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热湖一带的浓雾,常常延绵数十里,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样的气候中,乌孙昆莫翁归靡只得宣布停止日常会见大臣、贵族,自己带着妃嫔、近臣,转移到他专门为自己修建的温泉行宫之中避暑。
体重起码超过四百汉斤的昆莫,从此得以每天泡在温泉水之中,舒服的度过这酷暑的夏季。
至于其他人感觉难捱的夜晚低温,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那身厚厚的肥膘,足以让他不惧低温。
这一日,与往常一般,翁归靡浸泡在一个用橡木搭建起来的凉棚里的温泉中。
感受着温泉水从身边流过,他惬意的闭目假寐着。
心中无数思绪流动。
不要看他胖就轻视他!
能够在当年乌孙内部倾轧的混乱局势之中,隐忍壮大,并最终在军须靡死时,与包括军须靡在内的乌孙各派达成妥协,并登上昆莫之位。
即位后,立刻疏远匈奴,亲近汉朝。
并顶住国内外压力,甚至匈奴的军事威胁,终于将乌孙带出了被匈奴钳制的局面,获得了独立自主的权力。
到得如今,更是隐约成为了西域的第三极,另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他的统治,于是日渐稳固。
特别是他在去年借机,将匈奴安插在乌孙内部的势力做了一次清洗。
让乌孙王国终于得以彻底摆脱来自匈奴的干涉。
于是,他在今年三月,借故左夫人来自匈奴的安其居次服侍不当,侍奉不周,废其左夫人之位,将来自汉朝的解忧公主从右夫人扶为左夫人。
更立解忧公主与他所生的儿子元贵靡为世子。
从而完成了他本身部族与势力的改革。
避免了他死后,他的部族和势力被匈奴人控制的可能。
但……
匈奴的威胁解决了,来自汉朝的威胁,却在不断增加。
特别是当前局势下,他不得不考虑,若未来匈奴战败,乌孙王国的地位与抉择。
在本能上,翁归靡是不愿意让任何人来干涉或者干预乌孙内部事宜的。
但他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除非乌孙可以像汉匈那般强大,有足够的人口、土地、牧场与军队来保卫王国的领土,抗拒强国的干涉。
可惜……
乌孙要扩张的话,向东是匈奴控制的西域,向北是汉朝庇护的大宛,向西则是茫茫葱岭,以及?在葱岭远方的月氏。
无论那条路,都似乎被堵死了。
乌孙,被大国牵制、限制在了这葱岭脚下的高山牧场与峡谷田园之中。
枷锁无处不在,限制数不胜数。
唯一的好消息,或许是随着汉匈在西域的战争告一段落,丝绸之路重开,乌孙人终于可以享受躺着赚钱的美好。
但……
这一好处,却要与大宛人共享。
而且,向西的商队,更愿意走大宛通道。
谁叫大宛那边城市又多,道路也便捷,而且商业氛围更发达呢?
想到这里,翁归靡就感觉有些难受。
任谁被人抢了钱,心里都不会开心!
“昆莫……昆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从凉棚外传来,翁归靡睁开眼睛,循声看去,却见是他的左大将、堂弟塞人翕候原安糜。
“格里当……”翁归靡叫着原安糜的小名,问道:“怎么了?”
“乌鸦之神保佑,伟大的白狼之子啊,我刚刚得到出使汉朝的安糜传回来的急报——汉与大宛决裂了!”原安糜喜不自胜的跪在翁归靡面前,亢奋无比的道:“此乃天赐良机,必是先昆莫在天之灵保佑!”
翁归靡闻言,立刻站起身来,他浑身的肥肉在这温泉池中走动,搅动着无数水花。
他爬上温泉池边,立刻有奴隶将毛毯裹到他身上。
“果真?”翁归靡难掩兴奋的问道。
“自不会有假!”原安糜高兴的说道:“伟大的白狼之子啊,乌鸦之神已经给出了它的启示,您还在等什么呢?”
“先昆莫期待了一生的变局,现在已经出现了!”
翁归靡喘着粗气,强行压制住内心的亢奋,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赤着脚,走出凉棚,来到外面的炽热阳光中。
他先是大口大口的吸着气,同时,以最大效率的运转自己的大脑,将思绪与思路都理清楚。
然后他转过身去,看向原安糜,道:“传我的命令:命乌孙三翕候及各部首领,立刻来赤谷城!”
“您的意志!”原安糜高兴的都要跳了起来。
他是乌孙内部最坚决的鹰派。
他反对所有人,仇视所有人。
匈奴人、汉朝人、大宛人甚至车师人、莎车人……
所有挡着乌孙强大的人他都敌视。
他做梦都想要推动乌孙的扩张,可惜,现实让他只能和一条无能狂怒的野犬一样在赤谷城里狺狺狂吠。
现在,他终于感知到,束缚他的锁链松开了。
他终于可以大开杀戒!
