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世微微一瞟,与三年前相比,那位当年的侍中官看上去成熟了许多,只是坐在那里,就让他感觉仿佛看到了一头静卧丛林的猛虎一般,浑身上下的毛发都倒立起来,根本不敢窥伺。
甚至连想都不敢多想。
因为,只要一想,朱安世心里就会出现尸山血海一般的炼狱。
数不清的残肢断骸,堆积如山,漂浮于褐色、黑色、红色的血海之上。
死者的冤魂,日夜哀嚎。
公孙贺父子、马氏兄弟、江充……无数他曾熟悉的权贵,惧在期间。
而更多的,则是匈奴人……
“这就是横扫天下的名将之威啊……”朱安世在心中感慨。
没办法,如今这天下,有关这位鹰杨将军的传说与流言实在太多了。
朱安世在武威,就亲眼见到过浑邪部的牧民们,吓唬部族里不听话的小孩子的时候就说:“再不听话,蚩尤就要来了,不听话的孩子,可是要被蚩尤责罚的哦!”
而那孩子立刻就不哭了。
不止孩子,浑邪部的权贵们,也是如此。
自这位鹰杨将军履任,那浑邪部上下一下子就改变了作风。
不止按时像官府缴纳应缴的种种赋税,就连过去积欠的赋税和贡献,也全部补齐了。
而这位鹰杨将军上任以来,一次浑邪部也没有去过。
这就是人的名,树的影。
一句话就能让匈奴人噤若寒蝉,俯首应命。
威加于四海,刑及八荒!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就听鹰杨将军问道:“汝在武威多年,想必对浑邪、辉渠、谷羌、渠羌等也有所了解了……”
“我来问问汝,这几部可还算恭顺?”
朱安世闻言,连忙摒弃内心的杂乱心绪,规规矩矩的顿首拜道:“回禀将军,末将在武威,久居武威塞下,与诸部都有所接触……”
“诸部中,浑邪桀骜,以其部众多,常有欺凌谷羌、渠羌之事……”
“而谷羌、渠羌,今大半皆已农耕定居,牧羊之业,虽也操持,却无往日之盛……”
“其部众基本会汉家官话,能从四季时令,其祀以兵主,自称兵主之后,于官府较为恭顺……”
“而辉渠,则半牧半兵,其众多为属国骑兵,于天子自是忠心耿耿!”
鹰杨将军放下手里的公文,看着眼前战战兢兢的朱安世,微微一笑,道:“汝于诸部,倒是颇为了解啊……”
“我再问汝,若吾欲并诸部,皆编户齐民,何部将与我为敌?”
朱安世闻言一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顿首拜道:“将军有意将诸部编户齐民?”
便听鹰杨将军道:“正是如此,孔子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今河西四郡诸夷,皆于汉疆之中,彼辈岂非中国乎?”
朱安世听着,顿首道:“以末将愚见,若将军行此,诸部必闻书而附,感恩戴德,以将军为再生父母!”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节 凉州为尊(3)()
对河西诸藩部而言,想不想要汉室户口本?
自是做梦都想要!
不止是一般牧民,高层贵族也是如此!
因若非汉家臣民,那么辉渠部的贵族,就永远要面对他们升迁路上的天花板!
不能担任将军,不得出任县令以上文官,便连想送子弟进学,都只能找那种不入流,纯粹只看钱的士人。
而底层牧民,则因无汉家户籍,故而放牧区域、范围皆是大鸿胪固定的区域,越界之人轻则受罚,重则可能被以细作、通敌的罪名处死。
对谷羌、渠羌这样已经定居下来的熟羌部族而言,没有汉室户口本的弊端则更大!
因是藩部,所以他们需要受属国都尉与大鸿胪的双重限制。
不能购买铁器,遇到灾祸不能得到官府赈济,不能得到国家拨款,更不能与汉家移民一样享受赋税徭役减免政策,更无法和其他汉家移民一般得到汉室资助的农稷技术指导。
故而,河西诸部,上上下下日日夜夜都在做梦,梦想着长安天子大发慈悲,降下恩诏,准他们和汉朝移民一般编户齐民,享受种种汉室政策的优惠。
只是……
朱安世低着头,拜道“将军若欲如此,末将恐大鸿胪那边不会同意……”
这倒是实话!
汉家九卿,各司其职。
其中大鸿胪,除了负责对外,还兼有控制对内诸藩的职责。
更有着一个庞大的属国都尉衙门来专门负责对口诸部。
而属国都尉,是大鸿胪中油水最肥厚的机构了。
旁的不说,就单单以现在畅销天下的毛料而言,几乎所有的原料产地,都在受属国都尉控制。
人家随随便便伸伸手,就是几百万的利益。
但张越却只是轻轻一笑,不以为意的道“无妨,如今的属国都尉司马玄乃我旧部……”
“至于当朝大鸿胪……”他咧着嘴笑了起来“相信他会理解的!”
嗯,不理解也没办法!
