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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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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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止见一旁的荆非欲言又止,复道:“我知道这里有位官府的人物,但这件事实在不劳官府费心。那几个探路的是我有意放纵的,李探花倒是可以利用他们的情报证实我说的是否属实,但若想在这几日救回孙小红,只怕是过于冒险了。”关止咳了两声,继续道:“如果各位今天想以众欺寡,我倒想提醒一句:倘若今天没有我平安归去的消息,我手下的人肯定会对李探花的两位红颜知己下手。”关止拿起那木牌,端详片刻又拍在桌上,道:“金钱帮向来言出必行。告辞。”
关止让过众人,踱出门去。屋内一时无人言语。
阿飞见李寻欢面色发青,正欲说些什么,却被李寻欢轻轻拦住。
“我想出去走走。”李寻欢低声道。
阿飞没有阻拦。只见李寻欢神色恍惚地出了门,在园中走了几步,忽扶着棵梅树站住。阿飞刚觉察有异,已见一片触目的猩红色树下残雪上绽开来。阿飞飞奔过去,却又是晚了一步,只能看着一个单薄得已经失去重量感的躯体从自己手掌边滑过、毫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二十三
很多时候,疼痛并不算件坏事。
至少它能让一个人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对于那些经常游走在生死之间的人来说,疼痛的这点好处尤其明显。
和以往很多次一样,李寻欢又是在胸口的一阵痛楚中恢复意识的。
此时他只希望身边不要有人。
因为他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因痛苦而痉挛。
但他只能失望了。
他已经能感觉到有人正在为他擦拭额头上沁出的冷汗。那只手远算不上温柔,和他经常梦到的那只手更是相差甚远,但显然很有耐心。
所以他带着无奈的微笑睁开了眼。
“阿飞?”
见李寻欢醒来,阿飞蓦地缩回手,脸上的表情像是一个做了坏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
“过多久了?”
阿飞避开李寻欢的目光,将手中的丝帕丢在一边,道:“大约两个时辰。”
“其他人呢?”
“叶开在厨房煎药,荆非去了洛阳。”
听到“洛阳”两字,李寻欢心头又是一紧,伏在床沿猛烈地咳嗽起来。
阿飞忙照以前见孙小红做过的样子帮李寻欢捶背,一时却也不知下手的轻重,但见李寻欢咳个不停,索性住了手,道:“我去换叶开过来。”
说罢正往外走,只见叶开已端着碗药走进门来。叶开看清屋内情形,将手中药碗先放在桌上,坐到床边,一手递李寻欢一块丝帕,一手不紧不慢地帮他捶背。
阿飞只站在门边远远地看着。不多时,见李寻欢虽已缓了下来,但叶开接过的丝帕又是猩红一片,阿飞不禁一阵心烦意乱,想避出门去,却又找不到理由。
“阿飞。”
是李寻欢的声音。
“能否出去帮我找坛酒来?不用点酒润开喉咙,只怕这药灌下去也会倒呛出来。”
阿飞也不答话,径直走出门去。
望着阿飞的背影,叶开道:“他不习惯照顾人。”
李寻欢一笑,道:“在阿飞长大的地方,只怕是很少有人要照顾。”
“我也不喜欢照顾人。”
李寻欢黯然道:“你父母把你托付给我,原本是希望由我照顾你;如今反倒是你照顾我的时候更多一些。”
叶开将丝帕丢进炭盆,道:“毕竟你教了我一些东西。”
“但愿我教会你的不只是飞刀。”
叶开不语。
李寻欢道:“飞刀本是凶器,所以我坚持先教你懂得爱,然后再将飞刀传授给你。”
“以前我的确爱很多东西。”
“现在你应该已学会爱更多的东西。”
“我不知道。”
李寻欢微微一惊,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叶开静坐一旁,待李寻欢喘息稍定,继续道:“以前我爱一件东西,理由很简单:我喜欢,所以我爱。现在也许我比以前更懂得爱,但我已经忘记了喜欢的感觉。”
“所以你选择走开。”
“不错。与其面对我不得不试图去爱的东西,我宁肯走开。”
“你不认为这是一种逃避?”