这让他整个人都处于癫狂之中。
好在,翁归靡清醒的很,他深知军国之事的谨慎与重要。
所以,他急忙叫住就要跑着去传令的原安糜,道:“先别急着去通知,当前要务,就是要去查证,匈奴人是否也知道了这个事情……”
现在,汉朝人宣布放弃对大宛的庇护,更将之列为敌人。
于是,大宛这块肥美的鲜肉,立刻就暴露在所有猎食者的视线中。
翁归靡知道,匈奴人是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的。
因为,匈奴人比乌孙更饥渴、更疯狂!
一旦他们知道,他们必然比乌孙更亢奋!
一个人口起码数十万,城邦十余,邬堡无数,立国数百年,有着无数积蓄下来的财富、工匠,更有着让人梦寐以求也要得到的汗血宝马的王国,对现在已经失血严重的匈奴来说,不啻是草原上饿了整整一个月,就要濒临死亡的狼群,忽然找到了一头犍牛。
翁归靡知道,匈奴人肯定会不管不顾的撕咬上去。
能咬下多少肉就咬下多少肉!
他甚至可以猜到匈奴人的战略——就和草原上的狼群一样捕猎大型猎物一样。
他们肯定会围上去,然后咬住大宛最脆弱的部位,就像狼会咬住牛、马的***一样。
然后,他们会将这个地方咬破,让鲜血与内脏流出来。
最终,他们会和狼一样,静静的死死的跟随着受伤的猎物。
直到他筋疲力尽,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于是,狼群一拥而上,将猎物撕碎分食。
原安糜闻言却是不能理解,他疑惑着问道:“伟大的白狼之子,您关心匈奴人做什么?”
“匈奴人现在还有力气来和我们抢夺大宛?”
在他看来,陷入内战的匈奴,哪来的什么余力掺和到这个事情里。
这是乌孙人百年难遇的战略机遇。
汉朝、匈奴都不会管他们的扩张。
而这机会稍纵即逝!
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关乎着乌孙国运,哪能这么啰嗦、磨蹭?
就该一鼓作气,孤注一掷,倾其所有,赌国运于一战。
翁归靡却是摇了摇头,道:“格里当,你还是太年轻了……”
“当前天下三分……”
“汉为龙,不可一世……’
“匈奴如虎,凶残强大,哪怕如今内战,也非我乌孙所能及……”他轻轻说着,眼里闪着名为智慧的神色。
他对乌孙是有自知之明的。
乌孙人口不过四十万,极限动员下能有骑兵七八万。
纸面上看确实不错,但实际上呢?
乌孙真正的能战之兵,不过四万。
可以出动,用于对大宛作战的兵力,恐怕不足三万!
这些兵力,面对匈奴进攻时,防守都有些吃力。
所以,翁归靡轻声叹着:“而我乌孙,有些人以为是狼……”
“然而,格里当,你可知道,其实我乌孙最多是豺狼、狐狸……”
“豺狼与狐狸,在龙与虎的争斗中,拣点残羹剩饭,腐肉骨头,或许可以……”
“但想要争夺猎物……”翁归靡指了指自己的脑子,道:“就需要智慧!”
“汉朝称为兵法、庙算、战略之物!”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节 龙、虎、豺()
大宛变局,牵动着西域的神经。
在汉鹰杨将军下令广告西域诸国后,首先反应过来的就是商人。
大批向西的胡商,纷纷开始改走乌孙路线。
就连从沩水流域过来的康居、月氏、身毒商旅也开始减少自大宛入境的数量。
曾经繁华的丝绸之路,一夜之间就变得萧条起来。
没办法,商人是懂得趋利避害的群体。
在战争阴云下,没有傻子愿意冒着可能被卷入战争中的风险,继续从大宛过境。
商旅的减少,立刻就被大宛人所察觉。
毕竟,夏季是丝绸之路最繁荣的季节。
哪怕是过去,丝路被匈奴人钳制的时候,每天也能有三到五队商旅,从葱岭以西而来,进入大宛境内。
他们带来了黄金、珍宝、奇物还有来自远方的消息。
而宛人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准备好丝绸,就可以将这些财富收入囊中。
毕竟,很少有人愿意继续冒险深入远东,去面对可怕危险的匈奴人。
但在现在,西来的商队数量,降到了每天两支。
至于向西的商旅数量,更是直接跌倒了几乎零的地步。
大宛人立刻慌乱了起来。
因为,上次大宛战争期间,也是这样。
繁荣的丝路,一夜断绝。
然后,汉朝骑兵出现在了边境,接着就是延绵四年的漫长战争。
大宛人的血与泪,全部流干。
财富被燃烧,城市被焚毁,神殿被推到,人民被掳走,最终连国王也被杀死带走。
在惊慌中,宛王银蔡命令召集各地邬堡、城市的军队,并扩大兵团。
大宛人的军团,与他们的祖先相比,基本没有太大差别。
他们沿用了亚历山大的军队组成方式。
主力是使用长达五米的长矛,并装备了简单的可以垮于臂膀上的盾牌的重步兵。
这些重步兵以方阵的形式进行作战,其方阵一般是一个十六乘以十六的作战阵列,希腊人称之为‘中队’。
作战时,中队前五排士兵将长矛平持,方阵后方的士兵,则依次向前,于是组成一个在正面几乎可以说无敌的刺猬阵列,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会让敌人相当难受。
但这样的作战方阵,面对侧翼和后方威胁时,会非常难受。
所以,亚历山大时期,马其顿人对其进行改革。
在重步兵方阵周围,增加伴随骑兵,掩护的枪盾兵、投石兵。
一般来说,大宛人更习惯每五个中队,配备一个中队的骑兵以及相应的枪盾兵、投石兵。
在大宛战争结束后,大宛人淘汰掉了原本的伴随枪盾兵与投石兵,改为由弓兵中队与轻步兵中队来掩护方阵,提供中近距离的火力遮蔽、牵制。
故而,大宛人一个军团的作战兵力,大约是在一千六百人左右。
其中长矛重步兵为主力,轻骑兵、弓兵与轻步兵作为辅助武力。
随着银蔡的一声令下,仅仅是在贵山城,大宛王国在数日内就集中了六个军团以及一个塞人骑兵组成的轻骑兵军团。
随着这些军队聚集,银蔡与他的贵族们,终于有了些安全感。
这时,来自西域的情报,姗姗来迟。
“原来只是这样……”银蔡看完情报,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那就没什么关系了!”
