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每一个人都投鼠忌器,不敢对先帝与太宗皇帝的‘圣德’否定一字半语。
刘进自然也知道这个情况,在这些天,他与贡禹等人整理新丰文牍时,就经常发现,很多百姓,不过犯下小罪,就被打死打残。
以至于,百姓从此不敢轻易去官衙上告。
地方官因此乐得清闲。
“且,殿下难道真以为大宗族就不蓄奴了?恐怕未必!”张越直接道:“以臣之见,恐怕大宗族蓄奴的意愿会更强烈!”
“因为他们人多,需要服役的丁口也多……”
刘进一听楞了。
他以前根本没有想到这一茬,听张越一说,他终于醒悟过来。
宗族越大,人口越多,服役丁口也越多。
这只会增强人民,更加强烈的蓄奴意愿,而不是相反!
“那就只能坐视天下生民沦为他人奴婢,与猪狗为伍吗?”刘进看着自己前方在田间地头辛苦劳作的奴婢们,这些人里,有的甚至还是孩子,年纪最多十二三岁而已。
“不然!”张越轻声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如同魔鬼一般狞笑:“关键在于,殿下是要做诸夏的君子还是夷狄的君子……”
“诸夏的君子如何?夷狄的君子又如何?”刘进问道。
“诸夏之君子,乃夺夷狄之丁口,以惠诸夏之生民……”张越低头道:“如当初,赵老将军伐西域楼兰、姑师之国,掳其人民,充为官奴婢,得其妻女,以分军士……”
“强弩将军李息,当年率军平定羌人叛乱,尽没羌奴数万,充为戍田之奴,天水郡百姓至今受益……”
“臣闻,西域有三十六国,更有远方康居、大夏、身毒之属,有百姓以千万计,若王师伐之,得其民,获其地,奴役之,以其人民充为中国之奴……则中国百姓为奴婢者将日少……”
“殿下届时,再行算缗之限,对于任何以汉人为奴者,课以重税,则天下人民皆以夷狄为奴,而释中国奴婢……”
“如此,天下生民,无论贵贱,皆感念殿下恩德,民心归附而天下治矣……”
听着张越杀气腾腾的话,刘进不得不为之一楞。
“张侍中对于夷狄也太过严苛了些吧……”刘进叹道:“如此手段,夷狄诸国,恐怕未必服心,其必作乱啊……”
“他们敢乱,臣就敢杀!”
“一人造反,株连全村!一村反,则屠一乡,一乡反,屠一县,终究可以服其民……”
“况且,臣觉得,未必需要如此,届时,可以在远方之国,扶持两国,相互征战,一国势弱则助之,一国势强则削之……”
“如那身毒之属,其国数百,人口数千万之多,如此操作,自然其彼此相互攻伐,而我汉家坐收渔翁之利!”
这正是后世日不落帝国的成名绝招!
大英帝国仗此绝技,让整个欧陆,永不安宁。
要不是后来米帝崛起,大英帝国靠着这一招就能让自己永远当欧陆的大佬。
即便如此,牛牛虽然衰落,但也依旧靠着这一招,在欧陆充当永远的搅屎棍,让欧洲永远无法团结。
而欧洲不能团结,得利的当然就是牛牛喽!
“那夷狄之君如何?”刘进问道。
“夷狄之君?”张越冷笑着道:“自当禁锢中国思想,废人民持械之权,而假‘平等’之名,与夷狄诸族以特权,以小族而临大国,用外制内,奴中国之人民,结万国之欢心……”
“简而意之,就是割诸夏以肥夷狄,用中国以养万国……”
“够了!”刘进听到这里,就愤怒的举起手来,制止了张越继续说下去。
“臣死罪!”张越连忙拜道。
但心里面却乐开了花。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张越已经摸清楚这位帝国皇长孙的性格。
他虽然仁恕,但却不是傻白甜。
又经过张越这么多天的暗示、鼓吹,早已经渐渐有了诸夏民族主义者的倾向。
换而言之,他根本不可能去选所谓的‘夷狄之君’的道路。
“孤失态了……”刘进也反应过来,扶起张越,看着他道:“孤知道,侍中乃是故意激将于孤……”
刘进又不傻,他当然明白,张越这玩的是逼他二选一的手段。
但是……
假如要他在奴役夷狄和奴役诸夏之间做选择。
他当然是会选择奴役夷狄了!
只是,这终究有悖他长久以来受到的教育和三观。
张越看着,却是知道,他终究有一天,将不得不走上那条道路。
因为,很快他就会发现,除了对外扩张,殖民域外,开拓和奴役异族之外,他这位长孙将别无选择!
因为,接下来,他将会看到一个真实的汉室,一个真正的基层。
就听着刘进说道:“或许,有一天,孤会如侍中之愿,成为那样的君王……”
他忽然背过身去,悠悠说道:“但那真的就是侍中之愿吗?”