“既然我已经没有判断的标准,倒不如把决定的权利留给别人。我不走开,别人或许也不能走开;我走开,至少留给别人也选择走开的机会。”
李寻欢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道:“看来我的确不是一个称职的师父。”
门外的楼梯响了一阵,阿飞拎着两坛酒走进门来。
叶开见阿飞到了,也不再多说,只起身离开。
炭盆里的丝帕仍未燃尽。
阿飞看在眼中,并不言语,只扶李寻欢半靠着坐好,找出两个酒杯,给两人各斟了一杯。
李寻欢接过酒。
两人举杯。
一饮而尽。
沉默。
阿飞已经在倒第十杯酒。
两人依然沉默。
屋内一片静寂。
只间或听到李寻欢的咳嗽声。
一坛酒很快就空了。
炭盆上又多了几块丝帕。
阿飞将药碗端给李寻欢,见李寻欢喝了,道:“我走了。”
李寻欢点点头。
阿飞拎起剩下的一坛酒,正欲离开,身后又传来李寻欢的声音。
“多谢。”
阿飞的脚步停了一瞬,但没有回头。
楼下。
叶开独自坐在回廊。
阿飞走过去,把酒坛摆在叶开身边。
叶开扭过头,道:“我的问题不需要用酒来解决。”
“至少有一个问题可以。”
“什么?”
“泼一点酒在脸上,这样别人就看不出眼泪了。”
叶开摸过酒坛,端起来猛灌几口,被呛得咳红了脸,随后抹下嘴,转向阿飞,道:“看清楚了,这可是呛出来的眼泪。”
阿飞坐下,道:“我明白。”
叶开抽下鼻子,道:“为什么你会和李寻欢成为朋友?”
“因为他很少问我问题。”
“这倒奇了,他在我面前可是问题不少。”
“李寻欢从来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如果他在你面前说得多些,那也必定是希望你记住的多些。”
“我知道,因为他快死了。”
阿飞长饮一口,道:“一个今天睡下就不知明天是否能醒来的人,当然希望每天尽可能多做些事。”
“他的身世本就和我不同,又何必强求我接受他的观念。”
阿飞正色道:“我不知道你的身世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我希望你记住一点:没有谁的身世可以成为他任性的理由。”
叶开竟微微一笑,道:“这倒比李寻欢教的容易懂些。”
阿飞道:“李寻欢教你的东西自有它们的道理。”
叶开茫然道:“我只怕全部学会后会变得和他一样痛苦。”
“一个人在经历过痛苦之后还相信的东西自然是有价值的。你现在想不通,不过是因为你的经历太少。”
“经历什么?痛苦?”
“只要你不走开,这世上还能看到很多不痛苦的事。”
叶开不语,仰头喝了口酒,终展颜一笑,道:“一言为定。如果哪天你听说在江湖上出现了一个人,名叫树叶的叶、开心的开,那就说明我想通了。”
楼上。
冬日的夜晚本就静谧。
何况如此空旷的院落。
所以阿飞和叶开所说的一字一句都已传入李寻欢耳中。
李寻欢终于释然地笑了。
因为他终于可以暂时安心地睡一觉。
他甚至奢望梦见当年的梅花。
但他很清楚:自己合上眼时,周围出现的仍然只会是黑暗。
无尽的黑暗。
二十四
后日。未正。
阴。有雪意。
风老。
梅凋。
陈雪未尽。
余酒尚温。
残花散处,有一人独斟。
李寻欢。
梅林小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
李寻欢略抬起头,吟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梅林中一个声音应道:“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清言。”
人随话音而现,果然是关止。
关止拊掌道:“李探花的确不同凡人,究竟能想通这一解。”
李寻欢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无解即是正解。”
关止道:“先前是我低估李探花了。”
李寻欢摇摇头,道:“若非前日听到一个孩童的教训,以在下往日的性情,没有可能想到这一解。”
“哦?这倒令在下益发好奇了。”
“那孩童的教训是:我不走开,别人也不能走开;我走开,留给别人也选择走开的机会。”
“果然有趣。”
“于是在下想通了:事已至此,在下选择林诗音或孙小红已没有不同。关掌柜其实并未定下自己的目标,不过是依在下的动向行事。无论在下选择保护哪一方,实际的结果只会给对方增加危险;相反,只要在下不动,关掌柜亦不动,林诗音或孙小红反倒安全。”
“李探花对在下如此有信心?”
