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将所有简书看完,眭弘抬起头,愕然发现,已是日暮黄昏时分。
但他的整个人,却已经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道路!”
“这才是真正的真理!”眭弘喃喃自语着,握紧着拳头。
假如说以前,他还只是单纯的崇拜对方,仰慕对方的话。
那么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全然信服了对方,为他的渊博学识与卓绝眼光所折服。
恨不得,为王前驱,粉身碎骨!
和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眭弘,现在脑子里,只想着马上去找志同道合之人分享自己的发现和主张。
那么,现在谁和自己可能志同道合呢?
眭弘下意识的想到了那四个师兄,和他一样,得到了侍中指点和回复的年轻人。
于是,他收拾起书简,就要出门。
却迎面撞上了行色匆匆,满脸兴奋而来的杨喜、葛先、李序、陈番四人。
“四位师兄”眭弘看着四人,就是一楞,连忙拱手道:“快请进”
杨喜等人,都是满脸兴奋,对着眭弘一拜,就一起进了书房。
“眭师弟,可已经看过了侍中回复的书稿?”刚刚进门,门都没有关好,葛先就迫不及待的问道。
眭弘点点头,叹道:“盛名之下无虚士,侍中公真乃当世豪杰,所言所述所训,字字珠玑,震耳欲聋,令小弟心悦诚服啊”
“吾等亦然”葛先严肃的道:“读侍中之训,吾深以为,此必天下未来必经之路!”
葛先从怀中取出一份帛书,递给众人,道:“诸位请看,此吾从侍中所批复吾之诸书稿中,抄录而出最令吾震撼及发省之句”
众人围在一起,摊开帛书,就看着上面的文字,五双眼睛相对而看,纷纷叹道:“吾等亦然”
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今天是他们打开新世界大门后的新生。
书稿之中批复回来的文字,不止令他们对春秋公羊传有了全新的体会和认知。
更加坚定他们本来就无比坚定的朴素诸夏民族主义。
更紧要的是,批复之中,出现了无数新词汇、新主张和新要求。
譬如,谈齐恒公时,明确提出了‘昭昭天命’,主张恒公受命,攘夷狄救中国,是恒公之昭昭天命。
而现在,中国也当有自己的昭昭天命。
士大夫们应该去找到这个昭昭天命,并将之实现。
因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和使命。
也正是因此,眭弘、葛先等人才如此兴奋。
昭昭天命在我,这是汉人的本能和潜意识。
只是在今天以前,没有人公开提出和总结而已。
如今,这个概念被具体提出,立刻就让他们脑洞大开,难以自抑的陷入了狂想。
既然,中国有昭昭天命和实现天命的任务。
那么,诸夏就当是特殊的,有别于夷狄藩国的神圣之国。
既然诸夏特殊,那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是理所应当。
因为,特殊的诸夏中国,负有对全世界义不容辞的责任。
而这个责任就是海内混一!
“中国凡五百年必有圣人出”眭弘就激动的说道:“自周公迄今,已有数百年未闻圣人教诲是该当有圣人降世,教化世人,明确道路,砥砺前行,为我中国制法”
其他四人听着,都是点头:“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那么吾辈的责任与任务,就当是为圣王降世,做好准备”大家目光灼灼,几乎异口同声的道。
“夏以忠,殷以敬,周以文,而汉之政风,吾等未知”李序忽然叹息着,有些惆怅。
对于谷梁学派或者其他主张守旧的派系而言,当然会抱着过去的老黄历不撒手,认为‘夏政以忠,忠之弊,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弊,小人以鬼,故周人用文救之,文之弊,小人以塞,救塞莫如忠’主张回到夏代来救世。
但对于公羊学派的年轻人,特别是这些满脑子危险激进思想的家伙来说。
这是胡扯蛋!
三代之治,固然辉煌。
但它们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情况和夏代的情况能比吗?
更别提,现在夏之政到底是怎么个运作法,根本没有人能讲得清了。
就连周制、周礼,也早就失传了。
回去?回得去吗?
“不然”眭弘却轻声道:“侍中公,曾在吾之书稿之上,训示说: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故复兴之路,必自据旧而起”
“或许,吾辈可以从百家之书中,寻求到一些答案与线索”
葛先也是点头,道:“或许正是如此,欲要兴盛大道,不可不据旧,正所谓天地不变,不成施化,阴阳不变,物不昌茂,故易曰:通其变,使民不倦,诗云:九变复贯,知言之选!”
“可是”眭弘喃喃自语着,问道:“吾等当复兴什么呢?”
从诸子百家的思想里寻找智慧,汲取营养,这是公羊学派的看家本领。
今日之公羊学派能有这么强盛,靠的就是从法家、阴阳家、黄老学派的思想里吸取大量的营养,并消化成自己的思想。
可问题是,前辈董子等人,已经差不多把能走的路走完了。
再去汲取
恐怕不是什么易事吧?
