穿短衣、着方格纹长裙,打扮得漂漂亮亮,嘻嘻哈哈地与情郎牵手招摇过市,毫不避讳,不论男女,行走的姿态都十分优雅。
“所以才会有燕国寿陵人特地来邯郸学步的故事吧,这就是这座城市的魅力所在,这里的衣食住行都代表了这个时代的流行前沿。”
明月在观察行人,行人也在打量他,众女子见到这辆驷马大车上俊朗的长安君,还有英武不凡的舒祺,竟纷纷停下来,甩开情郎的手,朝他们抛来媚眼,甚至是将手中的帛巾挥舞着扔了过来。
舒祺年幼,有些吃不消,被这雨点般的香巾砸得不知所措,只能靠着一身功夫左闪右避。明月倒是感觉很有趣,接过一块瞧了瞧,上面有那女子亲手绣的游猎花纹。
他嘿然道:“这些邯郸女子,她们平日也这样么?”
前面的李谈接话道:“公子不知么?邯郸的女子名满诸侯,她们喜欢弹着琴瑟,舞动长袖,踩着跕屣,用眼挑逗,用心勾引,游走于富贵之家,向贵人献媚讨好,只希望能被诸侯或封君公子纳入后宫,享受荣华。像长安君这种饰冠剑,连车骑的游闲公子,一看就非富即贵,自然大受邯郸女欢迎。”
明月津津有味地听着,不过他心里装着大事,加上这具身体年幼,对男女之事暂时没兴趣,也扛不住邯郸城里这群女司机要吃人般的架势,笑着摇头:“免了免了。”
他却反过来揶揄舒祺:“舒祺常在邯郸行走,想必向你献媚的人不少吧?”
“我……我出门都是要穿褐衣,戴斗笠的。”
舒祺有些不好意思,他家教很严,老触龙决不允许他与邯郸城里这些开放至极的庶民女子往来。两年前一次上街去学习剑术,被一群女子包围,香汗淋漓地向他献媚勾搭的场景,真是让舒祺终生难忘,他这个赵女眼中的如意郎君被摸遍了全身,最后可是使出浑身解数,才从她们胸脯的挤压下逃出来的。
说话间,那些盯上了明月一行的邯郸女子在后面追了一会后,在黑衣护卫的阻隔下,只能放弃了追逐,悻悻地目送车上两位君子离开。
明月回头看着她们那气恼的模样,不由想道:“这战国风气,的确是与后世被礼教牢牢束缚的时代大为不同,不过也就是邯郸,若是在秦国咸阳,想必也是老实人居多,不会这么奔放了吧?”
尴尬的是,再过十来年,邯郸女赵姬就给老实人子楚戴了好多顶绿帽。
今日在邯郸穿行虽然是走马观花,但明月对战国社会的好奇,已经得到了极大满足,开始真切体会到这个时代的生活状态。
随着马车渐渐驶到邯郸南城区,这趟旅途也即将告一段落。
不过就在这时,前面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喧哗声,明月只见前方人头攒动,似乎是发生了冲突,无数邯郸小女子花容失色地奔逃开来,而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男人的怒喝,以及剑刃从剑鞘里抽出的哗啦声。
舒祺立刻挡在长安君面前,李谈也堪堪停下了马车,瞧了瞧后,笑骂道:“也是巧了,莫不是又遇上游侠儿决斗了?”
第22章 游侠儿()
“游侠儿?”
明月也朝前方看去,却见那骚乱的中心,是十几个正分为两拨对峙的人。他们大多褐衣布帻,一个个都是青壮汉子,也有蓬头的弱冠少年,无一例外全都腰间带剑,此刻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目视对方,嘴里骂声不绝于耳,手则握住剑柄,随时可能出鞘。
见长安君面带疑惑,李谈解释道:“邯郸女子喜欢游媚富贵,不肯安分度日,邯郸男子也不事农稼,这些人大多脱离了宗族,或在闾巷操持贱业,仰机利而食,依靠一技之长安身立命;或居无定所,四处交游。因为他们喜欢任侠为奸,整日慷慨悲歌,相聚游戏。故而,又称之为游侠儿。”
他有些好笑地说道:“邯郸街头的游侠儿,成百上千,这些人往往强直刚戾,懻忮好气,互不相让,在街头不小心撞上,甚至是一个眼神,便能引发口角,乃至于拔剑相向,血溅长街……”
“原来如此。”明月了然。
从春秋后期开始,伴随着井田制的破坏,宗法大氏族的解体,春秋早期“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社会局面彻底改变,士阶层成为社会主流。
士也分文武,儒、法、名、纵横等诸子百家以文士身份闻名于世。相对的,春秋战国时期,尚武的风气比较兴盛,也有一批武士应运而生,他们就是战国时期一个特殊的群体,游侠。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果然如此……”
明月不知道说这句话的韩非现在几岁了,不过此言真是一针见血,经过两百年发展,游侠已经成为当政者不得不正眼相看的一股重要势力,在列国都十分活跃。
不仅赵地,山东六国均是如此,河内与濮阳一带“好气任侠,卫之风也”;齐人“怯于众斗,勇于持刺”;中山和北方的燕、代也是“任侠并兼,借交报仇,篡逐幽隐,不避法禁”,游侠儿的足迹遍布天下,也就严禁私斗和游士的秦国少些。
既然眼前这些出身闾巷布衣的游侠都凭手里的剑吃饭,在江湖上混,最看重的是声名、面子,所以才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争一时之勇。
李谈说,如果邯郸市面上有人围作一团驻足观望,并不时暴出叫好之声,那多半就是是游侠儿们因种种原因相邀决斗。这种私斗几乎每天都会在邯郸的大街小巷上发生,李谈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就算是再蛮横的游侠,也无法与王室官府抗衡!