开除大宛的‘汉朝之臣’身份,并宣布大宛人为敌人?
这算什么惩罚?
不过是嘴炮罢了,杀伤力恐怕连小孩子过家家的时候玩的弹弓都不如!
银蔡瘪了瘪嘴唇,笑了起来。
旋即,他想起了一个事情,当即叫来自己的家臣,对他下令:“马上派人去召回已经出发的使团,让他们立刻回来!”
前往汉朝的使团,可是带去了足足五万金币以及一百匹汗血马啊!
宛人吝啬、小气、锱铢必争的性格在这一刻展现的淋漓尽致。
在银蔡看来,既然汉朝都已经宣布他和他的国家‘非汉臣’了,更将之当成敌人看待。
那么,那些金币、宝马就不需要再送过去了。
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在自己的国民,特别是贵族与公民们面前,展现一下自己的铁血作风与绝不屈服的男子汉做派,争取好感,巩固统治基础!
但银蔡不会知道,在这个时候,在大宛王国的东北方向。
西域匈奴与乌孙王国的边境,这天山环绕的盆地草原,后世名为巴里坤草原,如今名为‘疏勒’的地方。
乌孙昆莫翁归靡,已率着他的亲卫骑兵,抵达了这里。
远方,象征着匈奴单于的龙旗,在风中猎猎起舞。
匈奴人派来迎接他的骑兵,则列着长队,在草原上迎接。
“这个劳什子都隆奇单于,真是好大的架子……”在翁归靡身侧,原安糜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讲道理,昆莫您是先昆莫之孙,而先昆莫是匈奴冒顿单于之义子,老上单于之义弟,论辈分,这位都隆奇单于得叫您叔祖父才对!”
“孙子要见叔祖父,不主动前去拜见也就罢了,昆莫您来了,居然都赖在王帐里……”
“少说几句吧!格里当!”翁归靡坐在特制的吊椅上,满身肥肉在颠簸中摇晃着,作为昆莫,翁归靡深知此行的重要性,自是不会叫原安糜口嗨坏事:“再怎么说,都隆奇也是单于!”
“单于!?”原安糜像听到了笑话一样:“什么时候匈奴有五个单于?”
事到如今,整个世界差不多都知道了,匈奴五单于并立。
最搞笑的莫过于,其中一个单于还是匈奴的死敌汉朝皇帝所册立,而那位姑衍单于偏生在匈奴曾经的龙城祖陵即位。
以至于在法理上,汉朝所册立的姑衍单于,反而是最有合法性,最符合匈奴传统的单于。
于是,别说匈奴人自己了,西域诸国,也都是风中凌乱。
以至于有识之士,已经明了——无论现在在漠北的那场匈奴单于之争最终谁能胜出。
恐怕最大的得益者,都将是汉朝!
原因很简单,如今,匈奴五单于并立。
五方各说各话,各行其事,相互指责对方是伪单于,自己才是真正的天地所生日月所立的撑犁孤涂。
于是不知不觉中,汉朝人册立的姑衍单于哪怕在漠北也有了姓名。
换而言之,无论最终谁赢了,他都不得不尴尬的面对一个现实——汉朝所册立的姑衍单于,将与之共享冒顿、老上所打下来的匈奴帝国的基业。
只要姑衍单于在旧龙城存在一天,漠北的单于就不可能真正的拥有自称撑犁孤涂的底气。
更没有了代表所有引弓之民的合法性!
更尴尬的是,在可以预见的长久未来里,假如不发生什么改天换地的意外的话。
漠北的匈奴人将对那位姑衍单于毫无办法。
甚至极有可能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后者的存在。
这个事情,原安糜明白,翁归靡更清楚!
但……
“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翁归靡沉声道:“格里当,作为狐狸、豺狼,想要吃到肉,就要学会和龙、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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