“或许,吾等将来有机会,当去当面问一问侍中公”一直有些沉默的陈番忽然道:“或许侍中公能给吾等答案”
“嗯”众人都是点头。
也只能如此了!
“对了”葛先忽然看向众人,问道:“诸君对侍中公的这些言论如何看待?”
他从怀里取出一份简书,递给众人。
众人接过来,看了看,然后看着葛先。
“葛师兄,您的胆子真大”良久眭弘叹道:“这种话,也敢写于书上”
“有什么不能说的?”葛先笑着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自古独夫民贼,胆敢暴政残民,则天地不容,书曰:时日皆丧,予及汝皆亡!桀纣之君,当然人人得而诛之!汤武革命,从来顺天应人!”
他指着书简上的那几行楷书,道:“关键是,侍中公的回复”
“诸君请看”
众人将视线汇聚过去,看了一眼,然后都是深吸了一口气。
眭弘甚至忍不住小声的念了起来:“吾闻太宗皇帝曰:天生蒸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自古人主在位,自当以保民、养民为任,而天下人皆当一一尊奉之,何也,此春秋之大一统也,少数服从多数,局部服从全体,郡国服从朝堂,朝堂服从天子,敢有乱命者,人人得而诛之!”
“且夫,桀纣之失道,其臣独无辜乎?”
“亡道之君,必有亡道之臣,必用亡道之策!”
“一人可乱天下乎?必天下人自乱天下也,不然,孔子何以书春秋?书周天子之失德足矣!”
第五百零五节 烽火逐塞(1)()
当眭弘等人议论的时候,张越已经回到了新丰县县衙官邸。
早就已经得到了命令的新丰上下官吏,都汇聚于此。
“侍中神武!”
“骊乡父老托下官向侍中致意!”
“新丰乡父老托下官向侍中致意!”
“枌榆社父老也托下官向侍中致意!”
“还有吾等临渭乡父老,也托下官向侍中问好……”
“下官代表工商署有司同僚,向侍中问好……”
一个个官员,纷至沓来,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热情、亢奋的笑容。
就连太学生们,现在也都是满脸真诚的祝福。
现在的新丰,与张越上任之前,已经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特别是夏季旱灾歉收之后,立刻补种的冬小麦,现在长势良好。
在各种土化肥和人畜粪便的滋养下,现在,整个新丰县数万亩宿麦地,一片盎然的绿色。
而随着关中,主要是长安的公卿贵族们接受和追捧各种小麦制品。
将面饼、面条等麦粉制品,推崇为‘人间最美最精致之物’。
带动了整个小麦行情的上涨。
等到明年夏初,新丰宿麦收获,每一石小麦的卖价可能会与粟米齐平,甚至可能会超越粟米!
若将之精加工为麦粉,卖到长安市场上,一石麦粉恐怕能卖数百钱!
所得利润,将是过去种粟米的好几倍!
而谁都知道,小麦的产量比粟米高的多!
受到这个利好刺激,整个新丰县的所有阶级,对张越和他的新政都是赞不绝口。
在新丰县境内,张越现在已经俨然是人民的大救星……
高涨民望,带来了无比便捷和良好的施政环境。
现在,新丰各乡基层官府的指令与命令,几乎都得到了百分百的贯彻执行。
过去,经常出现的拖沓、阻扰、抗拒、阳奉阴违,现在统统不存在了。
百姓只要听说是‘张侍中的命令/要求’都不需要官府督促和监督,自己就会主动动员起来,把事情给做好。
甚至,就连曾经是官府的对手和担任敌人角色的地方豪强地主,现在也一下子变成了温顺的小猫。
叫他修地窖,他就真的修地窖,让他组织百姓,收集村亭的人畜粪便,他就真的去组织百姓,干这个事情。
由之,产生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首先就是贡禹等太学生和其他怀揣着‘太平理想’的士子们。
现在,他们真的从心底相信了,张越描绘的小康之治和太平盛世了。
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良好环境。
上无昏官,下无刁民,民风淳朴、良善。
仿佛一夜之间,地主士绅们就良心发现了,农民百姓也变得勤勉无比,就连过去一些村亭里出了名的懒汉、无赖子,现在也扛着锄头在地里劳作了。
就连市井之中的商贾之家,现在也是朗朗读书声不绝于耳。
孔子数百年前的预言,似乎正在照入现实:圣人之治国百年,可以去残胜暴!
新丰在贤能士大夫们的治理下,连半年都没有,就已经准备跑步进入三代之治。
这让这些理想主义者,如何不欢欣鼓舞?
