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伴们凄惨的死状,深深的烙印在了他的记忆中。
此生都不可能遗忘。
偏生,又在毫无心理干预和辅导的情况下,被独孤安强制要求其回忆。
结果,自然是毫无意外的。
他疯了!
这很正常,战场上回来的人,每年都要疯掉许多。
哪怕是再坚强的人,都可能被凄惨的战争吓疯。
而陌刀的斩击,是冷兵器时代,最恐怖的单兵武器攻击。
只是……
阿奴的疯癫,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集结而来的氏族骑兵,更是立刻慌乱起来。
特别是那些认识阿奴的人,尤其如此。
因为,阿奴曾经是氏族里有数的勇士。
这样的人,都被一个‘魔鬼’吓疯了。
谁还能是其对手?
独孤安更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扭头看向其他几人,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遇到了什么?”
剩下几人,互相看了看。
终于有人能提起勇气,禀告事情。
“大人……”
“那是一个身着铁甲的神……”此人或许是因为在外围的缘故,没有直面铁甲人的斩击,所以,还算有理智,不过他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几乎以为他疯了。
神?
纵使是在草原上,崇信萨满教,以为万物有灵,一切皆可为神的匈奴人眼中,也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词汇。
祂代表着一种人力无法对抗的力量。
就像蝗灾,就如白灾。
也如一些无法对抗,不能力敌的人物。
譬如,曾横扫了整个世界的匈奴冒顿大单于、老上大单于,在很多人看来,就是神。
还有当年纵横天下的汉朝的那两个男人,也同样是神。
被顶礼膜拜与日夜祈祷祭祀的对象。
是恐惧与无敌的存在。
而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雁门塞下?
但独孤安依然冷静的听着对方的诉说。
“祂有一柄长刀……很长很长……”
“祂很快……比白狼与苍鹰还要快……”
“我们几乎连碰都碰不到祂……就被祂一刀,连人带马,全部斩碎……”
“我亲眼看到了阿竹、阿水、麋屠、各穗,被祂一刀斩碎……”
“后来,我就跑了……”
“跑啊跑啊跑啊……一直跑回来……”
“当屠呢?”独孤安急迫的问道。
“当屠哥哥……”那人垂下头来:“应该是死了吧……”
“啊……”独孤安几乎有些站不稳。
一百骑啊!那可是一百精骑,他多年苦心培养出来的精锐,氏族的底蕴所在。
就这么没了?
而且还是以这样夸张的方式?
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
而其他人更是疑惑不已,惊惧不安。
若事实是真的……
那……
氏族要面对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敌人啊!?
错非乌恒人的组织结构,不同于匈奴,此时,恐怕已经全员崩溃了。
即便如此,恐慌也迅速蔓延。
而就在此时,远方的营垒哨所,忽然响起了告警的铜锣声。
锵锵锵!
这代表着,有大股敌人正在靠近。
独孤安闻声,再顾不得思考,立刻带着人,走上寨墙。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一支骑兵,正在缓缓而来。
人数大约在七八十人左右,看上去状态良好,阵容鼎盛。
而在骑兵身后,一支车队紧随其后。
独孤安起初,很是不安,他身边的左右更是紧张万分。
可是,等到来者接近到三百步左右时,独孤安就松了口气。
因为他看到的是自己氏族的骑兵。
而且,是他熟悉的人。
“当屠回来了……”独孤安欣慰的笑起来。
看样子,当屠还是成功了嘛。
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冷冷的扫了一眼在营垒中的那几个逃兵。
心中甚至已经在思考着,如何惩戒他们。
居然敢捏造谣言,蛊惑军心?
但……
下一秒,独孤安与众人的脸色都僵住了。
因为……
那些骑兵,自己氏族的骑兵,精心培育的勇士,猛然间举起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个血淋淋的人头。
总数有十多个。
他们被挑在长杆上,每一个头颅的神色,都是狰狞不安。
“什么情况?”独孤安握紧了拳头,而在寨墙上的其他人也立刻明白了过来。
“快准备防御……”
“他们是敌人!”
事到如今,就算是傻子都明白了,那些曾经氏族的骄傲,如今已经毫无廉耻,并且毫无尊严的匍匐到了他们的新主人脚下,成为了新主人的走狗。
这在草原上,非常常见。
一个部族打败另一个部族,一个氏族吞并另一个氏族。
都是这样。
投降不是罪,屈服也不是耻辱。
追随强者,顺从强者,是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就在寨墙上一片慌乱的时候,远方的骑兵却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路。
一辆马车,缓缓驶出。
所有骑兵,都在这一刻,自动下马,屈膝匍匐,将头颅紧紧贴在地面,以最崇高的礼仪与最虔诚的姿态,向他们的主宰致以无上敬意,表示彻底的臣服与追随。
独孤安看着,心里在滴血。
因为……
这样的仪式,这样等级的顺从,是他过去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氏族上下,也只是尊崇他为大人而已。
而像这样等级的尊崇,乌恒人在历史上,只对两个人做过。
一个是匈奴的老上单于,那是草原上曾经的传奇与神话,战无不胜的君王与统治者。
另外一个则是所有乌恒人的主人,一切乌恒人救主。
汉骠骑将军霍去病……
而现在,似乎要出现第三个了。
虽然,祂现在只是得到了不过七八十个乌恒骑兵的追随与臣服。
“为什么会这样?”独孤安垂头想着。
而他身侧的人,却都是主动的远离了他。
每一个人都知道,今天独孤氏族,将有大难!