整合河西,集中权力,这是他的既定方略。
谁挡路,谁就是他的敌人!
朱安世听着,楞了一会,终于知道,恐怕今日的事情,乃是这位旧日的侍中策划已久的。
说不定,他一直就在等着今天。
一个横扫群雄,一统凉州的机会。
于是,他迅速俯首拜道“末将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张越听着,笑了起来,道“汝且近前来!”
朱安世于是爬到张越面前,拜道“请将军吩咐!”
“汝明日且先回武威……”张越凑到朱安世耳边,低声的嘱托起来。
朱安世听着,不停点头,同时在心中将这些事情牢牢记住。
………………………………
接下里数日,来到黑城塞的人越来越多。
几乎整个河西四郡的地方望族、豪族乃至于太守、郡尉,都派来代表,求见张越。
张越自是一边虚与委蛇,与他们打起了太极,而在另一边,则悄然派遣司马玄、郭戎、常宽等亲信心腹,率部打着巡视的名义,进入敦煌、武威、酒泉、张掖诸郡,然后以鹰杨将军的名义,将各郡地方戍卒、郡兵统统掌握在手中,釜底抽薪,断绝了发生变乱的可能性。
待一切准备就绪,张越忽然召集所有在黑城塞之中的诸郡名门、豪族及官员代表,向他们宣布民生,天下之重也,生民,先王之训哉!今天子命我为凉州刺史,当亲民亲为。
于是,将地方农稷事务、水利建设,统统收归刺史所有。
这自然立刻引发了这些人的反对与异议。
可惜,没有用!
作为天子钦命的刺史,持有天子所许可‘便宜行事’的权力,自然有权如此行事。
作为鹰杨将军,他手握大军,也有能力这样去做。
作为公羊学派的领袖,他更有资格如此做。
河西四郡,乃至于陇西、北地、九原诸郡之中,根本不存在可与他分庭抗礼的存在。
兼之,如今居延、河湟大丰收,整个凉州的百姓,甚至是地主贵族,都在期盼着他这位鹰杨将军将优良的种子、先进的农具与技术传授给他们。
于是就连原本这些地头蛇最大的依凭——百姓民心与舆论,都在张越这边。
他们的反对与抵抗,简直和蚊虫一样,不疼不痒。
故而在宣布了自己的这个决定后,张越便直接将这些人统统打发回去。
旋即就任命司马玄为凉州护粟都尉,而他本人则亲自担任凉州护粟将军,组建了隶属于刺史下面的‘农稷司’。
然后,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早已经进入四郡,控制了地方郡兵、戍卒的司马玄等人立刻率领大军,直接接管整个凉州的地方事务。
直到此刻,河西四郡的地方豪强、士族才反应过来。
但已然迟了。
在刀枪剑戟面前,他们的所有挣扎都显得和小孩子的哭闹一般可笑。
不过数日,河西四郡的地方事务,就在地方官员的配合或者半配合下,落入张越之手。
而张越旋即下令,命地方郡县,立刻开始度田,并进行人口普查。
这一手,直接打在了河西四郡的许多豪族身上。
让他们痛苦不已,甚至还有人组织暴乱,企图暴力抗拒度田、清查人口。
然而……他们的反抗,迅速被披坚执锐的军队所淹没。
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
哪怕是再不情愿,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不得不主动配合、协助张越来完成度田与人口清查工作。
没办法,胳膊终究是拗不过大腿。
河西四郡的所谓豪族、名门,终究历史太浅,底蕴太单薄了。
简单的来说,就是朝中无人!
若换了内郡,张越这样搞,朝堂上早已经是风起云涌,各种声音不绝于耳了。
但,在河西四郡,却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这些历史最多三十年的所谓名门、豪族,说白了就是一群暴发户。
在河西或许可以横行乡野,但在长安,他们连个水花都翻不起来。
而随着度田工作的进行,张越的权力,终于从居延、令居两地,深入到了整个河西四郡的地方,直接入驻到亭里之中。
到得九月初,便是河西的山峡里的羌人,也知道,现在河西乃是鹰杨将军说了算。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节 大宛战局()
河西地方行政权力,一落到手中,张越旋即就徇私、渎职、贪污等罪名,定点清除了数百名不怎么听话的地方官吏。
其中,包括两位太守与一位郡尉。
当然了,他本身是没有权力处置这些人的。
所以,只能以天子节,召他们来黑城塞,变相的软禁起来。
同时,派人快马往长安,呈递弹章。
做完这些事情,整个河西,立刻噤若寒蝉。
张越的威权,于是彻底在河西地区沉淀下去。
只是,张越却觉得还不够!
因为,这只是虚假的权威,不过是名头上好听罢了。
地方官与地方机构,依然不是他的人马,若想搞鬼,随时都可以!
所以,张越立刻就着手准备,在河西推行公考,以选拔人才,充实地方。
同时,命人回长安,请见太学祭酒董越,请求董越尽快的发动一批士子,前来支援边疆。
就在张越准备离开居延,前往河湟,并顺便处置河西内附藩部问题时,田水派人送回了他在大宛战场上的第一份观察报告。
张越将这份报告看完,合起来,交给方炜,嘱托道:“收起来,命人复刻一份,送回长安,转石渠阁归档!”
