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没有多想,只是自顾自的按照着自己的心思说道:“进儿跟朕谈起了,张子重要在新丰冬训士民之事,请求从武库拨个几百件兵器,作为民兵的训练用军械……”
“朕却以为,几百件兵器,太小家子气了!”
“孔子说: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既戎也;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是谓之殃民!”
“所以,朕就让武库那边多拨了点兵甲……”
“怎么,太子对此事有不同意见?”天子冷冷的问着,居高临下,看着刘据。
刘据听着一下子就噎住了。
他竟找不到说辞来应对或者缓和气氛。
但内心深处,忧愤和沮丧,却一并涌上心头。
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他的性子本来就暗弱,没有什么强大的心理素质。
当初,有个宦官叫常融,就是靠着造谣和挑拨,让他经常下不来台。
但刘据被常融陷害,受了委屈,却只敢悄悄的流泪,在人前还要装作一副很从容自得的模样。
最终,还是被天子发觉了常融的计谋,将那个宦官杀了,才让他终于有个喘息的机会。
曾经,江充也设计害过他,让他被天子痛骂半天,但他也一样不分辨,只是悄悄的流眼泪。
而天子,最恨他流眼泪!
“哭!哭!哭!”天子看着刘据,脸色瞬间铁青:“就知道哭!朕要汝何用?”
这一句话,立刻点爆了刘据原本就脆弱的内心。
他哭着磕头,顿首拜道:“儿臣死罪!”
他几乎是用颤抖的双手,解下自己的太子冠琉,将它放到地上,抽泣着说道:“儿臣无用,劳累父皇伤心,实在罪该万死……”
“儿臣愿退位让贤,请父皇再择贤能,以为储君……”
他将自己腰间系着的印绶解下来,巍颤颤的顿首:“儿臣顿首再拜……”
他这些话一出口,整个蓬莱阁的温度,立刻就跌到冰点,连空气都似乎凝固了起来。
所有人都吓得趴到地上,连呼吸都不敢。
整个蓬莱阁之中,只有天子剧烈起伏的胸膛和气到极点的呼吸声。
“太子以为,社稷宗庙是什么?”天子握着腰间的佩剑,拳头紧紧的攒了起来。
“太子觉得,天下万民又是什么?”
“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朕……”天子的声音猛然就拔高:“怎么就生了汝这么个逆子!”
此刻,过去十几年来,对这个儿子的不满和厌恶,充斥了他的整个胸膛,暴怒让这个帝王彻底失去了理智:“太子不想当了?好!朕成全汝!”
“这天下社稷,朕未必只能指望汝!”
内心深处,天子感觉,自己的心脏一片死寂。
“朕培养了三十八年的太子,就是这样的太子吗?”
“朕那里有脸去见先帝和高帝于九泉之下?!”
对于这个天真散漫的儿子,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失望和绝望过。
“朕究竟生了个怎样的儿子啊!”
“列祖列宗啊,朕究竟造了什么孽,要如此惩罚朕?”
这个蠢儿子,难道就不能用他的脑子仔细想想,回忆一下,自古以来,哪个废太子在被废黜后能活?
先帝废粟太子,尽诛粟氏外戚,满门上下,鸡犬不留!
到了他手里,落井下石,连粟太子的胞弟河间献王刘德也不肯放过,一定要看着他死才放心!
就连刘德用过的人,也一个不用!统统罢黩!
这个傻儿子!真是读书读傻了!
“陛下息怒……”太子太傅石德,终于再不能沉默了,他连忙爬着爬到殿中,使劲的磕头:“太子失言,此臣之罪,愿陛下降罪于臣……”
其他太子大臣,也都连忙纷纷叩首拜道:“此臣等辅佐无能之罪,愿陛下治罪!”
就连刘据,也终于醒悟了过来,自己究竟捅了多大的篓子!
拿着太子位向父君要挟?
这往小里说是幼稚,是不负责任,不似人君,是没有担当!
往大里说是不孝。
不孝之子,人人得而诛之。
而作为太子不孝,不仅仅他要死。
他的妻妾妃嫔子女,一个都跑不掉!
因为,这是大逆不道!
他连忙匍匐顿首:“儿臣死罪!”
“死罪?”天子冷笑一声,一脚踹开想要抱住他的大腿的石德,冷冷的盯着他:“朕将太子交给太傅父子教育二十余年,太傅却教出这么一个太子!”
终究他还是知道轻重,勉强按捺住内心升腾的怒火,走到门口,吩咐道:“敢有泄今日事者,族!”
“诺!”所有人忙不迭的恭身领命。
殿中的刘据等人,心里也稍微的轻松了一点,就听到门口的天子大声下令:“去给朕将太常和宗正都叫来!还有,传令给执金吾,长安城从现在开始戒严!”
所有人的心,立刻跌入谷底。
这个时候叫太常和宗正来?