大难临头各自飞。
死道友不死贫道!
这是游牧民的天性!
千百年来,无数教训与经验总结出来,被篆刻在基因与骨髓里的潜意识!
第八百六十五节 强势(2)()
马车缓缓上前,一直行至寨墙外百步左右,才停了下来。
数十个汉人,默默的跟在马车后面,充当着仪仗。
这时,寨墙上已经聚集了三百多男子。
他们都拿着弓箭,紧张不安的注视着前方。
此时,太阳已经将要落日,余晖遍染山峡。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个男人,从马车中出现。
那是一个无比年轻,看上去儒雅非常的男人。
只是……
他手中,持着一件物体。
一件在整个世界都无人敢轻视的圣物!
节长八尺,上下相重,牦尾三重,其色赤红。
如同火焰一样显目的节旄,在空中招展。
那是权力的象征!
是大汉天子的无上权威的延伸!
更是用着无数生命与鲜血点缀的权杖!
为了维护权杖尊严,汉家已经让上百万人,为之流血了。
从大宛到轮台,自扶乐而至车师。
为了帮助西域各国,更好的认识汉家天子的威严,数千里的土地上,流血漂橹,浮尸累累。
无数昔日的繁华大都,绿洲城邑,化作灰烬与废墟。
随着这节旄的出现,一个无比威严而厚重的声音,旋即响彻山峡:“汉侍中、建文君、钦命全权乌恒使者、建节使张公讳毅至!”
“见节臣民,文官下车,武将下马!”
这声音,如洪钟大吕,震撼人心,又似暮鼓晨钟,让人敬畏、孺慕。
随着这声音,排山倒海一般的压力,瞬间直抵所有在寨墙上的独孤氏族之人。
在这瞬间,‘圣天子’这个充满了威力的名词,涌上所有人心头。
“天子使至矣!”立刻就有人丢下了手中的弓箭,跪到了寨墙上,对那节旄顶礼膜拜。
就连独孤氏族的高层,也有人丢下了手中的兵器,跪到了地上,磕头膜拜:“奴婢恭迎天使!”
没办法,汉家积威,可不是什么书中的词语。
而是实实在在,浸淫数十年,深入人心的权威。
尤其是对塞下氏族们来说,这几乎就意味着,他们的主宰。
二十余年来,深入人心,几乎不可动摇!
别说是天子使了,就是太守使者,也可以在这塞下,横行霸道,为所欲为!
蹬蹬蹬!
独孤安连退数步,整个身体摇摇欲坠,几乎不能站立。
“他是假的!”独孤安颤抖着,做着最后挣扎:“我未有闻天子遣使之事……”
“他是矫诏!”
“杀了他,赏金千金,可入长安面圣!”
然而,所有人却都像傻子一样看着他。
矫诏?
或许这样的事情,确实多次发生过……
但是……
即使是矫诏,谁敢不敬呢?
在汉人眼里,在长安天子眼中,矫诏者固然可恨。
但不敬天子节旄,恐怕比矫诏者还可恨一万倍!
更何况……
这世界上,几个人敢做出矫诏这种事情?
又何必矫诏来骗区区的独孤氏族?
所以……
“独孤安,汝丧心病狂,竟敢不敬天子使?”几乎是立刻,就有高层执剑而出,恶狠狠的看向独孤安:“左右,给我拿下这贼子!”
独孤安看像那人,正是他曾经的左膀右臂,与他从小长大的堂兄独孤敬。
在这危急关头,独孤安知道,要活命,他就只有一次机会!
当下,他立刻拔剑出鞘,对身后的随从下令:“独孤敬谋反,杀了他!”
便要扑将上去,然后,扑到一半,独孤安猛然看到了独孤敬嘴角溢出的冷笑。
这时他终于发觉不对,扭过头去,才发现原本应该忠心耿耿,追随于他的近卫,居然在原地原丝未动。
而他左右前后,却已经围满了武士。
都是氏族高层的亲信,显然这是政变。
独孤安惨笑一声,丢下手里的武器,冷冷的看着独孤敬,道:“你以为杀了我,就可以平息那位天使的怒火吗?”
