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贼没有切肤之痛,都不愿意自己的力量受损失,故而不管祁县令、尉组织过多少遍,磨破了嘴皮子,都无果而终。
想要做成这件事,非得一位地位极高、豪长敬畏、百姓尊服的人贵人主持不可,长安君正好有这样的条件,在他的发号施令下,县中豪长都不敢推脱,接下来几天里,祁氏、温氏都让族中壮丁纷纷来县邑报道,还押来了答应提供的粮食。
蔡泽带着一群县吏,一手拿着简牍,一手持笔墨,将那一车接一车装得满满当当的粮食清点称量后收入仓禀,又带着记录数字的木板找到了长安君,向他禀报情况。
“祁氏一共缴了一千二百石,温氏也缴了六百石,超过了主君摊派到他们头上的一千石和五百石……”
明月笑了起来:“看来那一夜宴饮的威慑起到作用了,至少祁县各家豪长,不但没有不开眼敢于反对的,还添了不少,他们希望讨好我,一共收了多少粮食?”
“共计两千五百石!加上县仓剩余的粮食,已有近四千石,等主君派去晋阳买粮的车队回来,最后可有六千石!”
这已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战国的生产力虽然比春秋进步,可比后世可差远了,李悝当年就说过:“今一夫挟五口,治田百亩,岁收一石半。”意思是亩产粟1。5石。在尽地力的农业改革后,如今赵、魏各国的亩产有所提升,但也就是2石、2。5石之间,遇上丰年,才可能达到3石。要知道,对于副食不太多的壮丁而言,每个月的饭量,竟有1。5石之多。
“六千石,够两千人吃两个月了。”明月松了口气,既然粮食入仓,吃饭问题便解决,接下来,就是将慢慢汇聚过来的人手加以整编训练。
在募兵练兵这件事上,明月不通军事,基本是两眼一抹黑,好在这次随他来的四名黑衣侍卫公仲寅,董方,邮无信,肥平都在行伍中呆过,同赵括一起练过兵,虽然四人并无大将之才,将百人之才却是有的。
于是明月就让肥平负责沙汰县卒;公仲寅去整编各族派来的丁壮;董方、邮无信分别去西乡、南乡招募人手补县卒空缺。
这三件事里,最先传来捷报的,却是肥平那边……
……
肥平乃是赵武灵王国相肥义的远房族孙,人如其名,是一个微微发福的青年胖子,肉呼呼的脸颊上蓄了一点胡须,长着一双眯眯眼,笑起来眼睛更如一条缝,让人感觉很亲和,丝毫没有长吏该有的威仪。
接受沙汰县卒的任务后,肥平本着长安君“先礼后兵”的方针,先让所有兵卒集合,细声细气地与县卒们打招呼,表明了来意,言谈举止里,还有一点腼腆。
“长安君将发兵剿贼,虽有各豪长出壮丁相助,但县卒仍是主力,但县卒良莠不齐,故而长安君令我来巡视一番,清点名册,青壮有力者留之,老弱病羸者退之!”
此言一出,县卒们议论纷纷,当下便有些担心自己不合格的老卒喊道:“上吏,若是离开县卒,可还有钱粮供应?”
肥平扫了他一眼,温和地笑道:“当兵吃粮,若是不当了,自然是没了,虽不能战,耕田种地却做得到,县卒不是每人都有授田百亩么?养活一家人,应也不难。”
那人苦着脸退了回去,说到这,肥平再不多言,解散前宣布道:“明日卯时,在此点名,而后开始沙汰,若有伤病归家未来者,请其长吏速速报予我!汝等可记住了?”