于是,做起事来,就跟打了鸡血一样。
张越不在新丰这些日子,他们中很多人,都选择了放弃休沐,加班加点。
甚至还有人,白天忙着在官邸办公,晚上带着大批公文回家继续工作。
争取不让信赖他的百姓失望。
结果,这让百姓们看在眼里,纷纷觉得,自己真是走了大运了!
居然遇到这么多好官?
对于他们更加信赖和信服。
良性循环由此开始。
哪怕是陈万年和桑钧这样其实从来都不信儒生们嘴炮和忽悠的官僚,现在也是一口一个‘张三世’,逢人就谈‘垂三统,明三科九旨之教’,俨然化身为纯正的公羊官员。
谁要是胆敢质疑新丰的‘建小康’的伟业。
他们都能拔刀!
一个全新的利益集团,正在渐渐成型。
虽然,大多数参与其中的人,依旧懵懂无知。
但,整个新丰上下官吏甚至士大夫贵族、人民的利益,却已经被捆绑在一起了。
只是,无人察觉,也无人知晓罢了。
就像前不久,长安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有人暗害张越,还有古文学派的一些大人物参与其中,当时,整个新丰就炸锅了。
甚至有游侠拿着刀子,要去长安找古文学派的人‘讲讲道理’,还好被人拦住了……
但这些人,回家后却都被左邻右舍,乃至于新丰本地的士大夫豪强以为是‘豪杰’。
各种礼物和拜帖,立刻堆满了这几个游侠的家宅。
………………………………
“多谢诸君……”张越笑着对众人拱手道:“也请代我谢过新丰父老盛情!”
他虽然不知道,自己曾经憧憬过的事务——一个有战斗力的利益集团,正在缓慢成型。
但看着这些属官的精神面貌和满脸的兴奋,他心里面也是高兴不已。
带着众人,一起进了县衙。
“长孙殿下,还要过几日才能回返新丰……”张越一边走一边道:“不过,本官也已经和长孙殿下商量过了,新丰县接下来的首要大事,就是冬训!”
“是故,当要辛苦诸君,接下来得发动全县,进行动员了……”
众人听着,先是一楞,大家原本还以为,张越这回来就是要开始着手准备,做好冬季水利兴修工作了。
怎么是冬训?
但,却没有人有疑义。
纷纷恭身道:“愿听县尊示下!”
在汉季,郡县当局,组织民兵进行冬季演练和军事训练,其实是每一个郡县地方官府的最基本工作要求。
这也是秦汉以来,诸夏民族的传统。
冬天农闲季节是最好的培养和训练人民的时节,也是向国家输送优秀兵源的重要渠道!
只是……
随着汉军北伐匈奴,将战火烧到了匈奴人的腹地。
曾经无时不刻都要承受可能的匈奴入侵的关中,早已经不见烽火好多年。
地方承平日久,维系冬训的动力,早已经荡然无存。
现在的汉室,除了边塞地区,依然是全民皆兵。
每到冬天,地方郡守都要组织大规模的民兵训练甚至举行大规模军事演习,模拟匈奴骑兵入寇的动员和反应速度外。
自太原以北的郡国,早就已经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秦帝国仗之独步天下,汉帝国仗之曾以步兵集群抗衡匈奴骑兵集群的原始总体战思想,更是无人问津了。
地方官有心的就做做样子,叫点民兵来点个名,吃一顿,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没心的连样子都懒得做。
宅在官邸春花秋月,舞文弄墨。
也就是一些军功贵族家庭和少数有心沙场的士大夫们会在冬天组织子弟和下人,训练军事,演练战术。
具体到新丰,更是除了枌榆社的几个军功贵族比较集中的亭里外,其他地方的百姓,除了家里那张挂在墙壁上的弓矢外,已经很少有人会操练武器了。
张越之前,已经有连续六任县令,没有组织过任何军事训练。
在这些官员心中,可能或许会觉得,若是教会了人民使用武器和如何杀人。
那自己的小命,恐怕就危险了。
而这在张越看来,几乎是不可接受的。
这次,刘进之所以会晚回来几天,主要原因就是他被张越说服了,此刻正在长安城里的武库打秋风。
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将带着数千件封存在武库的军械回来。
这些被封存在武库的武器,大多数都是汉军淘汰下来的青铜兵器和旧刀剑,虽然对于汉军精锐来说,这些武器简直就是一堆破烂。
但用来操练民兵,教导民兵阵战之事,最是合适不过。
更可以借这个机会,在新丰建立一个近现代的预备役动员制度。
甚至进而在未来,组织起一支用全新武器和战术思路武装起来的新军!
张越带着官员们,走进县衙的正厅,自己一屁股坐到上首,然后看着众人,道:“冬训人民,操练武艺,演练战术,此国家制度,先王之道!”
“子曰:以不教民战,是弃其民!”他看着众人,补充道:“犹令民赴汤蹈火,而坐观其亡也!”
诸夏民族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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