“你们亲手放弃了最后的生机!”
“我会在地狱等着你们,看着你们在绝望与鲜血中挣扎!”
“哈哈哈哈……”
独孤敬听着,嘿然冷笑:“我早就耳闻,长安天子将遣使往幕南……”
“如今,使者没有前往幕南,反而来到这塞下……”
“这分明就是来寻找忠臣,搜罗义士,为天子前驱,做汉家鹰犬之事!”
“吾等皆忠臣,不过是被你这个小人蒙骗,蛊惑而已!”
“如今幡然醒悟,拨乱反正,何罪之有?”
独孤安挥手下令:“将这乱臣贼子绑起来!”
“遵命!”立刻就有武士上前,将独孤安踩在地上,然后用绳子五花大绑,反缚双手,又将一块羊皮,塞到其嘴里,堵住他欲要叫骂的嘴巴。
做完此事后,独孤敬就带着氏族高层、武士,匆忙下楼。
片刻,寨门洞开。
独孤敬带着全族高层、子弟,肉袒上衣,牵着羊羔,押着被五花大绑的独孤安以及独孤安的妻妾子女,走出寨门。
所有人都是惶恐不安,满脸惊惧的来到了那马车节旄三十步外,然后全体屈膝,匍匐在地:“塞下野人,独孤敬率全族恭迎天使!”
“未知天使亲临,死罪!死罪!”
…………………………
持着节旄,矗立在马车上,张越看着这些肉袒而出的独孤氏族男子,以及他们身后被五花大绑,捆绑在一起的十几个男子妇孺。
“还算聪明!”张越仰头看着寨墙上的那些人影。
若这独孤氏胆敢顽抗,自然下场只有一个——尽屠之!
“独孤安何在?”张越问道。
“逆贼独孤安,丧心病狂,冒犯天使,小人等已经将其全家绑缚起来,还请天使发落……”独孤敬立刻拜道。
马上就有人,将一个被五花大绑,扒光了衣服的男子,押到了张越面前,一脚将之踹到地上,强迫其跪下来,抓着他的头皮,让他在地上不断磕头。
“押起来,等候发落!”张越连看都没有看那人一眼,就下令:“此外,独孤氏族,全体男丁,即刻出营,听我号令!”
独孤敬听着,有些犹豫。
“怎么?”张越冷笑着:“尔等敢不从命?”
“不敢!”独孤敬立刻磕头:“小人这就去办……”
………………………………………………
半个时辰后,当夜幕降临之时,独孤氏族的营寨外,燃起了熊熊篝火。
氏族的全体男女老少,都已经被召集起来。
无数人战战兢兢,惶恐不安的看着篝火前那位持着赤色节旄的冷酷天使。
没有人敢直视,敢无人敢不敬。
因为,整个氏族的高层,都已经匍匐在那位天使的脚下,就像最温顺乖巧的羔羊。
而曾经在氏族之中闻名的勇士,更是如猎犬一般,跪侍在其左右,神色冷冽,一副只待其命令,就要拔剑而起,杀戮全族的模样。
至于,曾经的族长,氏族的宗种,独孤安全家,则都已经被吊了起来,悬挂在了一根根木柱上。
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贵种,现在比最下贱的奴隶还要凄惨。
火光映照在他们脸上,看不到半分曾经的高傲与尊贵。
有的只是绝望的颓废与死寂般的恐惧。
持着节旄的天使,扫视着全场。
所有人都是鸦雀无声。
现在,人们都已经知道了。
正是这位现在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天使,一人一刀,斩碎了氏族最精锐的骑兵队。
并使其他所有人,彻底臣服,全身心的忠诚。
就像猎犬忠于主人那样,生死不弃。
至于那些敢于直面这位天使的人……
他们的头颅,已经被悬挂到了氏族的营垒上。
成为了独孤氏族的罪证,变成了氏族永恒的罪。
冒犯天使……
哪怕是最愚昧的牧民,也知道,这是死罪!
他们的家人,如今已经处于了惶恐与惊惧之中。
“独孤氏族……”天使的声音传来:“从今天开始……解散……”
仅是这一句话,就像海啸,席卷在每一个人身心之中。
无数人惊恐万分。
但却不敢出声!
“所有人,以家庭为单位,编户齐民,造册录名……”
“氏族的所有财富、牲畜、土地,全部以户均分……”
“自今之后,独孤氏族之土,为新安乡!”
“我话说完……”天使的眼神,如同魔神一样,扫视全场:“谁赞成?谁反对?”
所有人都是一片沉寂。
根本没有人敢出声。
因为,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止是天子使者,更是一位在世魔神。
“很好!”天使忽然露出微笑:“既然无人反对,从今之后,诸君就是我大汉臣民,我将遣官吏,派士人至此,与诸君同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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