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以万计武器,被下发到了郡兵与民兵手中。
数千辆马车、牛车以及鹿车,被征调了起来。
不可计数的箭矢、胶质、酱料、粗布、干粮、肉干,都已经进入了各地官仓随时准备起运。
没办法,谁叫张越刚刚才杀人立威。
一口气以渎职、贪污、枉法、谋杀等罪名,将数百名与他做对的官僚送进监狱甚至断头台。
更将两位太守一位郡尉,送回长安,享受廷尉游的高级服务。
于是,随之提拔起大量新人,发掘大批官吏填充空位。
于是,其他幸免于难者,正是惶恐不安,忐忑不已的时候。
于是,这两批人都在知道了太孙殿下驾临的消息后,自动脑补了一番‘鹰杨将军必出军’的想法,逻辑也是非常正确刘氏爱面子,喜炫耀,自高帝以来从来如此,想当初,高皇帝这种英雄都尚且要与太上皇炫耀: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而当今天子更不得了,他的一生不是在追求面子的路上,便是在炫耀的路上。
更何况鹰杨将军张子重还是太孙的近臣心腹,潜邸出身。
如今,太孙殿下驾临,鹰杨将军安能不给殿下攒些面子,好叫殿下回朝后在天子与百官面前大大长脸一番?更在天下人面前,得一个好印象?
既是如此,鹰杨将军必然会在不久后出兵西域。
而届时,谁若是办事不利甚至哪怕稍微有些懈怠,以这位将军的脾气和习惯,恐怕坏事者就得想好自己该怎么死才能以谢这位将军,才能避免牵连宗族师长了。
于是,没有人敢怠慢,也无人敢有半分迟疑。
更重要的是,这些官吏,都是些聪明人,都知道这次或许是一个大大的露脸机会,说不定要是做得好,可以搭上太孙殿下,入殿下之眼,从此飞黄腾达!
故而,上上下下的官吏都在得到消息后,马上就开始筹集物资,准备人手,制造各种车辆,平整道路,修葺桥梁。
其积极性与效率,高到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李广利若在此,恐怕要跳脚骂娘他从前可从未见过河西地方官府能有这样的效率与工作态度!
自然,如此高的效率与积极性,也有坏处!
那就是,一旦战争没有发生,那么大量的人力物力,便会平白浪费。
这也就罢了,更关键的是,那些为了战争而制作的大量物资,譬如醋布、干粮、肉干、胶质、箭矢、弓弦、油料都将无人报销。
这会直接导致,整个河西的财政破产。
相关的官员、军官,将统统有罪,少不得要给长安一个交代。
所以,箭已出弦,不可追回!
而张越这些天,却一直陪着刘进,在居延塞内视察,巡视农田、渠道、河堤,一时间没有注意到这些事情。
等他发现时,地方郡县已然完成了所有程序。
哪怕他下令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他一时有些苦笑。
“卿缘何如此?”刘进发现了张越的异常,忍不住问道。
“也无他事,不过是想起了些刚刚得知的匈奴暴行,为大宛百姓悲伤……”张越叹了口气,道:“殿下,您是不知,那匈奴率兽食人,在大宛之中,做了种种暴行之事!”
于是,张越便添油加醋的将匈奴人在大宛国内的屠城、掠夺、破坏之事,向刘进做了介绍。
特别是那郁成城大屠杀,更是特意加重色彩。
刘进听的,顿时就有些愤怒,道:“孤闻孟子曰: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匈奴是如何做到,连妇孺婴儿都不放过的?”
然后,这位殿下便又看着张越,道:“卿为鹰杨将军,总领内外军事,缘何不加以阻止呢?”
“殿下,臣已经尽力了……”张越拜道:“遣使质问,派员监视,令匈奴有所收束,然,大宛远在数千里之外,臣就算竭尽全力,也是鞭长莫及啊!”
刘进听着,眉头微微皱起,他在长安以及路上,自是听说过一些大宛战争的情况,也知道了一些内情。
他自是明白,自己的这位大臣,绝非像其本人嘴上说的那么正义。
只是,他也早非当年的傻白甜了。
大宛人悲惨?
若在三年前,他或许会为之真情实感的泪流悲戚。
但现在嘛……
口头谴责一下匈奴人粗鄙野蛮,率兽食人就已经很不错了。
想要让这位殿下一怒而起,发兵讨之?
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他已经知道,战争是烧钱的行为。
而且,想要干预匈奴,没有几万大军与十几万民兵是不可能完成的。
而这可能会花费汉家国库一到两年的财政收入。
天下农民可能会因此增加一倍的负担!
而大宛人与他和大汉帝国有什么干系呢?
一位豪侠,路见不平,慷慨解囊,襄助失地百姓,那是会被人称道的义行!
但若这位豪侠,拿出来襄助他人的钱财乃是自家父母妻子的口粮,甚至可能会因此导致自己年迈的父母饥寒交迫,幼小的儿女流离失所,善良的妻子颠沛流离。
那绝对不会有人称赞他,他只会被千夫所指,为万人唾弃!