莫不是想要……
“马上派人去东宫通知皇后……”石德赶紧压低了声音对身后的一个属官吩咐:“再派人马上去新丰……”
现在,天子已经是暴跳如雷,能拉得住这位暴怒的君王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本就寥寥无几。
甘泉宫的女主人算一个,长乐宫的女主人算一个,还有一个在新丰。
尽管石德很讨厌很讨厌在新丰的那个,但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机关头。
太子要是出事,他和他全家老小,一个都别想跑!
阖府上下,恐怕要鸡犬不留!
自高帝开始,就富贵至今的五朝元老,石氏家族倾覆只在眨眼之间。
也只能去将那个祸害,请回长安来劝慰天子了。
只能希望他能和乃祖一样,有着定海神针一样的功能,能让天子的怒火平息下来。
然而……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次天子是真的伤心了。
他握着拳头,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走到蓬莱阁的一处偏殿,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一刻,他仿佛丧失了全部的精气神,整个人的状态一下子就老的让人看了心惊。
哀大莫过于心死。
“陛下,请保重龙体……”老宦官连忙走上前来,给他拍着胸口:“太子也不是故意要气您的……”
“朕知道……”天子低着头,悠悠叹着:“所以才伤心啊……”
“太子如此,朕百年之后,何安于地下?”
现在,太子在他眼里,已经没有任何优点了。
几乎所有为君者的缺点,都已经在太子身上暴露无遗。
没有主见,没有担当,偏听偏信,天真单纯,性子软弱。
“百年后,朕见了大将军和骠骑将军,该怎么和他们说,该如何告诉他们,他们的据儿,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老宦官只是静静的听着,就像一个无声的木头人一样,轻轻的捶打着天子的肩背。
这对父子,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是全部都看在眼里的。
良久,老宦官才道:“陛下,您就算不看在大将军和骠骑将军的面子上,也要想想长孙和即将出世的曾长孙……”
“错非看在长孙面子上……”天子悠悠叹着:“上一次,朕就已经废了太子了……”
…………………………
很快长乐宫就听到了消息。
卫皇后闻讯,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赶来建章宫,但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天子拒绝见她!
而同时,长安城立刻被军队封锁了起来。
瞬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建章宫,虽然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每一个人都清楚,禁军忽然戒严,严格盘查一切往来行人,一定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一时间,人心惶惶,街坊闾里之中,各种八卦和谣言四起。
第五百二十一节 剑拔弩张()
枌榆社,阳里。
张越迈步走在其中,两侧站满了围观百姓。
人人都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在官吏们的陪同下,走进来的张县尊。
“这就是张蚩尤啊……”很多孩子议论着,好奇着:“怎么看上去,不像传说中那么威武勇猛?”
“可能是张蚩尤的第三只眼,还没有显现出来吧……”有人悄悄的说着。
顿时引来无数人附和。
在新丰民间,张越的形象,早已经两极分化。
一些人觉得这个新县尊是曾经的儿内史再世,儒雅风流,风度翩翩。
而其他人则觉得,这位县尊,应该起码身高八尺,膀大腰圆,浓眉大眼,眼睛一瞪,就能吓死人!
甚至还有人说,这个新县尊,乃是蚩尤战神下凡,天生三目,发怒的时候,平时被隐藏在额头的眼睛就显现出来,瞬间化身无双战神,能够生撕虎豹,手碎大石,单手举起千斤之鼎。
张越听着这些孩子的议论,嘴角微微抽搐:“我居然要快变成二郎真君了……”
但,他也没有办法。
民间的议论,别说是他,就是天子也干预不了。
太宗皇帝的制度,谁敢破坏?
所以,也只能当做没有听见。
甚至,还得在脸上始终保持盈盈笑意。
“老朽恭迎县尊……”村亭的门口,持着几杖的阳里三老徐荣,在几个子侄的簇拥下,迎上前来拱手道:“县尊光临阳里,阳里上下荣幸之至……”
张越连忙迎上前去,搀扶住徐荣,轻声道:“z者厚爱,晚辈惭愧至极……”
“往后,县衙施政,有所贻误,还望z者多多包涵,多多指教……”
“县尊言重了……”徐荣笑呵呵的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他还记得,上次见到他的时候的情况。
却不想,转眼之间,这个年轻人便摇身一变,成为了国家侍中、新丰县令。
这让他在唏嘘之余,立刻升腾无数好感。
因为,从对方身上,他看到了太宗、先帝时期的汉家官员的作风。
而之后这个年轻人的施政举措,更是令他大生好感!
这年头这样的官员,已经没有几个了!
新丰县更是从未遇到过这样肯做事,愿意做事的县令。
张越扶着徐荣,走进阳里的乡校,一边走,一边道:“此番新丰冬训,要在教训人民,不忘戎武之事,使新丰百姓,皆能学习到一二兵械之事,而此事,非z者出面不可!”