“在下相信关掌柜还是个读书人,不会用不应景的卤莽之事破坏《锦瑟》全诗的意境。”
“不错。这出《锦瑟》本是为李探花度身定制的,主角不愿登场,戏也自然唱不下去了。”
“只可惜在下枉活了这几十年,如今才真正明白这‘走开’的道理。”
“的确。如果李探花当初收到那封信时就明白这道理,甚至连前几个人也不必死了。”
李寻欢自饮了一杯,沉默。
关止继续道:“倘若在下估算不错,李探花至今未曾告诉旁人那封信的内容。”
李寻欢低吟道:“‘重宝已重现李园,望君勿失之交臂。’”
关止笑道:“以旁人看来,此信飘忽得近乎荒谬。李探花却有心了。此信与当年兴云庄外散布的匿名信同出一辄,李探花动心,正说明李探花对林诗音始终不能忘怀。当然,以李探花的性情,这一层缘由是万万不肯与外人承认的。”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关掌柜倒是对在下的脾气了解的很。既已说到这一层,在下有个问题也要请教关掌柜了:关掌柜的真实姓氏可是上官?”
关止仰天长笑道:“若非李探花提醒,在下真要连这个姓氏都忘却了。不错,在下曾经名唤上官止。不过,如今苟且在这里的,只是关止而已。”
“敢问关掌柜和上官金虹的渊源?”
关止信手扯下一片花瓣,吹送至风中,道:“世人只知上官金虹有个名唤上官飞的儿子,却不知他还有一个儿子。只不过这第二个儿子着实令上官金虹失望得很,他不仅无意于江湖商路,而且年纪轻轻便生了痨病。以上官金虹的雄心伟略,自然不愿承认这么一个近乎废人的儿子的存在。与李探花初次见面时,在下的自我引荐并无任何诳妄之语。李探花可以回想一下:‘在下原本无意这数钱的买卖,只一心读些圣贤书,家中诸事留与家兄操办。不曾想一场痨病断了在下仕途的念头,而家兄也不幸早亡,于是票号的业务全丢给在下这不成器的书生。’在下所言是否不虚?”
李寻欢叹道:“的确,是在下一时疏忽了。关掌柜如今能使金钱帮更上层楼,上官金虹地下有知,想必也要感慨自己当日看走眼了。”
关止一阵狂笑,道:“谁在乎他的看法!”
李寻欢目光微闪,道:“难道关掌柜给在下制造如许麻烦,不是为了替令尊报仇?”
关止咳了两声,道:“他早已不把我当儿子看待,我又何必为他挣命。在我心目中,对他甚至连一点怨恨的感觉都谈不上。当年认清自己的命运之后,我只有一个怨恨的对象。”
李寻欢不语。
关止一笑,道:“抱歉,正是李探花。”
李寻欢缓缓道:“你这又是何必。”
关止漠然道:“在李探花看来,这自然是荒诞不经了。李探花虽有‘浪子’之名,却是个人人称道的浪子,连李探花那点咳嗽吐血的毛病也被美化成了痴情和情义的象征。同样是忍受痛苦,我得到的是什么?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出门在外,人们一听到我的咳嗽就面露惧色,惟恐避之不及。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萌生了练飞刀的念头。一是因为这种小巧的利器的确适合你我这样的体质,再者未免夹杂点私心:小李飞刀向来是上官金虹最畏惧的强敌,故他搜集的情报尤以有关小李飞刀的详尽;即便不考虑偷练敌方的兵刃是否会令上官金虹暴怒,飞刀也是我最便利学习的武功。”
李寻欢道:“飞刀本无门派之分,你既已练成,又何必找我一决高低。”
关止冷笑道:“李探花此次归来难道没有注意一个有趣的现象?小李飞刀已成众人效仿的对象。只要李探花还在,与那些市井之徒相比,我不过是个飞刀射得更准、咳嗽咳得更逼真的小李飞刀仰慕者而已。如果李探花有我这样的经历,难道会甘于这种角色?”