故而,刘进只是附和着张越的说辞,道:“匈奴竟残暴至斯,实孤所不能忍者!卿当遣使再责,使匈奴不敢再行暴虐之行!”
“殿下圣明!”张越立刻就道:“只是,匈奴夷狄,未必能明白殿下的一片良苦用心,臣担心若匈奴不能明殿下仁德之意……”
听到这里,刘进已经差不多知道张越的意思与态度了。
这位英候,这位帝国的鹰杨将军,在向他要开战的授权!
只是……
刘进道:“爱卿可知,国家如今乃是多事之秋……”
“家父奉诏于雒阳,都治河事务,仅仅一载,开销二十余万万……”
治河工程,现在已经完成了第一阶段,引淮入汴工程在汴河与淮河两端同时开工。
仅仅是在今年冬天,就可能会动员二十万青壮参与。
太子刘据借此,成功笼络了河洛、齐楚贵族、地主、世家,收拢大批人才,更得到了无数不得意的今文、古文学派学者投效。
由之,太子势力重新成为了国家力量的一极。
这也是石德与商丘成的取死之道。
此事,刘进也是在来居延的路上才想清楚的。
他的祖父,绝不容许有人在其在世时可以威胁到他本人的地位与权力!
故而,赐死石德,杀商丘成,乃是警告太子好好治你的河,别妄图其他!
但这个事情,刘进不好明说,只好委婉的告诉张越:“此外,祖父大人,已决定在关中全面推行新丰之制,以公考取士用人,命三辅有司,修其渠道,治其水力,兴其水车,广其地,建其制,于是乃命大司农桑弘羊兼司隶校尉,以新丰农稷都尉赵过为治粟都尉,命少府公孙遗全力配合!”
“国家财政,基本都将投入此事之中!”
事实上,天子做这个事情,是被太子刘据逼得。
刘据治河,成绩斐然。
一年围鉴湖八百里,得良田十万顷,以此赐无地百姓凡数万户,江都百姓号其曰:圣太子。
于是,便兴引淮入汴之事,齐楚、河洛士人、贵族纷纷响应。
民间已经有人开始将刘据与大禹相提并论了。
这位大汉太子,由之得民心、士人拥戴。
齐楚河洛之间,几乎家家感其恩,户户得其利。
在这样的情况下,身为天子的当今陛下,被倒逼着只能施恩于民,让利于民!
没办法,倘若儿子是大禹,那么作为父亲的,要不想变成鲧那样尴尬的背景板,就只能做出些成绩。
这也是现在长安政局复杂的缘故。
也是刘进出京的缘故他不想被夹在其中,也不想成为祖孙父子争斗的旋涡。
当然,也有另外一个原因当日,在石渠阁中,太史令司马迁悄悄的塞给了他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一句话: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亡。
刘进当时沉默良久后,将这纸条放入宫灯之中焚烧,然后便直入温室殿求见天子,请求出巡河西。
这些事情,刘进不能说出口,张越自也不明白,以为刘进担心的是财政,便道:“殿下勿忧,自古王师之伐,所过之处,民皆箪食浆壶,非是说说而已……”
“若匈奴人不识好歹,王师以义伐之,必将得西域诸国义民之助,国家无须耗费太多……”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节 月氏来使()
刘进沉默良久,内心有些苦闷。
他性子不喜争斗,然而生于皇室,却不得不争斗,且无法不争斗。
他正欲与张越再说点什么的时候,一骑自黑城塞方向而来。
“太孙殿下!将军!”来者正是张越的文书官方炜:“王都护遣人来知会,言是有自称月氏王之使者,持国书与天子诏扣关……”
“月氏人?”张越笑了起来,对刘进用着调侃的语气道:“殿下您看,王师尚在塞内,异域万里之远,便有投效者……”
自博望侯张骞出使月氏,已过去差不多三十六年。
三十六年来,随着西域丝路的畅通,来自西亚、中亚、南亚的商人、使团,不断通过丝路来到东方,寻求与汉联络、贸易。
康居、大夏、宾、安息之名,渐渐为人所知。
然而,当初张骞出使的目的大月氏人却仿佛销声匿迹了一样。
不止不见其使,就连大月氏商人,也未有耳闻。
错非偶尔能有月氏奴婢、歌姬被胡商带来汉塞,汉家君臣几乎都要以为这个曾经的邻居已经亡国灭种,消失在远方异域的河流与山川之中。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过去三十六年,大月氏人一直不来联络,偏偏是现在来联络了?
答案只有一个匈奴西征大宛,戳到了这些丧家之犬的痛脚!
于是,便匆匆忙忙,派来使者,来到东方想找汉家接盘。
有事好朋友,无事你是谁?
