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审理后,依法判处:冒犯车驾,罚金四两。
这换了其他任何君王,这个廷尉都得掉脑袋,若是我大清的圣主明君,恐怕要诛九族。
但,这位天子,却在思考了很久后,批准了廷尉的裁决,说:廷尉当是也!
又有一次,高帝神庙供奉的玉环被盗,官府抓住了盗贼,交给廷尉审理,廷尉依律判处盗贼斩首。
这位天子,继续批准了廷尉的奏报。
正是因此,汉室从此才奠定了‘刑无等级’的法律思想。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刑。
即使现在,五铢钱大神,神威盖世,也依旧如此。
纵然诸侯王犯法,也要受到法律制裁和惩处。(刘氏天子靠法律和制度,处死和惩处的诸侯王,至少是两位数!列侯的话,数都数不清楚!)
而这位天子,不仅仅是法律的守护者。
更是言论自由的捍卫者。
今天长安八卦党们,能够自由自在的给公卿编段子,给列侯权贵安外号,甚至调侃宫廷八卦,全赖这位天子当年颁布的‘除诽谤诏’。
更让人敬仰和尊敬的是,这位帝王,还是两千年封建史上,罕见的节俭君王。
终其一生,无论穿戴,住行,都是自己动手。
他在宫中,带着宦官,种地养菌,又让薄太后和窦皇后,带着妃嫔,养蚕织布,种麻为衣。
其在位二十三年,没有修过宫室。
甚至没有在宫廷里,增添任何一件名贵的奢侈品。
他的妃嫔所穿的衣裙,拖地不过一尺,宫中帷幕,没有任何纹绣之饰,宫室回廊里,看不到任何金银铜锡之物。
全是陶瓦、泥罐。
就连其陵寝,也是没有半个金银陪葬品,俱为陶瓦之物!
然而,他对自己和子女、妃嫔节俭。
却对农民、劳苦大众,慷慨非常。
其在位二十三年,多次免除全国田税、徭役。
汉家今天田税,三十税一的制度,就是在他手上开始创立的,并一直延续到西汉灭亡。
康麻子所谓的‘永不加赋’的幌子,与这位帝王开创的,真正的轻徭薄赋制度一比,简直是桀纣之政!
这样一个君王,出现在西汉王朝,只能说是异数。
是中国之幸,天下之幸!
不止是张越,在这位天子衣冠面前,战战兢兢,只能俯首膜拜。
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见着那件朴实无华,简简单单的祖父衣冠。
叹了口气,屈膝顿首,低头致意,一句话都说不出话来。
因为,面对这位帝王,他深感惭愧、内疚。
他知道,自己一年用度,恐怕都能超过自己的这位祖父二十三年帝王生涯的全部个人开支。
这还没有计算,建章宫、甘泉宫和明光宫的修建费用。
更没有算封禅泰山和巡幸天下的开支。
“祖有功而宗有德”天子良久感慨道:“太宗皇帝之德,昭于日月,显于天地,朕自愧不如”
刘进和张越,都明智的在这个时候,闭上嘴巴。
两千年封建王朝史,几个帝王,能与这位汉太宗的执政水平、个人修养相提并论?
汉德能延绵四百年,全赖这位皇帝的遗泽。
要知道,新朝末年,几乎所有的农民起义军,都要找一个姓刘的宗室来做首领。
而这就是人望,就是人心。
感慨了一阵后,天子却是起身,看着那太宗衣冠,对刘进悠悠道:“进儿啊,太宗孝文皇帝,德牟天地,泽及鸟兽,非一般人所能为,朕也不强求汝能学得”
“当年先帝带朕瞻仰太宗衣冠时,曾有教训,如今朕将此教训,传与汝”
“孙臣恭闻圣训!”刘进立刻叩首。
“当年先帝训朕曰:孝文之治,德为辅,而本为权,切不可本末倒置,若本末倒置,则如太阿倒持!”
“进儿能思之,汉家制度,以霸王道杂之,朕心甚慰,此语寄于汝知,日后当牢记于心,不可忘怀!”
“诺!”刘进恭身再拜。
只是想着,却不免有了些壮志。
皇祖父说,太宗孝文皇帝之德行仁政,非一般人所能为。
但,刘进却想要挑战一二。
他就不信了,自己的曾祖父能做到的事情,他就不能?
天子看着自己的孙子的神色,心里面也明白这个孙子多半,此时已经有了志向。
就像他当年,被先帝带到太宗衣冠前时一般。
他也曾经,立志要做到。
可是
那太难了!
难到近乎不可能!
毕竟,君王权力无限大,拥有天下,富有四海,可以为所欲为。
没有大智慧大毅力,根本不可能做到像太宗皇帝那样,即使富有天下,依然节俭自身,纵然天下歌颂,也不改本心。
哪怕只是表面做到,伪装节俭,也是极为困难。
他本人,甚至连一年都没有坚持下来,就败倒在了这花花世界的无尽诱惑与吸引之中。
刘进能吗?
