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南仲先生,奉成王之命,北击犬戎,布车阵于陇右,大破之!于是诗云:赫赫南仲,城彼朔方!”
“在下刚好学得了南仲先生当年的奇阵,若阁下不弃,愿献君候之前……”
于是,再没有什么人来理会他了。
战车?
早就被淘汰了好不好?
当初,长平烈候刚刚出塞时,汉军还将战车作为一种战争武器。
但等到冠军景恒侯崛起,战车的用途就剩下了两个——第一,作为战场上遮蔽和阻挡敌人骑兵突袭的屏障。
第二,运输各种军需物资。
如今在沙场上,连步卒都快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
因为汉匈战争,早就从攻城略地,演变成为了运动战和骑兵的追逐战。
连三岁孩子都知道,当兵最好就是做骑兵。
步兵什么的,别说立功了。
连见到匈奴人的机会都很少!
不过,随着聚集于此买醉的人越来越多,此地的戾气和怨气也是逐渐升高。
毕竟,很多人都是觉得自己文能治国平天下,武能破敌灭国的英才。
能够认清楚现实的人也不会来这里买醉,而是老老实实的去城门口准备越野了。
当上百个这样的人聚集在一起,各自蹉跎叹息。
气氛也就渐渐的变得压抑起来,加上马尿下肚,酒精刺激,许多人都有些摇摇晃晃,再听着他人的抱怨,心里面也都是深以为然。
终于,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声:“公考不公!吾等当去县衙要个说法!”
然后,整个酒肆都响起来了:“公考不公,吾等当去县衙要个说法!”
一时间群情激愤,人人振臂高呼。
接着,大家就抱着酒壶,歪歪扭扭的组队,走到了大街上嚷嚷起来:“公考不公!公考不公!”
大约一分钟后,一队期门军的骑兵,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当头的军官穿着一身甲胄,拿着骑兵剑,扫射了一圈,然后问道:“当众喧哗,咆哮市井,干扰公考,尔等可知罪?”
他身后,十余名期门郎齐声大喝:“尔等可知罪?”
于是,这些人的所有怨言和不满,瞬间烟消云散。
他们现在终于想起来了。
新丰令领侍中官张子重,在长安人称‘张蚩尤’。
更是一位能手刃八位刺客,其中还有人持有大黄弩的超级猛将。
据传说,张侍中之勇猛已经不下当年的西楚霸王。
在这样一个大人物和猛将的地盘上闹事?
大家这小胳膊小腿的,恐怕不够人家一个指头捏的。
于是,酒立刻就醒了,背上更是凉梭梭的。
“吾等岂敢……”众人连忙各自做了个稽首,然后就做了鸟兽散。
“乌合之众!”骑在马上的期门郎哼了一声,然后挥手道:“继续巡查城中,严肃治安!”
对于张侍中增加负重越野的决定,几乎所有的期门军士官们都是无比支持的。
在他们眼里,毫无疑问,毋庸置疑,现在张越就是自己人!
无可辩驳的自己人!
全天下文官那么多,有谁像这位侍中这样旗帜鲜明的支持汉军扩张和对匈奴作战的?
那本天子下令发散给校尉以上军官阅读的书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说到了汉军将校们的心坎上。
上次张侍中遇刺,大家没有在现场,导致他身陷险境,这让期门郎们很自责。
如今,能有机会帮忙,期门军的将校们,当然是鼓足了干劲!
第两百五十三节 气节()
延和元年夏六月辛卯(二十)。
新丰城城北,上千名士子以及数倍于此的亲朋、家长、围观者,聚集于此。
一眼望过去,整个城楼下,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
所幸,刘进及时派来了一百余名期门军骑兵来维持秩序,所以没有出什么乱子。
张越站在城楼上,与刘进一起看着这个场面。
上千文人,无分寒庶贵贱,都听从官府的命令,准备参加一次负重越野的运动。
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刘进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
在博望苑时,他父亲手下的食客、宾客们,谁不是一脸清高,无比鄙夷所有体力活动的?
眼前这是个什么情况?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张侍中”刘进悄悄的走到张越身边,轻声问道:“何以诸生皆不以这‘负重越野’为苦?”
他可是记得,在博望苑里,谁要是敢让‘高雅’的士大夫们去动手做事,那肯定会被喷个半身不遂。
无数个大帽子瞬间飞到头上,让你甚至都怀疑人生。
“因为”张越眨巴了一下,看着刘进,然后笑着恭维道:“殿下在这里啊”
长孙在此,谁舍得轻易放弃?
