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急……”赖丹小声的吩咐:“我们只要跟着他们就可以了!”
“诺!”众人纷纷小声点头,然后继续将头缩起来。
只有赖丹,依然瞪着眼睛,死死的看着远方的那支车队。
这支车队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八年前的那个夏天。
他的国家与家族遭遇的那场灾难!
杅祢王国的毁灭之灾,正是由高车人带来的。
这些匈奴人的仆从,比匈奴人更残忍,更无情。
杅祢国中,除了女人外,上至老人,下至孩子,全部被这些屠夫虐杀!
赖丹差一点也死在了这些人手里,想到这里,赖丹就忍不住摸着胸口的一个伤疤。
那是那场劫难给他留下来的记号——一条长达数寸,像蜈蚣一般的丑陋伤疤。
那是一个高车人的青铜铤在他胸口留下来的记号。
而这个记号的存在,让赖丹在过去八年,每天都会提醒自己:“赖丹,你忘记自己父母和国家的仇恨了吗?”
现在也是一般,赖丹在心中对自己说道:“赖丹,你忘记当年的血仇了吗?”
然后他在心里回答:“没有!我永远不会忘记!”
杅祢只是一个小国,人口连汉室一个县都不及。
但那也是他的国家!
亡国之恨,父母之仇,是支撑着赖丹活到现在的最大动力!
如今,看到了当年毁家灭国的仇敌,赖丹内心的怒火,如同岩浆一般。
他只能死死将指甲掐进肉里,让疼痛来缓解、发泄内心的恨意,不然,赖丹怀疑自己很可能会把持不住,冲上去将这些仇敌撕碎!
……………………………………
北地郡,本义渠之地。
秦昭襄王三十六年夺之,置为北地郡。
自那以后,北地郡就成为了秦汉两代的超级兵营。
尤其是在汉季,过去百年中,北军郡向汉室输送了大量优质骑兵军官。
以至于北地骑士,成为了汉室边塞军人的代称。
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北地骑士,甚至一度成为了汉军的名片。
直到后来陇西、陇右军功贵族集团崛起以及之后的卫霍外戚军功贵族集团崛起,北地骑士的地位才开始慢慢下降。
但,即便如此,北地骑士也依然是大汉帝国统治集团里排名前几的存在。
旁的不说,北军六校尉中的中高级军官,就起码有两成以上,是北地郡出身!
而边郡校尉以上的实权军官里,北地骑士出身的,也占了不少份额。
只是,高层的富贵发达,与底层的百姓,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北地寒苦,土地贫瘠,水利设施远不如中原内郡发达,除了驰道外,全郡的基础设施几乎没有能拿得出手的。
所以,北地人民只能自力更生。
既然土地产出太少,那他们就只能想办法从地方补偿。
于是,北地郡的畜牧业,成为了汉室最发达的。
甚至比拥有得天独厚优势的河朔、河西地区还要发达!
汉太仆三十六苑,有五苑在北地郡境内。
除此之外,北地郡当地百姓,也大量蓄养了牛羊马匹。
尤其是羊群,成千上万,漫山遍野都是。
北地特产的山羊羔,更是属于贡品,肉质鲜嫩,肥而不膻,在长安一只品相好的北地山羊羔,常常可以卖到一千钱以上!
然而,畜牧业的好处和利润,却没有多少留给底层百姓。
长安能卖一千钱一只的山羊羔,在北地商人的收购价,只得不足百钱。
所以,北地郡的底层农民,依然是衣衫褴褛,食不果腹。
对他们来说,唯一的好消息是——向上的通道,没有关闭。
这一代穷,不代表下一代穷!
只要养出一个身强力壮的儿子,那么一家人的命运,随时可能因为一场战争而改变!
军功,是北地百姓唯一出头的机会。
故而,在北地郡尚武之风,远迈他地。
当地的军功贵族家庭也会有意识的从自己乡党里,挑选那些足够强壮、高大、机灵的孩子培养。
就像张越眼前所见一般。
一边是在山林之中放牧着羊群、牛群,穿着破破烂烂的农民,另一边则是拿着刀枪剑戟,在广阔的原野与山川之中练习的孩子。
这些孩子年纪各异,小的可能才几岁,大的不过十三四岁。
“将军,北地就是这样的……”鹰扬旅里出身北地的一个年轻军官,向张越介绍着:“北地苦寒,产出寡淡,百姓困苦,欲得上进,便须得从小磨炼武技!”
“在北地,少年年八岁与同村乡党同练,而乡党中的德望之家,军功之士,则会在旁观摩、审视,从中挑选可造之才!”
“若是足够机灵、胆大、强壮,便可以脱颖而出,得其资助,或收为义子,或以女妻之……”
张越听着,默默点头,但却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么,那些未能脱颖而出的呢?”