天子暗自摇了摇头,没有太宗的早年经历,没有尝过贫苦,不知民间疾苦,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皇室长孙,怎么可能有太宗的毅力与决心?
不过,刘进的神色,让他颇为欣慰。
总算
这个长孙,不再‘不类己’了。
单单就是在这个事情上,就和他当年的个性,颇为相似。
第八百零九节 风暴(1)()
延和二年,春正月甲申(初九),上与长孙进谒庙,乃立之为太孙,诏赦天下,赐天下年六十以上为祖父者,民爵一级。
乙酉(初十),建太孙莫府,以桂宫为太孙宫。
烛光中,太史令司马迁放下手中记录的毛笔,吹了吹案几上白纸的墨迹,然后将之交给身旁的弟子,道:“归入《今上本纪》之档……”
“诺!”一个年轻人顿首而去。
司马迁却是巍颤颤的站起身来,白发苍苍的汉家太史令,微微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摇曳的树木,轻叹一声:“风雨欲来呦!”
………………………………
长安,尚冠里。
王莽脚踩着皮靴,挎着长剑,抬头看向前方的那座奢华府邸。
无数火把,紧随其后,照亮了前路,以及那面府邸牌匾:候神使者府!
在过去,这座府邸,在长安城属于禁忌。
哪怕三公九卿,也不敢在其府前造次。
但现在……
王莽抽出腰间佩剑,冷然下令:“传吾将令,缉捕贼臣公孙卿阖府,胆敢反抗者,杀无赦!”
铮亮的长剑,刺破了黑夜。
旋即,数以百计的军人,持戟上前。
砰!
华贵的府邸大门,被军人暴力踢开。
“你们干什么?”几个守门的下人,被吓了一大跳,立刻喊道:“尔等不要命了吗?这里可是候神使者公孙公的府邸!”
然后,他们得到的回答,只有冰冷的长戟。
数十柄长戟,架到身前,他们立刻吓得浑身坦然,条件反射一样的跪到了地上。
执金吾的缇骑,随即鱼贯而入。
全副武装的禁军,紧随其后,喧哗声立刻就惊醒了沉睡的尚冠里。
无数人从床榻上爬起来,惊恐的看着远方的火光和声响。
有胆大的人,爬到墙头,眺望此地。
“是执金吾!”有人低声惊呼,然后立刻闭嘴。
汉家执金吾,天子大棒!
自有汉以来,执金吾(中尉)皆是秉承天意而行事。
当今执金吾王莽,更是当今天子最忠诚的走狗,足可止小儿夜啼的酷吏。
望着那火光所在之地,很多人都知道,出大事了。
因为,那里是候神使者公孙卿府邸。
而公孙卿,虽然不是官员,但与天子关系非常亲密。
在曾经,他是大汉天子的头号修仙顾问、炼丹专家和求仙大使。
策划了一系列的重要修仙工程和修仙事业。
柏梁台,是他倡议的。
蓬莱阁也是其提议的,甚至连神仙台,也是他献策建议修建起来的。
就连天子的年号中,也有一个,因其之故。
此人,可谓是文成、五利之后,最成功的方士。
而且,成功至今!
但……
今夜,执金吾忽然出动,缇骑上门。
这旧日的传奇,看样子再也无法继续传奇下来了。
有人唏嘘感慨,也有人低头沉思。
毋庸置疑,这是大事!
透露出来的信息,更是关键非常!
天子前日立太孙,今日就缉捕公孙卿,两者之间,若无联系,才叫见鬼。
特别是考虑到,公孙卿素来与太子不合。
这就更值得玩味了。
…………………………………………
候神使者府邸前,此时已是一片狼藉。
王莽持着长剑,立于府前。
在他面前,数百名男女,都已经被五花大绑,按在地上。
一个白发苍苍,看上去干瘦萎缩的老者,被卫士押到眼前。
“公孙卿……”王莽抬眼,看着这个曾经呼风唤雨,据说能与神灵交流,与仙人往来的陆地神仙,嘴角弯出一个弧线,深受法家思想影响的王莽不信什么鬼神。
韩非子说的好!
龟筴鬼神不足举胜,左右背乡不足以专战。然而恃之,愚莫大焉!
封建迷信,就是阻碍法家富国强兵的障碍!
全部碾碎,彻底粉碎,才是应该做的事情。
更何况:用时日,事鬼神,信卜筮而好祭祀者,可亡也。
所以,在法家官员眼中,鬼神那是什么?
祂有几个校尉部?
从前,王莽就一直想找公孙卿的麻烦。
想要致其于死地。
如今终于抓住了机会!
他冷冽的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位天下方士术士的精神领袖,曾经不可一世的候神使者,轻笑道:“汝阴谋与他人陷害大臣,欺君罔上,编造故事,执金吾已经掌握了全部罪证!”
被卫兵挟持的公孙卿闻言,本就惶恐至极的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瘫软在地,叹道:“可恨卫伉不肯听我言,致有今日!”
没办法,执金吾的威名,谁人不知?