别说是负重越野了,文人士大夫们为了当官,为了富贵,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张越就记得很清楚,历史上的儒生们,甚至连忽必烈、康麻子这样的刽子手和文明之敌,也曾阿谀奉承,跪舔到肉麻。
更可悲的是——连皇军打过来,他们也能配合着唱一出戏,歌颂一番霓虹的伟大,恭迎东瀛王师鞭笞不臣。
若说这些是未来发生的,与汉室社会环境不符。
那么,汉室历史上发生过的很多出名的故事,也能佐证这个事实。
想当年,高帝刘邦,生平最恨儒生。
动不动就要殴打和鞭笞儒生,甚至当众在儒生的帽子里撒尿。
然而,儒生因此离开他了吗?
没有!
相反,随着汉军节节胜利,帝国的创建。
前来依附和投靠,求取富贵的儒生,如同过江之鲫,似大河之沙。
大儒叔孙通,甚至为了讨刘邦欢喜,于是连儒冠和儒袍这些刘邦不喜欢的东西也丢掉了。
他传说楚服,戴上楚冠,学着楚人的口音,觐见刘邦。
刘邦大喜,终于愿意他唠叨一下儒家的学问了。
甚至还授给其大权,让他设计和制定汉室的礼仪。
走过刘邦的时代,时间来到文景。
太宗皇帝和先帝在位的时候,儒学开始渐渐发展并兴盛起来。
然而,在中央,儒家依然是一个泥腿子,一个破落户。
无论是太宗还是先帝,都不喜儒生。
太宗皇帝喜欢的是黄老清静无为之学,而先帝爱的是法家刑律军国之说。
朝野大臣两千石,一个儒生也没有。
哪个时候的儒生,可是逆来顺受的很,也特别擅长忍辱负重。
比如说齐诗派的辕固生因为得罪了窦后,几乎被丢进兽圈里,要去与野猪搏斗了。
儒家的崛起,掐着时间算算也就这三四十年罢了。
儒学能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其实,与汉匈战争是密不可分的。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儒家能上台,是因为公羊学派主战,而且是最积极的主战派。
而黄老学派则故步自封,坚决主和。
于是,历史的车轮毫不犹豫的将主和派碾成了碎片。
不止是君王,连百姓都抛弃了那些家伙。
主和?继续在匈奴人面前忍气吞声,任由匈奴人蹂躏和侵略?
别说当时血气方刚的天子不答应了,就是天下数千万人民,特别是北方郡国,长城脚下的人民,没有一个会答应!
于是,公羊学派的上台,几乎就是理所当然的。
而大复仇思想席卷天下,也是历史的必然!
诸夏民族,生来就有统治世界,主宰四海的天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现在,有人居然想要这些天选之民,中央帝国的人民忍受异族的侵略,奉上钱帛女人去乞求侵略者的怜悯?
疯了吧!
只是儒家一上台,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公羊学派还好,一直坚持主战,那谷梁学派和思孟学派,却又开始举起和平的旗帜,大声嚷嚷着‘莫如和亲便’。
只能说,都是被惯坏了!
高帝在位的时候,哪个儒生敢唧唧歪歪?
文景之时,谷梁学派又在那里?
至于现在,这些家伙规规矩矩的顺从张越的命令,来此参加负重越野。
其实说白了,只是张越没有去特意惯着他们。
所以,他们的那些臭毛病就没有机会发作。
你要换一个礼贤下士,一心跪舔他们的样子看看?他们尾巴还不翘上天去?
文人士大夫啊,其实就是漫画里的傲娇loli。
对他们太好,只会适得其反。
傲娇病一发作,那可是会毁天灭地的!
城门口的士子们,自然听不到张越内心的吐槽。
此刻,他们全部都在摩拳擦掌,做着最后的准备。
尤其是那一百多名出自军功贵族家庭的孩子,早早的站到了人群前,跃跃欲试的想要向城楼上的‘张侍中’和‘长孙殿下’表现自己,以便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其中一人,格外的显眼。
因为,他穿着一套汉军的制式皮甲。
这种皮甲的颜色是典型的汉军赤红作战甲具,皮甲外侧镶嵌着一片片连在一起,如同鱼鳞一样的铁甲。
毋庸置疑,这是一套当前汉军主流骑兵的常用马甲。
甲具是汉军的专属,除了现役军人外,就只有贵族勋臣有资格使用。
而在此刻,在新丰公考的测试场,却出现了一个大摇大摆身着甲具的年轻人。
无数人纷纷侧目。
连张越和刘进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谁?”张越轻声问道。
“侍中,应该是常远”张越身侧的桑钧仔细看了看那人,然后答道:“乃是故汉使常公讳惠大人的遗腹子”
“常惠?”张越目光灼灼,心中对那个年轻人的好感瞬间max。
“然!”桑钧轻声道,可能是怕张越不了解不清楚这个人的背景,于是详细的道:“其先父常公讳惠大人,十余年前随移中监苏公讳武大人出使匈奴,然后卷入了匈奴内乱,据说皆没于匈奴”
“苏公出生名门,其妻小自有家族抚养,但常公出身微寒,其亲族无力抚养,所幸天子怜悯,养其遗腹子及亲眷于上林苑,给请教师,教授文武之艺”
桑钧说到这里,眼神里也有些迷茫:“照理来说,此次应该是要进入期门军,随侍陛下的,何以出现于此?”