李寻欢不胜疲惫地叹一口气,道:“你究竟要怎样才会安心?”
关止目光一凛,道:“我要你身死、心死、名死。”
李寻欢黯然道:“难怪你要苦心安排这出《锦瑟》了。不过,有一点你却估计错了。”
“什么?”
“若你希望我心死,本不必动用《锦瑟》。隐居三年,我心中早已是死水一潭。”
关止不以为然道:“在这一点上,我没有估计错。倘若李探花心中果真已经死水一潭,只凭那封书信不可能诱出李探花。只要李探花出现,我就能安排这场好戏开演。一具具死尸会让李探花明白:你也不过是个病人,你的咳嗽只能处处成为被人利用的弱点。如果真能达到这一步,让李探花心死的目标自然也就实现了。然而,有一点确实出乎我意料。我不曾想到,《锦瑟》却能激发出李探花的潜能。”
李寻欢抿了口酒,道:“如今你又想如何?”
关止道:“至少我还有机会用手中的飞刀让李探花身死、名死。”
“如果我拒绝一战?”
“你不能拒绝。”
“为什么?”
“因为这一战无关江湖道义,也无关家世恩仇,只是两个病人在为自己存在的尊严而战。”
李寻欢凝视关止,道:“你有把握?”
“在飞刀的造诣上,我或许还比不上李探花,但我有自己的优势。”
“我知道。所以你会选择未正时分。”
“不错。我的飞刀比李探花少练了几十年,但我的咳嗽也比李探花欠了至少十年。飞刀讲求凝神屏息,一声咳嗽足以使一切前功尽弃。我想李探花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潮热发作时饮酒固然是饮鸠止渴,却也能借酒的热力一时稳住体内的真气。”
李寻欢放下手中酒杯,道:“如此看来,你我一战在所难免了。”
“正是。”
李寻欢起身。
园中风声忽紧,花瓣飘飞如雪。
李寻欢长叹一声:“如此美景,你我却已无暇观赏。”
关止一笑,道:“或待来生。”
“来生也许你已成了杯不离口的酒鬼,而我却成了清谈的茶客,彼此见面也不相识了。”
“如此倒不妨留下个识别的口讯:‘江涨雪融山上日﹐缸倾酒尽落花空。’”
“‘空花落尽酒倾缸﹐日上山融雪涨江。’”
“请。”
“请。”
两人后退。飞刀已各在手。
同样样式的飞刀。
同样的普通。
关止眼中充满自信。
李寻欢却神色凝重。
只有他自己知道,若非酒力的支撑,他根本已经站立不住。
关止的手很稳。
李寻欢的手却有一丝颤抖。
因为他胸口的痛楚已经在蔓延开来。
风声愈紧。
更迷茫的飞花。
一声咳嗽。
飞刀出。
雪落。
二十五
李寻欢咳嗽。
他手中无刀。
刀已没入关止右臂。
关止手中也无刀。
刀落在他脚边。
李寻欢深吸口气、稳住声音,道:“你仍然少考虑了一件事。一个与咳嗽纠缠了近二十年的人,自然也会对咳嗽多几分了解。当咳嗽已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时,它对飞刀的出手已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关止凄然一笑:“我的确不曾想到,竟然会在咳嗽上也输给你。”
“你还年轻,只要你稍微多些耐心,原本就能活得比我长久。”
“你认为我会有这种耐心?”
李寻欢叹口气,合上眼。他已经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当李寻欢再次睁开眼时,关止已倒在地上,喉间插着一把飞刀,正是方才落在他脚边的那把。
李寻欢摸到石凳边坐下,只觉得全身都像被掏空过,再没有余力做出任何反应。他听见自己在剧烈地咳嗽,但并不觉得痛苦;有股腥热的液体涌到他嘴边,他只木然地掏出块丝帕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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