“记住了!”县卒们偷偷瞧了瞧几位缄默不言的百夫,稀稀拉拉地回答,等肥平一走,却都炸开了锅。
“沙汰老弱?这不是要断吾等粮,要吾等命么?”那些头发花白的老卒义愤填膺地说道。
原来,他们都不是无偿征召的,而属于募兵。
春秋之时,除了贵族的武装家臣外,并无职业军人。遇上两国交战,国君号召卿大夫,卿大夫号召领地城邑里的士、国人,一级接一级地征召,为主君打仗是国人的义务,他们得自带武器、甲胄、粮食、换洗衣物,无偿地入伍,等到战争结束才解散回乡。
随着战争越发剧烈,征兵的范围从城邑里的国人扩大到了乡野的野人,再后来,卿大夫被郡县官僚替代,百姓也没了国人、野人之分,他们被国家编户齐民,名字一一写到户籍上,变成了庶民。每个年满十七岁的健康男子,不管他是住在城市还是乡村,都有被征召入伍的可能。这些人构成了战国七雄军队的主力,所以这时代的战争,动辄以数十万计,就是因为动员了大量百姓。
但未经训练的百姓毕竟战斗力有限,在外打仗也整天惦记着家里的妻女、田地,有时候打仗经年累月,天转冷了,家中富裕的士可以写信给老家,让母亲给做冬衣或寄钱送过来。家中穷困没钱在军市买冬衣的,就只能冻着。国家只提供武器和甲衣,不管日常衣物。真是赔本又赔命,在商鞅变法定下军功二十等爵前,包括秦国在内,这些人作战的积极性不高。
直到魏国吴起以招募而不是传统征发形式,组建了列国的第一只职业部队——魏武卒,稍后,齐国也开始用钱帛招募游侠、武士,称之为技击。
魏武卒和齐技击,都是职业兵卒,赵国也有职业兵,除了北方的一些骑兵外,各县都要招募部分丁壮,作为职业军人。一般来说内地的县募一百就够了,边县略多,需要五百,他们的战斗力当然不能与魏武卒比,可边境一旦有警,便能立刻保卫城邑。
随着时间推移,这项制度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比如一些人俨然把这当成了父死子继的职业,好几代人都吃这份粮,一直吃到老弱不堪,才让儿孙来顶替,俨然把这当成了一个闲差。
这些县卒家中就是靠着这些钱粮补贴生活的,若是将他们黜退,岂不是平白少了不少粮食?回家务农,可没有在县卒做点杂务松闲。
县卒们有些忐忑不安,可更紧张的却是几名百夫,因为除了老弱不退外,县卒里还有一个严重现象,就是空挂名字,冒领军粮,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吃空饷!
这种现象也不单赵国有,秦国也有,秦法还规定,”不当禀军中而禀者,皆赀两甲“,这律文即是专门针对虚报名额冒领军粮处罚,冒领军粮被发觉要罚二甲,非官吏者加罚戍边二年,一起冒吃军粮者也要罚戍边一年,主管县令、县尉、士吏罚一甲。
赵武灵王之后,赵国也将这条律文照搬过来,只是将罚二甲变成了罚一甲,其余不变。然而在一些遥远的边地,这项律法,却在当地势力的渗透下,成了一条空文,可如今,长安君要开始清算他们了么?
几位百夫在那焦虑时,却有年纪最长,经验最丰富的百夫忽然说道:“依我看,这肥平,应是个软弱好说话的!”
PS:第二章在11点半
第220章 笑面虎()
“依我看,那肥平,应是个软弱好说话的。”
这百夫乃是县中豪长祁氏族人,他年过四旬,前后经历了两次战争,还有三四位县尉的更替,自觉练出了一手看人的本领。
他见肥平很爱干净,身上不带泥污,整日眯着眼精神不振,又长得微胖没有半点威仪,便有些看轻他,觉得他那些话里的威胁是在放屁!