“故晚辈冒昧前来,请徐都尉出山,教训新丰父老!”
徐荣是新丰县内德高望重的三老,更是新丰军功贵族们都敬重无比的前辈。
这位老大人,戎马数十年,曾在边塞与匈奴人厮杀半生,年老致仕之后,又担任枌榆社三老,在阳里开设乡校,教育子弟,训练后辈。
在他的教育和督导下,阳里百姓不仅仅生活普遍高于周边亭里。
更是家家户户,都有在汉军服役的子弟,而且多数是野战军的军官。
这样的老人,是真正的乡贤。
新丰要搞冬训,没有他的参与和督导,根本搞不起来。
而且在制度和程序上,地方县乡事务,也确实需要乡三老的参与、主持和督导。
不然传出去,还不被人骂死?
这可是中国,有礼仪之大的中国!
徐荣听着张越的话,脸上立刻就堆满了笑容,当即就道:“既蒙县尊不弃,老朽必当鞠躬尽瘁,为新丰父老做好此事!”
对于冬训这个事情,徐荣是全力支持的。
甚至他就是现在这新丰县里最支持的人!
作为一个老兵,徐荣知道,民兵训练关乎汉军的战斗力!
霍去病卫青时代,汉军可以一汉当五胡,三千汉骑就可以横行整个大漠,追亡逐北,让匈奴人闻风丧胆。
但现在,随着兵源质量不断下降。
除了北军六校尉外,其他汉军的战斗力,已经下降到了让人不忍卒视的地步!
他的两个儿子在居延服役,前年回家省亲告诉他,现在居延驻屯军之中,能够随军远征的士兵,不过三成。
其他人,也就只能在居延种种田,打打酱油,做做后勤工作。
汉家曾经赖以为骄傲的征兵制,现在已经崩坏了。
募兵制征召的军人,与其说是军人,还不如是地痞无赖。
若能重现太宗和先帝年间,汉家辉煌的全民军训时代,不出十年,汉军的战斗力就能恢复如初,重现拥有万里远征的能力。
“多谢徐公支持……”张越连忙低头道:“这冬训士民教训之事,就拜托徐公了!”
徐荣在张越的冬训计划里,也是无比重要的一环,他就担任类似政委和总教官的角色,指导和教育士民掌握各种基础的军事技能与基本的军事常识。
顺便,还能从参与训练的民兵里,拣选出合格的兵源补充到新丰的郡兵营里。
“县尊客气……”徐荣笑呵呵的说着。
两人正要再谈些其他事情,忽然陪同张越来此的枌榆社乡游徼王吉匆匆赶到张越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道:“县尊,长孙殿下请您立刻返回县城……”
“怎么了?”张越狐疑的问道,这早上出城的时候,新丰一切都好啊。
“据说是长安出事了……”王吉低声道:“天子和太子之间,似乎出了事情……”
“具体的,下官也不清楚……”
张越一听,脸色就变了,连忙对徐荣拜道:“徐公,晚辈有点要事,需要马上回县衙处置……就不叨扰徐公了……”
徐荣闻言,连忙道:“县尊不在坐坐吗?”
张越欠身道:“实在是公务紧急,望z者见谅,待晚辈处置好事情,再来向z者请益!”
于是,张越就急急忙忙的离开阳里,他甚至连马车也不坐,立刻换乘一匹传马,疾驰回新丰。
一个时辰后,他便回到了县城。
城门口,刘进早就在等候了。
“殿下,究竟发生了何事?”张越翻身下马后,立刻问道。
“孤暂时也不太清楚……”刘进一脸焦急的道:“只是得到了太子太傅的家臣紧急报告,说皇祖父和父亲起了矛盾,然后父亲就自请让贤,皇祖父震怒,现在已经召集太常卿和宗正卿了……”
张越一听,顿时傻了。
这……
会不会玩的有些太大了?
太子刘据,怎么会做出这种不智之举?
但张越已经来不及多想了,连忙对刘进恭身拜道:“那事不宜迟,请殿下与臣,立刻轻车返回长安……”
“但愿还来得及!”
当今天子的性格,张越太了解了。
若被人真的踩到了红线,刺激到他的怒点。
他是会不分青红皂白,也不会管事情的后果的!
他这一生做过的在冲动之下的决定,不知道有多少!
莽起来了,他真的会六亲不认!
…………………………………………
张越与刘进,于是立刻策马启程。
这次,为了抢时间,他们甚至只带了十几个骑兵保护,就一路沿着驰道,向着长安狂奔。
终于赶在日落之前,抵达了长安的覆盎门。
这一路上,不断有使者从长安赶来,向刘进和张越通报事情的进展。
有博望苑的诸太子妃嫔,包括刘进母亲的使者,也有长乐宫的使者,甚至还有不少亲太子或者虽然不喜欢太子但也不愿意看到太子被废的大臣的家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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