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不知能说些什么,叶君镆有些自嘲:自己几时这样奇怪了?明明她还是如此疏离,为什么自己还是掩饰不住心中的挂念?
“我带了些益补之物,你既刚回府中,路途劳顿,还是多多休息吧。君镆不相扰了。”深深看了谢澜冰一眼,叶君镆向谢轩祈告扰,转身离去。
“冰丫头……” 谢轩祈看着叶君镆的背影转过脸又看了看女儿。局外之人看得通透,局中之人却难自知。然而情之一事最是恼人,无论通透还是糊涂都难免会掉入烟瘴——当你心中有了一个人的时候,你便永远也看不到其他人对你的好;就算看到了,也会装作看不到,只因,他不是你心中的那个人。
“爹爹,大哥,我有事同你们说。”谢澜冰却没有留意方才叶君镆的关切,肃了颜色小声道:“我和哥哥在燕州抓到了储贾,他说当年有人给了他一张白纸要他去偷盖爹爹的印信。那么那封书信该是后来有人仿了爹爹的笔迹写的。爹爹,你可记得当年有什么长于模仿笔体的人么?”
和谢澜钰并肩回流云苑的路上,谢澜冰忽然停了脚步:“大哥,我想去栖霞院看看。”
“好,我陪你。”
栖霞院中的景物依稀如昨,只是再没了那个一人养花除草、为她熬制燕窝、小时候常常给他们兄妹两说爹爹儿时故事的温婉的姑姑。两年前她刚到边州不久,大哥来信,说靖宁侯卫桓来见过姑姑一次,出来之后面色怆然。而姑姑当天夜里留书而走,再无踪迹。大哥问她要不要派人去寻,她没有答应,既是姑姑想寻一份清静何必去搅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这其中有一段曲折。十七年前江家满门抄斩,有幸活下来的除了他们兄妹还有一人,便是江远遥同父异母的妹妹,他们的姑姑江月珂。
江远遥本是家中庶子,生母并不受宠被其他几房姨太太联手害得香消玉殒,那时他只有七岁,逃出府中恰被一位世外高人“游龙子”遇见收作了徒弟,此后便一直跟在游龙子身边。他对江府并无感情可言,府中唯一与他要好的便是这个小妹妹江月珂。幼时被其他兄弟陷害受罚,江月珂总陪在他身边甚至偷偷去厨房取了东西给他吃。除了生母,江月珂是阖府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
他艺业学成英才天纵屡建奇功,先是被成帝封作大将军,后封为兵马大元帅。江府百般巴结,碍着情面他未追究生母的死却也和江府形同陌路,只派人去接小妹妹江月珂,回来的人却说江月珂已然病故。他心中郁愤抓了江府管家来才问清楚,原来江月珂成人之时有一年上元灯节和丫鬟一同去观花灯,却遇见了一个名叫卫焕的青年,二人两情相悦私定终身。卫焕道并无建树不能高攀,发誓立下战功回来娶她,留下一句“归去携红袖”的诺言投军去了。之后一晚,大太太的内侄垂涎江月珂美貌,闯进她的屋子奸污了她。江月珂不堪其辱用金簪刺哽以求自尽,血溅当场。大太太怕事情闹大,只说她病故身亡派人抬她出去埋了。又严令府中不许多舌,至于之后江月珂的下落也就没人知道了。
江远遥夫妇故去后,有一日一女子找到相府,对谢轩祈言明她就是江月珂。当年她并未身亡,而是被路过的人救下了,觉得失了清白无颜再见哥哥。谢轩祈收留她住在府中,又告诉她谢澜清和谢澜冰就是江远遥的骨血,她便一心一意照顾着这两个孩子。为怕惹麻烦只道是谢轩祈的一个远方表妹,她也独自住在栖霞院中从不出去亦不见人。
