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刘进内心的愧疚之情就更深重了。
他望着满场的百姓,低声道:“孤德薄,当不得父老如此厚爱”
他转身看向张越,接着道:“所幸,皇祖父命侍中官张毅以佐孤”
“张侍中允文允武,胸有韬略,必能佐孤以齐七政,必能佐孤以治新丰!”
张越听了,立刻上前,拜道:“臣本卑鄙,幸陛下不弃而殿下信重,必当殚精竭虑,以佐殿下!”
心里面,则悄悄的给刘进点了无数个赞。
这位长孙殿下这么一玩,对于新丰之事,无疑开了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头了。
只要稍稍加大一下宣传力度,在民间传扬这位殿下的仁德之名。
届时,自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新任新丰官僚系统将在民间和民众心中拥有强大的号召力和威信。
在中国,只要官府有威信,有号召力,有组织力,再有点计划,什么事情干不成?
第两百二十五节 画饼()
刘进演讲的效果好的有些让张越都吃惊不已。
环顾全场,别说平民百姓了,就连豪强士族之中,也有许多人感动不已,就差没有爬过来宣誓效忠了。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应该正常。
对于中国人来说,有很多东西是深埋骨髓,篆刻进基因之中,不因时代和社会变化而改变的。
其中,就包括了对‘明君贤主’和‘明君贤主’政治的渴望与向往。
哪怕再过两千年,哪怕是一个能够高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的人,恐怕也逃脱不了内心深处对于明君的向往与渴望。
刘进方才的表现,何止是合格,简直是优异!
张越微微定神,他自知道,不能让刘进的努力白费。
他于是提着绶带,微微上前,对着在场豪强、贵族、三老和百姓拱手拜道:“晚辈受命于天子,以佐长孙,自当日日夜夜,为新丰上下百姓福祉而努力”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晚辈不才,如今初初上任,便决定烧起这第一把火!”
无数豪强听得内心紧张不安,生怕这位‘张蚩尤’,一言不合,就现场抓人开杀!
这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事实上,汉家的酷吏们,最喜欢在上任的第一天,就杀人立威。
很多人甚至信奉‘杀的越多,威权越大’的真理。
不止一个王温舒、义纵,曾经在所在郡县开始无双割草模式,将地方豪强一扫而空。
这位‘张蚩尤’若是学习他的前辈们
许多人的心脏立刻就悬了起来。
马原更是一脸的苦瓜色。
就听着这位‘张蚩尤’,轻轻的拍掌。
然后,就有着几个官吏,抱着一捆布帛走上前来。
这位‘张蚩尤’微笑着将这布帛模样的物事拉开,一副巨大的新丰地理堪舆图,就出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只见这位‘张蚩尤’走到这堪舆前,伸手在其上画了一个圈,然后笑着面朝众人道:“这第一把火晚辈保证在今年冬天,明年春耕之前,在新丰县修建四条渠道”
“第一条,凿榆树溪,以灌阳里、榆树里及周遭三亭预计渠长十里,灌溉土地田亩七千余亩”
“第二条,开渭河,自襄里引其水入临渭,渠长八里,灌两亭土地约五千亩”
“第三条,凿溪水,引水入骊乡,灌三亭”
“第四条,骊河水入新丰城,灌城外两千亩土地,并给为城中居民用水!”
“这”
无数豪强地主,听得心旷神怡,如痴如醉,甚至兴奋难耐,难以自抑!
“居然是修渠道!”地主豪强们立刻双目放光,如同恶狼一般,环顾四周,眼中都绽放着绿油油的凶光。
水利渠道,在汉室是一个三赢的事情。
修建水利渠道,不仅仅国家得利,百姓得利,豪强更是利上加利。
道理很简单,豪强们蓄奴多,土地多。
一修渠道,就能赚到大笔的钱粮,若这渠道是修在本地,那就更能收获最大利益。
你要知道,在西元前,有渠道灌溉的土地和没有渠道灌溉的土地,那是两种土地。
前者撑死了亩产两石,后者亩产可能达到三石、四石,甚至五石、六石。
基本上,汉家地方官们假如想要收割民心,获取政绩,最好的办法,从来都是大兴水利。
在当今天子登基后的最初二三十年,汉室也一度涌现出了无数的基建狂魔。
张汤甚至曾经脑洞大开,想从关中凿开一条水路,将渭河、汉水与长江联系起来。
还付诸了实践,不过因为工程难度太大,技术条件根本不成熟而不得不放弃。
而河东郡也曾有一个郡守觉得三门峡太碍眼了,想要凿开三门峡,驯服黄河。
同样付诸了实践,不过结果嘛,同样失败了。
但除了这些失败的案例,成功者也同样无数。
严熊凿开了龙首渠,咸宣开了明渠,儿宽造了六辅渠,先后三任少府卿接力,挖了昆明池。
这还是关中开建的水利工程。
当年,几乎整个天下的官吏都沉迷于兴修水利与屠戮豪强这两个事情之中而不能自拔。
然而,自从元封年之后,天下的水利工程的兴修速度,几乎陷入了停滞。
官吏们,似乎不再热衷于兴修水利了。
随着越来越的儒生执掌基层大权,修水利这样的吃力不讨好,说不定可能被人摘桃子的傻事,愿意做的人越来越少了。
及至今天,关中竟然有十年没有兴建水利设施了。
别说龙首渠那样的大型工程,便是新的小型水利工程,也没有兴建。
当然,这个锅不能让儒家全部来背。
这与社会大环境的发展是密不可分的。
元封以来,自耕农和中产阶级破产速度越来越快。
这些人的破产,直接导致了地方财政收入枯竭。
没有钱,修个p的水利啊!