之前几位县尉刚来时,也摩拳擦掌说要重整县卒,最后都不了了之,或接受贿赂成了一丘之貉,或遭到威胁无可奈何地妥协。
其余几人颔首:”也对,若肥平有意刁难吾等,今日便直接点名了,何必事先提醒,莫非是在暗示吾等去给他送贿赂?“
他们一合计,觉得这件事可不能让长安君注意到,必须软硬皆施,拿下肥平。于是是夜,几名百夫便满脸堆笑地去找肥平,邀他吃饭喝酒。
肥平竟未拒绝,还拍着微微鼓起的腹部说好几日不沾荤腥,都瘦下去了,到了地方,他也不客气,案前有肉,伸箸便吃,手边有酒,拿起便喝,直到胖脸微红,只是他眼睛从始至终都眯着,让人看不出想法。
席间百夫们不住奉承劝酒,等酒酣之际,带头的祁氏百夫就想给这个看上去很好说话的胖官吏塞点好处,岂料从袖中掏出的钱帛递过去,却被肥平一把推开了。
“二三子,汝等这是作甚?”
几名百夫笑着讨好:“上吏巡视县卒辛苦了,这是吾等一点心意……”
叮叮当当,几枚布币从袋子里漏了出来,掉到案几上,肥平醉眼惺忪地打量了它一番,拾起来仔细瞧了瞧,忽然一笑:“原来是钱,钱乃好物,多少人为了它逾越律法,多少人为了它胆气徒增,我也爱钱,不过……”
他轻轻一抛,将那布币扔给了酒肆里搔首弄眉的舞妓:“然,长安君以厚禄养吾等,又明言,不许吾等贪渎误事,若是瞒着他外收贿赂,耽误了大事,可是要被逐走的……”
“上吏言重了,些许钱帛,耽误不了公子之事……”
莫非他是嫌少?几名百夫咬咬牙,又拎出一袋钱帛,轮番劝了一遍,肥平都不为所动。
于是百夫们只好先谈事:”上吏,长安君让你管理县卒,这可不是容易的事,若是让麾下众人没了活路,谁会听上吏之命,上吏如何立足?“
肥平一手撑着胖脸,一手弹了弹衣裳,淡淡地说道:”长安君让我立足我便立足,难道还要看别人脸色不成?我从未堵住任何人活路,而是有的人,非要往死路上走!“
那个带头的祁氏百夫急了,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他朝肥平靠了靠,按住他的肩膀道:”上吏,真不能放过吾等?”
说话间,这百夫的手指猛地一扣,想让肥平吃痛,在他眼里,肥平这个细皮嫩肉的邯郸良家子,稍微吓唬一番,或许能见奇效!
先前有位县尉,就是被他这么一吓唬,便打消与众军吏为敌的念头的,一直到卸任,都没敢多管县卒里的事。
孰料,肥平却不喊不叫,而是转过头盯着这老百夫,一直眯着的眼睛睁开了,他眸子很小,眼白却很大,看着渗人,只有嘴上还是皮笑肉不笑的。
老好人,瞬间变成了笑面虎。也不见他怎么动作,肩膀一抖,双手往前一推,竟将身手矫健的百夫整个给震开,一屁股坐倒在席上,案几翻倒,酒菜落了一身!
百夫们大惊失色,连忙朝两旁退去,看不出来,这胖子竟有一身武艺!
肥平揉了揉肩膀,冷笑道:”汝等以为,来自王宫的黑衣卫士,皆是贪财怕死之辈?没错,汝等也是祁县一霸,但与乃公在邯郸见过的千金之家、将相封君比起来,算得了什么?这些小伎俩,比起吾等在临淄遇上的敌国间谍、死士,更是不值一提!“
“你这竖子!”那百夫出了丑,动了真怒,就要起身去与肥平打斗,不料酒肆外脚步密集,几个长安君的门客出现在门边,腰间的剑已出鞘一半!
酒肆外寒光闪闪,几名百夫今天出来没带武器,只好愣在原地,满头大汗。
肥平却摆了摆手,笑吟吟地看着几名百夫道:
“若汝等还要留一条命,便速速将这些年冒名的空额报上来,长安君说了,祁县六年前曾遭战乱,定有不少死伤未来得及上报者。长安君又说,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只要汝等主动引退,离开县卒,公子便既往不咎!若不识抬举……“
肥平的眯眯眼忽然瞪圆:”如若不然,公子动怒,便要用汝等的人头来祭旗誓师了!”