“次者,为各家所养,以为子嗣亲兵,再次者,或为游侠,或往河西寻机,末者则……”这年轻军官将手指悠悠一指,指向远方山陵之中牧羊放牛的人:“泯然众人,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子孙……”
张越听着,悠悠一叹,其实他早知道会是如此。
因为,类似的事情,在后世有无数例子。
譬如泰国打拳的少年,南美踢球的少年,以及米帝贫民窟里打篮球的孩子。
泰国全民学泰拳,然而,能靠泰拳发家致富,挣脱束缚者,万中无一,相反无数原本困苦的家庭,因为为了送孩子去学泰拳而变得更加贫困潦倒。
南美洲的足球天才们,固然发光发热,但……
大罗、小罗以及梅西们身后,是成千上万在贫民窟之中潦倒度日之人。
科比、詹姆斯,闻名世界,但米帝贫民窟中那些追逐梦想的篮球男孩,绝大多数长大后,依旧生活在贫民窟中。
这就是现实!
穷人要出头,拿命拼,拿人生赌。
一万个人里,只有几个人能赌赢,其他全部是输家!
而更悲哀的是——这样的道路,对他们来说,确实是最公平、最好的道路。
也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
想到这里,张越就道:“欲改变北地面貌,不能光靠军功!”
“水利、道路、教育,方为最佳之路!”
只有水利设施建起来了,百姓才能吃饱肚子,道路修起来了,经济才有发展的可能,教育搞上去了,人民才有更多出路。
这是被历史证明的道路。
也是底层人民真正可以挣脱自己命运枷锁的途径。
不然,光着泰拳、足球和篮球,又能救得了几个人?
恐怕还不如一个富士康救的人多!
但,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生产力极度落后,技术极度不发达。
想要做到这些,无疑难如登天。
除非……
汉室未来可以做到和欧米殖民者一般,吸全地球的血奶肥自己!
至少,也得吸全亚洲的血来奶自己。
想到这里,张越就抬起头来,眼神变得无比坚毅。
“吾要做的,乃是无比正义伟大的光荣事业!”
“叫匈奴人、乌恒人、鲜卑人为汉牧羊,让羌人、西域人为汉种地、挖矿,叫三哥、月氏人、康居人为汉种粮,又叫他们统统买汉家的商品……”
“只有如此,才能摆脱这无限的治乱循环!”
于是,他策马向前,高声下令:“传令下去,加快速度,明日正午之前,务必抵达富平!”
他已迫不及待的想要开始在河湟进行这个伟大计划的第一步——叫羌人、月氏人,为汉牧羊、耕作!
从他们身上,吸下第一口血!
哪怕这口血,最终喝到的都是贵族、高官、富商的肚子,但最起码剥削外人,比剥削自己人要好!
“诺!”全军上下,立刻高声回答。
清脆的马蹄铁,立刻动起起来,溅起无数尘土。
沿途,无数北地少年,趴到树上、屋顶上和山丘上,远远观望着这支精锐威武的骑兵阵容。
高大的战马,铮亮的骑具,雪亮的马刀,与头顶的长缨,在他们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
“真王师,大丈夫之军也!”无数孩子满眼都闪着崇拜的神色:“我将来长大了,若是能为其中一员,便死也甘心!”
第一千零七十节 交战(1)()
一连三天,赖丹带着人紧紧跟着那支高车车队,跋山涉水,从蒲昌海西北转进两百多里,到了一处峡谷附近,然后亲眼看着这些高车人的车队,进入那条峡谷。
接着,赖丹带人爬上附近的一处山丘,登高远眺,见到那峡谷内穹庐如云,牲畜密布。
有数不清的人影,在其中活动。
仅仅目测,赖丹便估计这峡谷和附近的匈奴人起码有数千之众,牲畜二三十万之多,毋庸置疑,这里就是匈奴的尉犁大军的辎重所在!
“匈奴人居然将其辎重放在此地?”赖丹舔了舔嘴唇,内心狂喜不已。
本来,汉军猜测,匈奴人可能会将辎重放到天山北麓脚下某处密林或者山峡地带。
但哪成想,匈奴人居然反其道而行之,将其辎重放到了战场侧翼,天山北麓的南侧,蒲昌海的正对面!
仔细想想,赖丹忽然想通了。
辎重在此,意味着匈奴人没有放弃进攻,他们依然在打算和谋划着某个阴谋。
而且,兵家自古就是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以迷惑和麻痹对手为第一要务。
何况,如今主持尉犁方面战事的,还是当年的汉骑都尉李陵!
李陵用兵素来大胆,极具攻击意识,当年只率数百骑,就敢深入匈奴腹地,跨越匈河,进入余吾水流域侦查。
如今,将辎重放到战场侧翼,固然大胆,但此地隐蔽,又处于蒲昌海与天山北麓之间的峡谷。
从轮台方向打过来的汉军,需要穿越整个尉黎,方可攻击至此,不然便需要绕上数百里,从楼兰出白龙堆,越过蒲昌海,方能威胁此地。
而且,人数少了是根本无法撼动此地的防御。
人数若多,无疑会打草惊蛇,将突袭变成强攻。
“走!”赖丹悄悄的从山丘的隐蔽处退下,招呼着自己的部下:“我们回去向将军禀报!”