谁能想到当初的卫焕竟然就是靖宁侯卫桓?若不是当日谢澜冰唱出那一句“归去携红袖”怕是两人永远都不会再见。江月珂留书道,卫桓向她解释后来派人去找过她,然而江府人答她病故了他也就灰了心。既如今寻着,便想与她圆旧时之好。然而江月珂的身份却会给谢轩祈带来麻烦,她不愿相累,更何况卫桓之后已然娶妻生子。沧海桑田,年少之诺已变了味道,她不想再留下去,再则侄儿侄女都长大了,她无可担心,于是不再流连。
“姑姑她……”谢澜冰轻叹一声:“也是平生坎坷。”
“若真爱如斯,就不会在别人身上寻她的影子。”谢澜钰亦叹道:“靖宁侯为情所累也是糊涂。”
“所以姑姑心结未解。不说这个了,大哥,你见过玉淑姐姐么?日后,她可就是你的妻……”
“有一面之缘。”谢澜钰笑了笑:“她会是你的好嫂子。”
十月初九,秋风爽朗暖阳熠熠。因是谢丞相的大公子娶妻,大半个宛京城的百姓都挤在街边看热闹。敲锣打鼓煞是热闹,火红的花轿和送亲的队伍排出多长。谢澜钰一身大红吉服骑着高头骏马,显得格外英姿俊秀。
谢澜冰留在府中帮着柳氏、摇情各处调指吩咐,将喜宴备置妥当。
京中的显贵来了不少,英王、安王、瑞和公主夫妻都过府祝贺。谢轩祈与管家谢安在前场应酬着。
总有一个人,无论他藏匿于多么拥挤的人流中,你还是一眼就可以发现他的身影。谢澜冰远远看着绛紫华衫的卫谦,心中翻腾起难言的波澜。两年来,第一次见到他,竟是在大哥的婚宴上。这漫天的喜气红色于她并不是多么美好的记忆,记得那年他身着吉服立于她眼前,执手拜天地的却不是她。
谢澜冰有些出神,明眸如暗下来的星辰,神色染上几分倦意。卫谦却正巧是在这个瞬间看向了她。隔着那么多人,她在看他,他亦在看她。没什么能阻断相顾的视线,没什么能阻断早就连在一起的两颗心。
谢澜冰贪恋地看着他清俊的容颜,浅浅一笑:我回来了。我在这。
卫谦亦温柔地看着她牵起唇角:璧儿,两年,你终于回来了。
谢澜冰撤回目光,悄然转到柱后轻叹一声。选择了回来,就要重新面对这已是错综复杂的棋局。
那边的英王与叶君镆却是面上兄友弟恭实则暗藏锋芒。英王抬头环视了一眼漫布的红绸向着叶君镆随意笑道:“谢小姐既养病归来,不久就要成为本王的弟妹了。三弟真是好福气,丞相一向疼宠女儿,三弟这回可是双收颇丰啊。”
叶君镆摆了摆手:“大哥说笑了,婚事是父皇定下的,既是父皇之命君镆又岂有不从之理?”
英王见他抬出昭帝相压心中不悦,却转了话题道:“谏议大夫陈悌原是一心向着君修的,如今却每每称道三弟办事干练言语间颇有赞赏之意,能让他如此,三弟还真是好能耐。”他语意中微有讥讽之意,叶君镆却一笑带过并不搭理。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父皇的脾气三弟该是知道的,有时候羽翼太丰反而容易被剪去。”英王压低了声音拍了拍叶君镆的肩。
“多谢大哥提醒,君镆受教了。”叶君镆知他见父皇有意无意偏私自己心中不满,也就不与他相争:“大哥,君镆去那边转转,失陪了。”
“澜冰。”谢澜冰正往后院走却被叶君镆叫住生生停了脚步,回转过身:“殿下有事么?”
“两年没见,更生分了么。”叶君镆无奈地笑了笑:“我只是想问问你,这两年是在哪里休养的,过得好么?”
“既是休养,在哪里却是都没有分别的。至于过得好或不好,殿下以为呢?十七年前起,澜冰便没有好与不好可言了。”
叶君镆一时无言。唯有这个是他无法解开的死结。低声道:“我说过,母妃当年所为我很抱歉,只要你肯给我机会,我定会补偿。澜冰,这两年边州多了员叫江泠璧的女将你听说了么?她和你……可有什么关联?”
谢澜冰眸光一闪笑容明灿,轻声道:“殿下猜得没错,江泠璧就是我。殿下有何见教?”