王莽既然敢来拿他,一定有真凭实据。
说不定,自己联络的那几个人,都已经被捕了。
哪知王莽一听,喜上眉梢。
其实……
他此来,根本没有掌握到切实的证据,只是从天子给的档案和线索里,发现公孙卿活动的轨迹,掌握到了些证据,便想要借题发挥罢了。
对执金吾而言,这是基本操作。
哪成想,这运气来了,天上能掉馅饼!
这太惊喜了!
“全部押至船狱,分别关押!”王莽挥手下令:“吾将亲自审讯!”
执金吾的刑狱官,最是擅长刑讯拷打。
有着‘死人也能说话’的美誉。
……………………………………
笃笃笃!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谁?”丞相刘屈氂从床榻上醒来,不耐烦的问道。
“父亲,是我……”门外传来了其子刘远的声音。
“何事?”刘屈氂问道。
“回禀大人,刚刚得到报告,执金吾带人,抓了候神使者公孙卿!”刘远急切的报告着。
刘屈氂闻言,瞬间没了睡意。
候神使者公孙卿?!!!
那可是天子面前的大红人啊!
即使是他这个丞相,也要巴结和恭维。
这是什么情况?
“怎么回事?”刘屈氂顾不得穿衣,赤脚而出。
“不知道啊!”刘远摇头道:“只知半个时辰前,执金吾忽然带人突袭了尚冠里,缉捕了公孙卿阖府……”
“这必是天子授意!”刘屈氂马上就道:“快为吾备车,吾要星夜入宫!”
公孙卿可不是一般的方士!
他是天子的头号修仙顾问,据说曾见过仙人的陆地神仙。
而且,其活跃时间,超过三十年,与朝野内外的很多大人物,都有着密切关系。
刘屈氂本人,也曾为了拜相,而送过钱帛美女与土地与他。
更曾受邀,参与公孙卿举办的酒宴。
关系虽然不是很密切,但也不算很疏远。
这要是那公孙卿一通乱咬,如何是好?
再说了,这有事去找天子汇报,才能长久!
…………………………
此刻,光禄勋府邸中。
韩说还未入睡。
他在看书,太学刚刚托少府刊印的《公羊正义》。
这是在那张子重的《春秋二十八义》基础上,由董越、褚大等人再三编订后,呈给天子,得到批准,准予雕版刊印的第一批书籍。
因为白纸产量限制,只刊印了五百册。
在第一批少府刊印书籍中,刊印数量,仅次于《孝经》《春秋公羊传》《论语》《春秋繁露》以及《尚书》的书籍。
由此可见,公羊学派对其的重视程度。
韩说想办法提前搞到了一册,拿回家就研读。
迄今已经足足研读了十几次,仔细揣摩和解读了几乎每一条文字。
随着解读的深入,韩说自问,已经对那个年轻后辈有了深刻了解了。
“这张子重之说,倒也有可取之处……不是一般腐儒……”韩说放下手里的书籍,想道:“观其文字,似是有意,要糅杂谷梁、公羊、左传,集其大成……也难怪那江升,视若虎狼了……”
“真要被其做成了,那谷梁、左传,就都要唯公羊马首是瞻……”
正感慨着,忽然,书房外传来自家那个傻儿子的笑声。
就听着韩兴欢喜的跑进来,对他道:“父亲大人,喜事啊!天子终于惩治那候神使者公孙卿了!”
“嗯?”韩说抬眼,瞄着自己的儿子,忽然反应过来,猛然起身,问道:“你说什么?”
“父亲大人还不知道吗?”韩兴一脸疑惑的看着韩说:“就在半个时辰前,执金吾缇骑星夜出动,封锁了候神使者公孙卿府邸,据说,已经将其阖府拿下!”
韩兴手舞足蹈,高兴不已的道:“这贼子,坑蒙拐骗,欺骗世人,终于被揭穿真面目了!”
韩兴是一个标准的公羊思想拥护者,深信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道理,对于方士神棍深恶痛绝。
尤其是公孙卿,真是恨不得扒皮抽筋——因为,他的胞妹,就是被这神棍的批语所误,与那卫家的纨绔子有了婚约。
如今,公孙卿被捕,对韩兴来说,真的是喜从天降啊!
韩说却是震惊非常,勉强平抑内心,假作镇定,道:“吾要立刻入宫!兴儿快为我备车!”
“大人入宫,可是要恭贺陛下,铲除奸佞?”韩兴开心的问道。
韩说听着,脸都黑了。
曾经,当今天子身边,全是他的朋友。
宦官、方士、侍中……
基本上都是他的人或者朋友。
但到得现在,除了方士外,已经全军覆没。
如今,连公孙卿都被捕了。
这意味着什么?韩说再清楚不过了。
从此,他将彻底失去对天子动静的观察。
天知道,会不会出现有人在天子面前说他的坏话,而他却被蒙在鼓里的事情发生。
而且……
那公孙卿,与他关系莫逆。
掌握着他的很多黑材料,万一被攀咬出来……
第八百一十节 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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