这个老鼠窝既然被汉军发现,便已绝无幸免的余地!
只是……
赖丹有些担心,匈奴人可能会转移,所以,他留下几个精干之人与足够他们一月之食的肉干与奶酪,然后才带着剩下的人迅速脱离此地,折返汉军营地。
用了两日,赖丹带着人,赶上了正在向轮台方向进军的汉军主力。
此时,李广利所部,已经抵达了轮台外围。
远方,曾经雄伟的轮台城及其周围的水利设施、土地,都已经为匈奴所摧毁。
入目所及的,是一片废墟。
李广利带着人,进入轮台废墟内,然后,他就看到了在废墟中央,有一片连绵在一起的坟茔。
坟茔以中原风格封土、立碑。
其碑文曰:汉轮台都尉李晟死战之地,匈奴坚昆王敬立。
李广利走到石碑前,凝视着这碑文,眼眶湿润,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碑文,终于忍不住叹道:“晟儿,叔父来接你回家!”
轮台都尉李晟,是他的侄子,亦是李氏家族的后起之秀,素来为他所重。
李晟为人慎重,有气敢为,他本来该在长安享受荣华富贵,与他的兄弟们一般,斗鸡走狗,妻妾成群,醉生梦死。
但,他却在十八岁那年,瞒着父母,带着盘缠来到河西投奔于他。
从一个大头兵做起,一步步积功为都尉。
一年前更是主动请缨,来守这轮台。
可惜……
李广利看着眼前的石碑与坟茔群,他盘膝坐到地上。
“叔父害了你啊,晟儿!”李广利喃喃自语。
李晟,本不会死。
轮台也本不会陷落!
若是一开始,他用天子之诏,轻易平息羌胡,那么,本该调去令居的赵新弟所部骑兵,便会迅速驰援轮台。
有了赵新弟的那支精锐骑兵在,匈奴人别说攻陷轮台,连靠近都要磕掉几颗牙齿。
可惜,李广利为了军功,将令居和轮台作为诱饵。
如今,令居战事,回到了原点。
事实证明,长安天子的诏书无比正确。
而这轮台却沦陷了。
上万守军,只有不足三千突围而出。
战死者至少在两千以上,其中就包括他的侄子李晟以及大批的汉军精锐。
剩下的都为匈奴所俘虏。
轮台之陷,是赵破奴兵败匈河后,汉军所遭遇的最大失败。
李广利凝视着眼前的坟茔,然后起身,看向变成了瓦砾,为废墟所掩埋的城市。
他拔出自己的腰间佩剑,发誓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晟儿,汝放心,汝之仇,叔父为汝报之!”
这不止是为了李晟,也是为了他自己!
这一战,关乎着他这一生的成败。
这时候,李哆带人来到李广利面前,禀报道:“将军,赖校尉回来了!”
“嗯?”李广利马上道:“快传!”
……………………………………
李陵看着自己面前的瓯脱都尉,眉头紧紧的皱起来。
“李广利真能忍啊!”他轻声叹道:“我都那样了,他还是每日不足四十里的进军速度,够可以啊!”
对他来说,汉军主力现在的抱团推进,几乎是一个无解的bug!
因为匈奴主力,哪怕算上仆从国的军队,也才堪堪与推进的汉军兵力相当。
但两者的质量,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汉军主力中,可以进行野战的精骑至少在四万以上!
其他的步兵里,可堪一战的也起码有一两万。
反观匈奴方面,僮仆都尉的主力加上日逐王本部、别部的骑兵,总数量也就五万不到。
但这只是纸面数据,实际上,匈奴军队和汉军是两个概念。
在过去,匈奴人根本没有什么常备军的概念。
他们的传统就是平时游牧,有事聚集为军,在各部首领、贵族率领下参战。
也就是漠北决战后,当时的尹稚斜单于痛定思痛,在赵信的辅佐下,开始了匈奴的胜兵建设。
但,匈奴穷!
根本维持不了大规模的胜兵。
哪怕先贤惮占据的是富庶的西域,有无数仆从王国的人力物力资源可用。
也不过养了五千僮仆骑兵加上不到两万的本部骑兵。
剩下的,全是训练不足,甚至连武器都是简单的青铜铤,甚至还有拿着石器和木棒上阵的人。
这样的军队,在汉人面前是不堪一击的。
哪怕是那些精锐的胜兵,其装备与汉军也是有着不小的差距。
旁的不说,汉军早已经是全铁器部队,其精锐的玄甲军,甚至是以精铁乃至于钢铁为武器。
装备的俱是强弓硬弩,骑的都是高头大马。
反观匈奴,铁兵器寥寥无几,大多数人依然用的是青铜武器。
至于精铁、钢铁刀剑与甲胄,那是只有贵族和贵族们的武士才有资格使用。
也就是这次攻陷轮台,靠着缴获的汉军甲械,先贤惮才将其本部的一个万骑,转为了所谓的‘玄甲军’。
说是玄甲军,其实不过是一支全铁器骑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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