事实上,张越要不是有刘进和天子当靠山,他来了新丰,也会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而,张越现在一见面,就宣布修水利,而且一修就是四条。
这立刻就让他在新丰地主豪强贵族们心里的形象,从‘张蚩尤’变成了‘张夷吾’。
修水利啊,这可是修水利啊!
散财童子来了!
而那四条渠道,所过亭里的豪强与地主,更是恨不得跑上前来,抱住张越大腿,大喊:“爸爸我错了!”
没办法,这四条渠道一修,自己家里的土地,马上就从盐碱地、没有什么产出的下田,变成了最好的水浇地,变成了上田。
仅仅是这个身份的转换,自己的訾产马上就能暴增两三倍!
真是天降大礼包!
“明公英明!”十几个地主豪强,马上就大声嚷嚷起来。
这些人自然是这些渠道所过之处的人家。
而其他豪强,则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明公何故厚彼薄我等!”有人异议着。
立刻就引来无数人附和,这自古以来,不患寡而患不均。
张越微微笑着伸手对众人道:“诸位父兄不必苦恼”
“此番,晚辈受命来新丰,可不止今年修,更不会只修四条!”他猛地掀开这堪舆上的布帛,露出了被遮挡的另外一副地图。
这地图上,纵横开阔的渠道,密密麻麻,就如蜘蛛网一般,将全县的乡亭联系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水利网络。
“此乃圣天子批准,受命于我,将在未来五年,为新丰所建水利渠道”
“共计四十八条渠道,连接全县乡亭”
“此外,我还将在新丰大力推广水车,以灌溉农田”
“授给父兄新式耕作器具及其耕作方式”
“五年内”张越伸出五个手指,拍着胸膛,郑重的道:“必令新丰亩产翻番,从亩产两石,增长到亩产四石以上!”
“令新丰百姓收入翻番,自人均岁入一万钱,增长到两万钱!”
“户口要增加到至少一万五千户,土地要增加到至少十五万亩!”
“本官已经在天子面前立下了军令状,若做不到,则军法从事!”
听着张越描绘的那个未来盛世,再看着眼前的那副有着无数渠道,联系全县的地图。
豪强们血脉偾张,地主们手舞足蹈,就连三老们也是感觉心脏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现在,再没有人觉得,这位新任县尊,侍中官是什么恐怖的‘张蚩尤’了。
若他能做到他所说的这些,哪怕只是做到一半。
也是周公在世,召公复生。
是管夷吾,是西门豹,是李冰。
全县上下,别说是膜拜了,给他立祀纪念,岁岁祷告,人们也会愿意的。
而围观的百姓们,比豪强们更激动。
王富贵等人,甚至幸福的都要晕过去了。
“圣天子万岁!”无数百姓笑着,哭着,大声喊着,表达着自己的幸福与喜悦:“长孙殿下富贵永享!张县尊公侯万代!”
张越和刘进微笑着看着这一切。
胡萝卜,从来都是要配大棒,才能更加美味。不是吗?