一路下来,他长安君的驷马车驾规格甚高,对面的车辆行人无不匆匆避让,岂能因这些游侠儿就停下了脚步?
明月也想试试舒祺的胆量,就朝他颔首示意,舒祺当即仗剑下车,走到那群人跟前,大声喝令道:“大胆!汝等游侠儿,竟然在此聚众闹事,阻碍道路,可知国法为何物!”
话音刚末,本来正在对峙的游侠们纷纷回过头,瞪着身材不高的舒祺,脸上阴晴不定,甚至还有人冲着舒祺大骂道:“黄口孺子,毛都没长齐,也敢来管乃公的闲事!”
这种情况下,最危险的并不是对峙双方,而是外来劝架驱赶的人,很容易被迁怒,乱刃杀死。
“还是回家吃汝老母的奶去吧!”
那游侠儿出言不逊,说着就要来推攮舒祺。
舒祺却很镇定,轻轻往侧边一闪,利用那游侠儿扑过来时的惯性,用手肘轻轻触了他的身体,脚下又绊了他一下,便让这个游侠儿站立不稳,趴倒在地。
那游侠儿撞了一鼻子的血,痛呼不已,他的同伴顿时急了,“当啷”一声,十余人将长短不一的佩剑拔出,齐齐指向了舒祺!
围观的邯郸女子都为这个不知凶险的小后生捏了把汗,然而舒祺却淡然自若,腰间虽然有剑,但他却没有拔出,甚至连碰都没碰一下。
他迎对凶神恶煞的游侠儿们,还有他们的利剑,身躯挺立如青竹,厉声叱道:“放肆!长安君车驾在此,还不退散!?”
“你!”
有游侠儿被这个狂妄的小后生激怒了,正欲挥剑上前,但却被领头的游侠拦住了。
“长安君?好像在哪听说过……”
这个时候,他们才有功夫注意到后方这辆驷马大车,以及手持剑、弩,阴森森地看着他们的黑衣侍卫,最后目光锁定在车上泰然自若的富贵公子身上。
“长安君……长安君……”
起冲突两方的游侠儿们面面相觑,总感觉这个名字似曾相识,随即一拍脑袋,齐声惊呼道:
“莫非是那位‘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贤公子长安君!?”
……
“小人等见过长安君!长安君贤名,吾等久闻了,方才鲁莽冲撞,真是该死!该死!”
画风突变,方才还恶狠狠的游侠儿们,在听到长安君之名后却纷纷收剑,排成几排,朝着明月的马车作揖,一个个竟变得彬彬有礼起来,一连说了两句该死。
“汝等从何处得知我的事迹?”
明月也没有刁难他们,只是心里暗暗惊讶,穿越之前,长安君在邯郸名声不显,他获得触龙刮目相看也才过去短短数日,为何这群游侠儿似乎都知道了?
“长安君主动为国赴难的事迹,邯郸街巷市肆里都传开了!”方才起冲突一方的游侠首领,一个身材高大的络腮胡青年如此说道。
这人身后的游侠儿,乃至于围观的邯郸赵国百姓都点头称是,都说这几日经常能听到关于长安君为了救赵国之危,毅然去齐国为质的事。
他们这群人虽然桀骜不驯,但却也讲究侠肝义胆,扶危救困,面对这么一位贤公子,那是发自内心的佩服,便骄横不起来了,连方才鼻子受伤的人也捂着口鼻,不住点头唯唯。
“怪哉,此乃赵国宫廷大臣圈子里的事情,若非人有心散播,怎么会邯郸人人皆知。”
明月心里如此想,面上却带着微笑,对他们说道:“既然二三子都敬我,那我便多问一句,汝等今日为何在此斗殴啊?”
“好让长安君知晓,事情,是这样的……”
一问之下,明月才知道,原来这场差点见血的决斗,是因为人潮拥挤,一人不小心踩了另一人一脚,由此导致了两拨人的口角和争斗……
这都哪跟哪啊!
“如此一点小事就值得搏命么?”
明月哭笑不得,他不由想起了舒祺说过的“三剑”来,瞋目而语难,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
这如斗鸡一般的庶人之剑说的,就是眼前这群里闾布衣之侠吧?
他不由板起了脸:“汝等都是赵人么?”
众游侠儿曰是。
明月当即教训他们道:“既然都是赵人,又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