“孤变成一个类似皇祖父那样的君王……”
“无情无义,冷酷冷血,只为国家社稷,只有天下万民,而无亲朋……”
张越闻言,笑着道:“殿下不会的……”
刘进转过身来,盯着张越,问道:“为何?”
“因为,臣觉得殿下不会……”张越轻声笑道:“殿下仁恕,待臣下如家人,纵然有一天,殿下会变,但臣相信,殿下也不会改变本性……”
“所以,臣知道,臣得当殿下的那把刀啊!”
“为殿下去铲除和剪除那些夷狄乱臣,去征服那些域外之国……”
“为殿下实现那个‘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的理想……”
刘进听了,终于露出笑容,一屁股坐下来,笑道:“爱卿知孤,爱卿知孤!”
他是不可能去做如张越所说的那些事情的。
但是……
假如张越不告诉他,他也不知道,岂不就可以了吗?
如此既不违背本心,也能安享太平。
或许,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垂拱而治’。
第一百七十三章 乡校(1)()
众人重新上路,很快就进入了枌榆社境内的第一个亭——阳里。
在沛郡丰县,阳里是真正的帝乡。
大汉高皇帝的出生地。
而在新丰枌榆社的阳里,则是高帝当年安置他的山东老兄弟们选择的第一个地点。
一入阳里,情况就大为不同了。
与村外田野中,那些衣衫褴褛,辛苦劳作的奴婢不一样。
整个阳里和谐而安宁。
道路干净整洁,村中百姓的民居,整齐有序。
村中有着宽广的大道,连通内外。
远远的还能听到有稚嫩的朗朗读书声传来。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幼子承教,谨慎敬戒……”
“是在背诵《仓颉篇》……”张越听了笑道:“殿下,我等不妨过去看看……”
刘进也特别有兴趣,闻言点点头,道:“看来阳里的小学教育做的很好啊!”
脸上也多了许多笑容。
汉室对于地方乡村教育特别重视!
尤其是当今天子,多次下诏,要求地方乡绅加强对百姓的启蒙教育。
而汉代普遍设置在基层的三老,其主要职责也是教育本乡本亭的蒙童。
汉代大部分的寒门士子,都是通过这种乡学完成的基础教育积累。
譬如原主,六岁的时候就被送到了长水乡的小学进行启蒙教育。
只是……
汉代的小学,与后世的小学是完全不同的。
汉代的小学,又称乡学。
并非全年制的学校,而是具有时令性。
一般冬天开始授学,到春耕即止。
所以,东方朔曾说:臣朔少失父母,长养于兄嫂,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
这句自白,向后人揭露了汉代启蒙教育的一些端倪。
但真正让后人得以窥探汉代基层小学教育真貌的,还是东汉初年成书的《四月时令》。
在这本书里,详细的介绍了两汉之间乡村基础教育的现实。
而以张越从原主得到的记忆来看,此时的乡学,每年分为两个阶段授学。
第一个阶段就是冬天,农闲之时,六岁到十四岁的孩子,都可以去乡学学习识字和基础计数。
识字启蒙用《仓颉篇》,计数则以《算术书》作为教本。
谁都可以去听讲,谁都可以去学。
只是,要自带干粮。
第二个阶段则是十二三岁到十四五岁的成童们接受的基本教育。
教授他们《尚书》《孝经》以及《诗经》《春秋》的一些基础内容。
一般情况下,很少有平民子弟有这个上进心,知道要去乡学接受教育。
即便那个孩子愿意,家长也不一定同意。
因为每一个劳动力,都是宝贵的。
况且,乡学教育,只是提供基础教育,进行扫盲运动。
哪怕学的再厉害,也需要进一步的学习,才有可能出人头地。
但,普通百姓哪里有这个资本?
所以,一般情况下,得利的都是地主士绅阶级。
以原主的记忆来看,最开始原主去乡学进学时,有小伙伴几十个。
但能坚持到成童阶段,依然去听讲的,就只剩下聊聊几个了。
不过,这种基础的教育和启蒙教育的作用非常大!
汉家的许多名臣,都是在乡学完成了基本教育的。
朱买臣,一个穷的连土地都没有的穷光蛋,能够识字读书,靠的就是乡学教育。
公孙弘也是如此——他年轻的时候,穷的只能靠给人放猪维生,但,就是这样贫穷家庭的孩子,却依然得到了教育的机会。
还有大名鼎鼎的长平烈候卫青,一个平阳侯家的骑奴,地位低下的家生子,最终成长为帝国的战神。
其幼年肯定接受了启蒙教育。
不然,一个不识字的大将?
这不是可笑吗?