“诺!”方炜领命而去。
张越则有些感慨的叹道:“宛人的祖先,恐怕做梦都不会想到有今天!”
曾几何时,马其顿帝国横扫欧亚,兵临印度河,鞭笞着婆罗门,
其先锋更是越过葱岭,横渡药杀水,于大宛腹地建立起了为夸耀其武功的亚历山大极东之城。
便是在百余年前,安条克三世东征,也差点重写了亚历山大的征服史。
然而,在现在,大宛,这个马其顿…希腊人的后裔所建立的王冠,已经沦为多国混战的战场。
匈奴、乌恒骑兵,在其境内肆虐。
一座座历史悠久的邬堡,在战火之中焚毁。
数不清的百姓,被匈奴、乌孙骑兵所捕,然后在贵族的清点、分理下,依照性别、年纪、外貌分级。
就像牧民们将牛羊按照雌雄、大小、毛发分圈一般。
战败者与被俘者毫无尊严的被一根根绳子串着,驱赶着向着匈奴的西域押送。
沿途,哭泣声响彻天地。
按照田水的描述是‘泪如雨,延绵不绝,药杀水为之哀戚’。
但,这已经是这些人最好的下场了。
而且,还是汉家介入后才得到的待遇。
不然,这些俘虏起码会死掉大半!
如今,有了田水领衔的汉家战场观察团,最起码,匈奴人不敢随意下死手了。
若是仅仅是这样,张越还不会感叹。
关键是,田水报告说,在大宛军队里,发现了明显非大宛的军队。
匈奴人更捕获不少俘虏,审讯后得知,他们乃是来自康居的骑兵。
这让匈奴人暴怒不已,已经决意,灭亡大宛后,就将康居提上下一个攻击目标的日程。
而康居战俘们,还同时向匈奴人揭露了另外一个事实——他们是受月氏人的邀请,才能介入大宛战争的。
于是,匈奴贵族闻之,如饮烈酒。
当场就亢奋起来,据田水观察和探知的情报,匈奴人正在加紧审讯战俘,搜集有关月氏的情报。
有匈奴贵族,甚至在私底下说出了一句让张越胆战心惊的话:“何必与汉死战?不如西求月氏击之,获其土地、人民、牲畜,岂不乐哉?!”
若此人的言论,变成匈奴人的主流想法。
张越知道,匈奴人的西迁,恐怕迟早到来!
而匈奴一旦开始西迁,沩水流域的月氏大和尚能否挡住这些家伙呢?
答案恐怕是不能。
毕竟,匈奴,哪怕在汉军面前,屡败屡战,看上去已经不足以威胁到汉室的东亚霸权了。
然而,匈奴到底是在东亚怪物房里,被养蛊百年的怪物。
其战力之强,可以说除汉之外,无人能敌!
反观月氏人呢?
当年他们就是匈奴人的手下败将。
如今,距离月氏西迁,已去将近百年。
他们在沩水流域,建立起了自己的统治,但他们周围的敌人,实在是太孱弱了。
唯一一个可与之争锋的大夏王国,在月氏人抵达时,便已经在内乱与政变之中,混乱了数十年。
其他所谓对手,都是些像三哥、康居这样的敌人,连给月氏人练手的能力都不足。
张越就记得,历史上,东汉初年,全盛时期的贵霜帝国,以七万大军挑衅东汉,然后被班定远带着两千不到的汉军,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所以,真不是张越看不起月氏人。
实在是,他们在东亚这个怪物房里的怪物们眼中看起来,就像是一群小学生玩农药,纯属菜鸡互啄。
恐怕连列阵对决的资格都欠奉,直接会被打到六分投。
故而,张越不得不暂缓行程,留在居延,密切关注局势变化。
果不其然,只过了数日,田水的第二封报告,就送抵了居延。
虽然这两份报告,相隔只有数日,但其日期却间隔了半月。
在这份新的报告中,田水向张越汇报了匈奴人的最新进展:秋八月辛卯,匈奴克贰师城,杀其城守,得降卒七千,捕虏士民百姓两万余,于是搜罗贰师城附近三百里,求得大宛马三千余匹。
“八月辛卯?”张越换算了一下:“是二十日前,八月二十三啊……”
换而言之,匈奴人的动作非常快,快到让张越惊讶!
自下郁成城,到下贰师城,只隔了不到两个月!
这中间,还有大半个月是被张越喊停的。
看样子大宛人的坚城要塞,在匈奴人从汉家学走的砲车、盾车与云梯面前,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固。
而贰师既下,大宛人在整个药杀水流域的统治已然宣告瓦解。
现在,匈奴军队可以肆无忌惮的逼近贵山城——这座亚历山大东征留在东亚的最后遗产。
老实说,张越对大宛人能不能坚持下去,深表怀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