“澜冰,你一定要这样逼我么?我并未和其他人说过。”
“又如何。”谢澜冰有些嘲讽地笑道:“殿下自己说过,只有我是谢相女儿,殿下才能娶我不是?殿下是为自己打算,与我何干。”
叶君镆眸中闪过一丝受伤,恼道:“这样说来,两年前在宫中晕倒和苍颜医神的诊断都是你布的局?就为了不嫁我?枉我当初一心只顾着你的身子,只盼着你能好起来什么都不曾多想!”他向前逼近一步,幽潭般地双眸中风暴正浓:“可惜,你还是得回来,这一次你还能找到什么理由?”
谢澜冰看了他一眼,却在这时咳了起来,那咳声压抑而沉闷,她背过身去一手扣住身边的阑干努力想抑制住身体的振动。
“就算你到了边州,这两年为什么不好好休养?你心脉劳损自己难道不知道?两年前为了瞒过父皇和我又强自诱发了寒毒,就算你恨我们强逼于你,为什么对自己这么……”虽气苦恨她对自己太不顾惜,却还是不自觉地替她顺了顺气,迟疑地问道:“这也是……因为‘了如雪’么?”是啊,自己有什么资格怪她不知顾惜?她身上一大半的病痛都是母妃所致。
“不……妨事,不必再顺了。” 谢澜冰略平止了些便向旁一闪身躲开了他的手:“玉凉七皇子聿肃睿涯和苏淡离两人都离朝到了燕州城中,这事有些不妙,你须知道。”她有些虚弱地浅笑了笑:“两年前,多谢你肯放我离开。”
“你下个月就要嫁到我府,这个月好好调养罢。” 叶君镆没料到她会言谢,心中有些烦乱,硬生生丢下句话离了她回前厅去了。
谢澜冰倚着栏杆微眯了眼:终是躲不掉啊。
谢澜钰已接了沈玉淑回来。牵着她过了门槛在众人的祝福声中拜过天地。新娘先被送入新房,新郎官留在宴前招呼宾客。
待闹得差不多,宾客们渐渐散去了,谢澜钰才被人架着来到洞房。
一盏柔灯下端坐着婀娜美人。新房中只剩了小夫妻两人。一时很静,可以听到新娘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谢澜钰在她身边坐下,执起她的手——她的手是凉的,然而湿湿的全是汗,她下意识地往回一抽,侧过身去。
谢澜钰轻笑开来,扳正了她的身子,掀起她的盖头:“玉淑,莫怕,你仔细看看,是我。”
沈玉淑低垂的眼帘向上掠起,待看清谢澜钰的样子,原本黯然无波的双眸中涌上不置信的惊喜:“柳钰,是你!”
番外一:柳栀词
桃之夭夭,柳之依依,转过年来又是明媚的春天。
相府中,流云苑,谢澜钰负手而立眉目之中写着几分落寂。“喵”的一声,一只浑身雪白的猫儿窜到了他的脚边,抬头望着他叫了两声,又在他腿上蹭了蹭。书墨一挠头:“少爷,这猫儿怎么跑这来了?”
“无碍。”谢澜钰弯了腰把猫儿抱起:“你也想她了不是?才又跑了回来。”猫儿面色无辜,偏了脑袋直直地看着他。谢澜钰点着它的鼻子道:“小冰,说得好好的,一两年就回来,如今都一年多了,怎么一点回来的意思都没有?”书墨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人一猫两两相望:大少爷的语气含了丝嗔怪之意委实深情了些,那猫儿的反应确是呆滞了些。垂下头抖了一抖:如果小姐回来知道大少爷管这只猫叫小冰……
“书墨,我要出去走走,你跟着么?”谢澜钰将猫交到他怀里:“你先把它送到摇情那里,再把我的药箱取来。”
“大少爷,您这是又……哎呦!”书墨脑门上挨了结结实实一扇子。
“让你去取就去取,不愿意去我自己去。”
眼见着书墨抱着猫儿一溜烟跑了,谢澜钰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不知这回可能碰到她……
四五日之前,他在府中有点闷得慌。其实手头的事情倒是没停过,只是心中不知为什么有点空落落的。也正常,这种感觉自从小妹离京之后就没断过。他们兄妹三人自幼感情极佳,有事没事都喜欢凑在一起玩闹,如今去了两个只留他一人这偌大的相府忽然就显得太过清静。