而张汤更是明史记载,是通过乡学教育启蒙的。
不过,在一般的地方乡亭,乡学教育,连冬日的基本教学,也是时有时无。
负责乡学的三老,常常在冬日困倦,几天都不去教授的大有人在。
但在这阳里,在这盛夏季节,乡学却依然在教育。
这就让张越和刘进,都对阳里的三老,特别钦佩了。
…………………………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走向阳里的乡校,自然也引起了阳里百姓的注意。
许多年轻人,走出屋舍,面带警惕的看着张越等人。
张越注意到,这些人全部都是一身劲装,显然都是练家子。
而且,在这阳里,几乎家家都有马厩,养着马匹。
许多庭院内,都有着箭靶和演武的场所。
看来,这阳里恐怕是一个军功贵族的聚集之地。
等到了乡校附近,张越就更加确信这一点了。
因为,在乡校的门口,赫然圈着几十匹小马驹和一些羊。
很显然,这些马驹和羊,是乡校的蒙童们骑来的。
这是汉室北方军功贵族家庭子弟们必备的。
是从匈奴人那里学来的。
匈奴人四五岁连跑路都不会,就开始骑羊、,到了十二三岁就开始骑马驹,十五六岁就弓马娴熟。
所以过去,匈奴骑兵远胜汉骑。
后来,汉军就从匈奴人哪里学来了这一招,于是,瞬间完成了对匈奴的碾压!
特别是建元一代,将匈奴人打的屁滚尿流!
几个身着甲胄的武士,就站在乡校门口警备。
见到张越一行,就走上前来,大声说道:“来者止步,此地,乡校也!乡校国家重地,社稷之要,不可喧哗,不得声张,如有违者,法不容也!”
看他们的模样,神色从容,动作令行禁止,根本就是现役的汉军士兵!
张越等人连忙停住脚步。
刘进也下马,表示对乡校的尊重。
在汉代,尊重乡校,是每一个士大夫贵族的本能。
甚至连君王,在一座乡校面前,也要下车致敬!
而乡校授业的三老,更是享有各种特权。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乡校的三老,甚至可以议论和讨论那些连三公九卿也不敢触碰的禁忌话题。
譬如先帝时,有三老上书,为晁错鸣冤,先帝闻书落泪说:吾岂非不知?
历史上,巫蛊之祸后,第一个上书为太子据平反的,也是一个来自叫壶关的地方的三老。
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汉人崇拜和敬重子产先生。
子产不毁乡校,汉人于是对乡校更加尊崇。
第一百七十四章 乡校(2)()
看着那几个卫士,张越翻身下马,迎上前去,说道:“我等乃长安士子,来新丰采风,闻得贵亭夏日依然有读书之声,故此来看”
那几个卫士听了,神色立刻就缓和了许多了。
为首之人甚至露出了笑容,说道:“既是采风士子,那就可以入乡校不过,不得打扰乡校的正常秩序!”
只是,言语之中却不自觉的流露出了一些傲气,一丝丝的倨傲。
张越没有将之放在心上,只是拱手一谢,然后就与刘进等人一同向着乡校的大门走去。
推开门,一个偌大的庭院便出现在了眼前。
越过庭院向前,便见到了一间宽敞的厅房。
数十名童子,席地而坐,人人捧着竹简,摇头晃脑的念诵着:“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李斯当年所作的这本蒙书,在今日汉室,已经变成了启蒙教育的必备品。
一个大约六十多岁的白发老人,坐在厅房上首,一双眼睛扫射着所有童子。
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了张越与刘进一行。
眼里微微有些诧异,但也没有起身。
似乎在他看来,只要这些外来人不打扰这乡校的秩序,就随便他们了。
“阳里乡校,竟有如此多蒙童”贡禹啧啧称奇的说道:“恐怕全村的适龄男童,都已至此!这阳里三老,真乃长者也!”
就连刘进也是点头说道:“孔子说:夫三人行厥有我师,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诚不欺我,出门便遇长者,当请益之”
独有张越眼中闪烁着晦暗不明的神色。
依照汉制,十里一亭,一亭百姓的户数约在五十到两百之间。
某些大亭可能或超过这个数字,但超过不了太多。
因为西元前的农业经济社会,不可能承载得了太多人口猬集于一个狭小的乡村。
而眼前的厅房内,张越数了一下,最起码有三十多个五六岁到**岁之间的蒙童。
等于说,几乎整个阳里的适龄男童,都来到了这个乡校进学。
这太恐怖了!
哪怕是后世中国,一些农村的入学率,恐怕也没有这么高。
换而言之,这阳里恐怖的入学率的背后,恐怕隐藏着其他东西。
正这样想着,忽地,从乡校的另一侧,传来了一阵阵整齐的脚步声。
张越转头看过去,却见数十名少年郎,身着竹制的甲胄,拿着木枪,背着弓矢,在两个武官模样的男子的率领下,齐步奔跑到不远的庭院中。
这些少年,年纪大约在十三四岁左右。
身体还未完全发育,脸上也都是稚气未脱。
张越甚至还看到了几个还扎着总角辫,看上去至多十二三岁的孩子。
这几个孩子明显有些跟不上其他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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