第两百二十六节 大棒(1)()
此刻,豪强地主们都沉浸在张越公布的那个巨大的水利工程计划之中。
这个大饼太大了。
大到足可让所有人都吃的盘满钵满。
只不过……
许多人在清醒后的刹那,就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特别有默契的各自退开几步。
尤其是那些在地方上犬齿相依,利益交错的家族。
此刻,眼中都喷出了火花。
自古,财帛动人心。
所以,晏子可以二桃杀三士。
如今,面对着很可能是新丰县有史以来最大的利好政策和优惠。
谁都希望,自己能多吃一点,而别人,特别是自己在地方上的直接竞争对手少吃一点。
这样,家族就有可能借着这个机会弯道超车,甩开那个竞争对手,甚至从此凌驾于其上。
常盛舔着嘴唇,此刻,他的脑海中几乎全部都是自己的侄子常文曾经禀告他的一件事情——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希望他能带头检举柳亭杨氏的不法。
常盛最开始其实压根没有怎么听进去。
检举乡党,这可是犯忌讳的事情。
当初,杨可大兴告缗,地方上邻里互告,乡党之间各自检举,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也让全天下的地主豪强,都开始谨慎起来。
一般情况下,两个家族就算是打的要死要活,互相之间水火不容,也不会轻易诉诸官府,将事情闹到官衙之中。
因为,告缗的教训,使得人们知道。
你检举了别人,别人也会检举你。
最终,是同归于尽。
大好头颅和万贯家财,都将落地,都会被泥腿子们瓜分。
但现在,常盛的内心,却是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他拿着眼睛,打量着自己身旁的杨氏家主杨费,正巧,杨费也在拿着晦暗不明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常盛很清楚,杨家做过些什么事情。
这个家族,在柳亭是靠着放贷发达起来的。
每岁青黄不接之时,就是杨氏最喜欢的季节。
他们将大批的粟米,借贷给平民。
九出十三归,已经是良心价,是亲友价。
杨氏的利息,是利滚利。
一个月还不上,到下个月,一斗米就能变成一石!
杨氏崛起不过二十年,柳亭百姓的户口就从高峰时的一百七十余户,变成了现在的不过一百户。
消失的这些家庭,去了哪里?想都不不用想。
若杨氏只靠着放贷,其财富的积累速度,毫无疑问是不可能这么快的。
杨家人真正的致富秘诀,还是靠着与官吏勾结,巧取豪夺。
其手段简单而有效——在每年秋冬,不征刍稾,逼迫百姓为了生存不得不贱卖辛辛苦苦收割的刍稾。
而等到了来年春夏,刍稾价格高企之时催征。
迫使百姓不得不去高价买自己在去年冬天低价贱卖给杨家的刍稾。
这一倒手,利润就是一倍。
有些农民比较聪明,在秋冬季节忍着不卖,企图将刍稾留到第二年春夏。
杨氏的做法,就粗暴而干脆——派几个游侠,放火烧掉这家人存放刍稾的地方。
以常盛所知,仅仅是在去年,柳亭就有一户人家,因为存放刍稾的柴房半夜被烧,因为没有发觉,导致大火焚尽家宅,全家五口人,仅有一人得活!
此人在知道了是杨家人指使纵火的事情后,就来新丰官衙上告,结果在半路上被两个游侠用乱棍打死,尸体丢到了山林之中。
老实说,常盛很看不起杨家所用的这些卑鄙手段。
更是无比蔑视杨家所用的那些下三滥的办法。
在常盛看来,这杨氏的所作所为,除了让百姓‘积怨于心’之外,没有半分好处。
若来一个酷吏,杨家就是最好的靶子。
说不定还要连累像自己这样的素来清明,对乡党颇为友善的‘良善之家’。
本来,常、杨两家,虽然有着些矛盾,互相也都有不少龌龊。
但,大家都是乡绅。
互相都知道对方的底子,也掌握了对方的一些把柄。
投鼠忌器,常盛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然而,现在……
看着眼前的那张布帛上的渠道流经之地,常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那四条渠道之中的一条,正好会经过他家与杨家土地之间。
换而言之,若杨家倒下了。
这条渠道的利益,就是他常氏独占。
常家在当地有七八百亩地,加上杨家的那几百亩,合起来就是一片千五百亩的膏腴之地。
若渠道开通,这些土地本身的价值,就会陡然增加数倍。
更何况,还有更赋徭役之利。
这利益之大,即使是常盛也难以把持!
但,还是有着顾虑。
毕竟,有了杨可告缗的前车之鉴。
常盛不敢肯定,自己能独善其身。
不止是常盛内心纠结。
几乎所有的豪强地主士大夫贵族们,现在内心都跟猫抓了一般。
他们既想自己独吞所有利好,但却又忌惮,害怕被对方倒打一耙!
要知道,当初告缗政策的狂澜掀起之时。
无数人明明前一刻还是胜利者,但后一刻就被人检举,与那些不幸者一般锒铛入狱。
几乎所有郡国的商贾豪强,都被波及。
只有少数人得以幸免。
那场狂澜,令全天下的豪强地主都明白了一个真理——不要去官府检举自己的同乡!
………………………………
张越扫视着全场,他的视线在人群之中穿梭。
他知道,是时候添把柴禾,好好的烧一烧了。
他微微上前,对着众人拱手:“诸位父兄,应当皆知,汉家祖制,素来就是‘士不教不得征’,其在民政,则为‘不教而诛是为虐’!”
在文景时期,黄老学派主政之下的汉室,这两条甚至是天条一般的戒律。
国家颁布法律,实施之前,一定会先张贴在露布之下,由官吏宣讲、普及,让百姓们全部知晓。
军队在征兵前,必然会选择那些接受过系统训练,有着足够军事技能的良家子。
这是传承自战国的精神,也是子产先生的‘公开法’精神的延续。
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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