没有人再与他斗嘴把他气得哭笑不得;没有人再在他看书的时候蹑手蹑脚地进来捂住他的眼睛让他无奈地轻斥:“冰儿,别闹”;没有人牵着他的衣角磨啊磨啊只为要他带他们出府去看花灯;没有人趁他看书乏了趴在桌上睡着之时先取了披风给他盖上,终是顽心难改提了笔在他额上轻画了几笔闹到后来给他端茶的丫头看到他的模样笑得连茶杯都砸了……
他喜欢小妹爱笑爱闹灵动调皮的模样,他赞成二弟向爹爹央告的莫要告诉她过往。他有时在想,其实真正的身世对她而言只是个去不掉的枷锁,她从未见过亲生父母,却要为那段她只是听别人道来的过往背负太沉重的责任。可她还是知道了,她知道了还是玩笑照旧,可是他为她把过脉,他知道此后她耗费了多少心力,才会……心脉劳损至斯。
心中一闷自然就想出去走走,就在要踏出门的一瞬间,忽然想起她小时的央告:“大哥的医术那么好,不如我们扮了郎中出去,或可救助些病人也未可知。”那是他们原来常做的事,然而自她十二岁接管风陵骑一心打理起,便也就不曾有时间再如此了。
不妨一试。一时心血来潮,他换了身朴素的长衫,背了药箱出府。
街市上依旧热闹非常,谢澜钰背着药箱漫无目的地游走穿梭,忽被个卖花的小姑娘拦住:“公子,这是刚摘下的新鲜栀子花,您买几朵回去送给夫人吧。”
谢澜钰微微一愣,见那小姑娘模样生得伶俐倒也有三分喜爱,刚欲答话便听旁边有清脆的女子声音:“小姐,你瞧,好水灵的栀子花。”随后是略显娇柔的声音:“小芝,小声些啊,又不是在府中。”
谢澜钰拈着花一回身,只见身边站着一对主仆,那小姐大约在十八九岁,一身烟绿夹白的罗裙,眉如远山目若秋水,端庄而柔婉,显是大户小姐。那丫鬟显然不常常出府,事事好奇,见他手中拈花捂嘴向小姐笑道:“小姐,男子也需戴花不成?”谢澜钰手一顿,那小姐斥道:“小芝,又乱说话!”复向谢澜钰赔礼道:“丫鬟不懂事,口不择言,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这女子温和识礼,谢澜钰心下有了几分好感,忙道:“不妨事的,我看这花清雅莹润,倒和小姐很是般配,小姐或可一试,在下先告辞了。”将花放回那小姑娘的匣中,背着药箱走了。
身后小芝还在絮絮叨叨:“小姐,他眼光不错,您不正是最喜欢栀子花么……”
“小芝,再这般搅闹下次不带你出来了。”
谢澜钰笑着摇了摇头,那小芝的性子倒有几分像扶扇小丫头,听小妹说她似是和霜风很是登对……
一上午诊治了几个无钱治病的穷人,到了中午有些累了,便在听雨楼坐着歇了一歇,要了壶茶。看着窗外风陵渡的景致倒也心清,忽听楼下一阵杂乱,有女子脆声问:“掌柜,掌柜,你可知这附近的医馆在哪儿吗?”听声音有些熟悉,谢澜钰回头一看,正是小芝,她身后的那位小姐怀里抱着个面色蜡黄的小男孩。
掌柜略一沉吟,谢澜钰起了身:“在下恰巧是个郎中,二位有什么事可以与在下一说。”
那小姐和小芝见是他,很是意外,却还是走了过来。小芝好奇:“公子,你当真识得医理么?”
“小芝!”小姐斥住她,敛眉向谢澜钰道:“小芝无冒犯公子之意,我主仆二人方才在路边见到这孩子昏倒在地,瞧这气色却是很不正常,故而想寻个医馆给他诊治一番,还望公子……”
谢澜钰直接抱过她怀中的孩子放在长凳上,仔细检查一番皱了眉。小姐一愣:“公子,怎么,这孩子的病要紧么?”
“这孩子的病不是很严重,我开了方子让他服用便可。只是这病却是会传染。”
他话音刚落,小芝已叫了起来:“那怎么办,方才是小姐一路抱着他过来的。”
那小姐柔声道:“不妨事的,公子,你先给这孩子开个方子罢。”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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