张越听着,却是轻轻的笑了笑,吩咐道:“我素敬仰忠臣义士,此子即为忠臣之后,待面试之后,就取此子为我之亲随文吏吧”
虽然不清楚,这位当今天子的未来期门郎为什么好好的期门郎不当,跑来新丰凑热闹了。
但
他父亲常惠,张越很清楚,现在还活着。
不仅仅活着,他还将成为一个传奇。
常惠与苏武被匈奴扣押十九年,无论匈奴人如何威逼利诱,折磨羞辱,始终不堕气节,坚贞不屈。
在历史上留下了不朽的传奇。
更成为了诸夏民族骨气和气节的象征。
更传奇的,还是常惠之后的人生。
被匈奴放归后,常惠凭借着在匈奴十九年的观察和对匈奴人的研究,参与到昭宣两朝的绝大部分战争之中。
并为汉室最终肢解匈奴,臣服南匈奴,立下汗马功劳。
更成为了汉家第一个经营西域,在西域建立基业的大臣。
可以这么说,没有常惠,就没有西域都护府。
不过,在现在,苏武和常惠存活的消息,被匈奴人严格封锁。
只有少数人知道。
而且,张越也明白,现在就抖落出苏武和常惠还活着的消息,只会害了他们!
因为,汉匈现在是死敌。
在历史上,常惠、苏武能活着回来。
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汉匈议和,匈奴人迫于压力,不得不释放他们。
而现在,匈奴人气焰正是嚣张的时候。
没有在战场上打疼他们,逼迫他们乞和,就抖落此事,只会让苏武、常惠等人陷入到更糟糕的境地里。
特别是常惠!
因为,苏武在匈奴,其实是有人保护的。
旁的不说,李少卿难道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好基友深陷陷地,不去拉一把?
还有卫律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卫律当年和苏武的关系也很好。
两人一度是知己。
事实上,苏武能够被释放,李少卿和卫律,是出了大力的。
此外,苏武在匈奴有着一大批的脑残粉。
其中就包括了匈奴单于的弟弟和匈奴单于的几个儿子。
没有他们保护和照料,苏武恐怕早就冻死、饿死在北海了。
但常惠就没有这么多的好基友和脑残粉保护了。
所以,一旦匈奴人得知了汉室知道苏武等人还活着的事实,可能苏武能够安然无恙,但常惠等人却一定会遭到厄运,至少会被转移。
想到这里,张越就悄悄的握紧了拳头。
他知道,当江充死后,历史已经完全改变了。
若未来巫蛊之祸没有发生,那么,汉匈在历史上的那一段的短暂的和平时光就不会出现。
苏武、常惠等人,说不定就会老死于匈奴。
所以,他知道自己有责任也有义务,在将来率领大军,兵临郅居水,只为向匈奴要回诸夏的英雄们。
不止一个苏武,不止一个常惠。
过去数十年,在战争和互相往来的外交活动中,那些被匈奴俘虏和扣押,但一直忠贞不屈的英雄,都应该被接回来,被自己的军队接回来!
心里这样想着,城楼下的越野跋涉,已经开始了。
年轻的文人士子们,排着队,接过了一个个装满沙土的简易背篓,将之背到背上,然后就迈步向前,面朝枌榆社乡官邑而去。
道路两侧,新丰乡和枌榆社的百姓,纷纷拖家带口,在山岗和田埂上围观。
一千多名年轻人,则背着背篓,一路向前。
一开始,所有人都觉得很轻松。
三十斤的背篓背在背上,跟没有一样。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人开始察觉,背上的背篓的重量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等到走完大约十里左右的路程时,大批大批的人开始掉队了。
许多体弱的文人,甚至感觉双腿仿佛被灌了铅,沉重无比,背上的背篓更是犹如泰山一样,两个肩膀更是酸疼不已,浑身上下连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于是,怨言四起,道路上满是抱怨声。
“这张侍中,为何要搞一个这样的关卡?”有人就说了:“吾辈士大夫,饱读诗书,难道就是为了卖力气?”
“孟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如今新丰用力气和耐力选士,这岂是善待士大夫?”
有人干脆就躺在路边,跟条死蛇一样,不想动弹了。
这些人的怨气和议论声,传入道路两侧的围观百姓耳里,大家纷纷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道是哪个好事之徒,做了一首歌谣,很快,道路两侧的小孩子就拍着手,在路边唱起了歌谣:“大丈夫,高七尺,三十斤背篓不能背,还谈什么家国天下事?”
很多人听了歌谣,脸色一黑,默默的重新站起来,哪怕双腿如有千斤重,肩膀像是挂了一座山,却也不得不继续咬着牙齿前行。
没有办法!
连小孩子都在做歌笑话自己,若自己还不动弹,那就可以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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