这一阵吓唬,顿时吓得那几名百夫下拜顿首,连道再也不敢了,肥平却不理他们,他的眼睛再度眯了起来,抚着额头道:“我不胜酒力,醉了,醉了……”
言罢,便脚下踉跄地从伏地顿首的几人身边离开,出了这家酒肆,消失在夜色里。
……
次日,肥平早早来到城西校场,依然是一脸和蔼的笑……
然而,五名百夫却像是约好了似的,无一到场,都说是生病了卧床不起。
肥平满脸为难,非要让人去催请几位百夫,他自己则在原地眯着眼,似是在打盹,又似乎不是……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也让下面几百县卒呆站了半个时辰,肥平才叹了口气,说不等了,开始点卯。
按着县尉移交的名册,肥平从头到尾,将五百人的姓名一个不漏地点可过去,这一点不要紧,竟点出了上百人的空缺!
一时间,吃空饷的什长、伍长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肥平却没多言,只是将那些本不存在的人名一个个大声喊出来,询问有无因病未归者?只要下面的众人答不上来,他就会朝旁边的笔吏点点头,冷漠地将那些个名字一笔划掉!同时和手边那份百夫们供认不讳的空额名单对比。
一口气勾掉上百个名字后,肥平竟将那五名百夫的名也去掉了,还说他们因病,辞去了百夫的职务。
县卒大惊失色,什长、伍长面面相觑,心中震惊,那些也曾受惠于吃空饷的人,心虚地低下了头,他们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这个笑吟吟的邯郸胖子,手段让他们心惊胆战。
但处理完此事后,肥平却没有顺藤摸瓜地查下去,而是很开心地笑了起来:“自此之后,县卒中便不再有不当禀军中而禀者!”
众人如蒙大赦,违心地跟着欢呼起来,可这时候再看肥平,他的笑容就没那么让人觉得亲切了。
“笑面虎……”不知是谁先想出来的,自此之后,这个绰号就成了肥平的代名词,但县卒也只敢私底下说说。
肥平离开前,忽然又回头笑道:”既然百夫空缺,那便从明日的沙汰中,卓拔什长、伍长优异者代之!届时,长安君也会来旁观,二三子,勉之!“
……
“一举让五位百夫离开县卒,你做得很好。”
当肥平向明月禀报此事时,自然得到了他的夸奖,那些县卒的百夫可不知道此人的身份,他在赵王宫做黑衣时,可没少奉命缉拿权贵,还学了一手审讯的好手艺,可以不见血地让犯人痛不欲生……
这样的人,本来应该派去做特务头子或者管刑狱,可惜明月手头人才不多,既然肥平自告奋勇去沙汰县卒,明月就放手让他去试试,对付老兵油子,他或许有一手。
谁知道,效果竟出奇的不错,肥平那对眯眯眼和看似无害的笑,把那些百夫糊弄得不浅吧?
将事情汇报完毕后,明月抬头问他:”我听人说,县卒私下里称呼你为笑面虎?“
肥平却笑道:“臣只是站在前面的狐狸,公子才是臣背后的猛虎,百夫、县卒们害怕的不是臣,而是公子!臣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明月一乐,指着肥平道:“看着面相老实,心里却计谋多端,瞧他这嘴,蔡先生,你看他可能做纵横策士?”
蔡泽也一笑,总的来说,这还是他的主意。那些百夫,多是县中祁氏、温氏的旁支子弟,想办法借吃空饷一事让他们主动离开县卒,既不必与县内豪长结仇,也可以扫清长安君控制县卒的障碍。
他和肥平查过了,县卒里老兵油子横行,贪渎、吃空额的事,几乎每一位什长、伍长都有参与,但这次长安君只赶走首恶,绕过其他人,势必得到他们的感激,再通过沙汰老弱,选拔勇锐之士,让一些有本领的什长、伍长晋升百夫,他们就更会对长安君感恩戴德。
这样一来,数百县兵,已收入长安君袖中,将彻底变成他的私属!
……
到了次日,便是检较县卒的日子,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