月氏大和尚们真的是佛法精湛,修为深厚,让张越都忍不住毛骨悚然,生怕那位使者一见面就来一句:道友请留步……
稍稍整理一下心绪,张越看向刘进,问道:“殿下,您的意思呢?”
刘进没有多想,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者是客,何况远方来客,自当招待、欢迎!”
“殿下圣明!”张越微微欠身,于是他便转身对方炜道:“方令吏,请去信与王都护,请都护将使者送来居延!”
“诺!”
“还有什么事吗?”张越看着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方炜问道。
“将军……”方炜小心翼翼的选择了措辞,道:“五原郡主薄马何带其子马恢来了……”
“嗯?”张越皱了皱眉头:“怎么了?”
“现今,马主薄正带着其子马恢,在都尉官邸门口肉袒负荆……”方炜尴尬的道:“黑城塞中,围观者不在少数……”
“将军您看……”方炜小声请示。
张越一听,脸色立刻就变了,眼中更是闪过一丝杀机!
但,旋即他就冷静了下来。
“方令吏!”张越正色看着方炜,吩咐道:“汝且回去告知马主薄,便言……年轻人,没有不犯错的,但犯错后,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公子既已知错,吾又岂是心胸狭隘,不能容人之人?此事便到此为止,请主薄日后好生教导公子,勿要再犯国法便是!”
这番话,虽然说的冠冕堂皇,实则却是暗藏利刃。
因此,别说方炜了,便是不知内情的刘进也察觉到了问题,问道:“张卿,那五原郡主薄之子与卿有仇怨?”
张越摇了摇头,便将马恢的事情,简单的向刘进描述了一下,然后道:“殿下,臣本以为,这马氏知臣之态度,必当严格督导,用心教育,使其子不再目无国法……”
“现在看来……”张越叹道:“臣的良苦用心,并未被其领会……“
刘进自然早非当初的小白,张越一说,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那马恢之事到今天,也过去了差不多两个月了。
马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这个太孙抵达居延时来‘负荆请罪,肉袒谢罪’。
而且,从时间上来看,卡点卡的不要太明显了!
换而言之……
他们此来,就是冲着他这个太孙来的。
负荆请罪,肉袒谢罪,都是给他这个太孙看的!
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趁着他与鹰杨将军张子重皆不在黑城塞的时候演了这么一出。
其目的,已是昭然若揭!
就是来撩拨他这个太孙的!
至少也是企图以他这个太孙为武器,要挟鹰杨将军!
而很显然,区区一个五原郡主薄,不过千石之官,是没有这个能力,更没有这个资本,敢做这些事情的。
所以,肯定有人在这父子背后怂恿、唆使。
想到这里,刘进的脸色也变得铁青起来。
“卿常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刘进勉强按捺着怒火,道:“孤今日方知,真乃至理良言也……”
张越听着,微微鞠躬,拜道:“殿下英明!”
刘进笑了一声,问道:“那卿的意思呢?”
马家父子的行为,哪怕在刘进眼中,都已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专门挑着他这个太孙来居延的时候,忽然袭击,在官衙门口玩负荆请罪,肉袒谢罪的把戏?
这是在妄图绑架、胁迫他这个太孙。
更是明晃晃的在利用他这个太孙!
刘进脾气再好,也是绝不肯原谅这种事情的。
道理是很简单的若其得逞,往后恐怕人人都可以学其榜样,更有甚者,说不定连他身边的侍从官与近臣都不会将他这个太孙的威严放在眼中。
刘进在天子身边,学习了差不多一个月。
耳闻目濡,自是已经知道,这种事情决不能姑息!
“臣以为……”张越微微躬身道:“或许马主薄家有惯疾,父子祖孙,皆有心智迷乱之症也说不定……”
“幸好臣略通岐黄之术,望其神色,故知其疾……医者父母心,臣岂能坐视病患于眼前而不管不顾?”
刘进听着,沉思片刻,然后点点头道:“孤闻昔者战国有名医曰医扁鹊,望闻问切之术,已登峰造极,故扁鹊见蔡恒候,能知其疾!不想,卿之术亦与扁鹊伯仲之间……”
张越听着,立刻自谦道:“臣只是略通岐黄而已,不敢当殿下缪赞!”
君臣两人话语之间,轻描淡写就给那马家父子的未来下了定论父子皆有精神病,而且,这个病是家族遗传!
既然如此,那么马恢也好,马何也罢,以及整个马氏家族,都将被贴上一个标签君有神智之疾也。
诊断人英候、持节凉州刺史、鹰杨将军领居延、令居、西域内外军事张子重。
见证者与认可者大汉太孙!
想推翻这个诊断结果,并撕掉这个标签,除非张越倒台,刘进暴毙于登基之前。
不然,马家在仕途上的路便算彻底断绝了。
一个被太孙认证过,英候诊断的有精神病遗传史的家族的人,哪个敢用,哪个能用?
至于事实究竟如何?
谁关心?谁敢关心?!
权力就是这样,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扭曲事实,堂而皇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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