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等到这一天结束,太学生们返回太学后,人人都如同喝了仙酿一般,飘飘欲仙,自己都不认得自己是谁了?
这是太学生们,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真理与正义,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
对于文人来说,这种感觉胜似世间任何麻醉品和毒药。
只要尝过这味道,几乎都是欲罢不能。
“吾辈士子,就该如此!”许多人彻夜难眠,聚集在一起议论。
“是啊,是啊,教化世人,本吾等之职也!”有人感叹着,颇有种今日始知我是我的感触。
至于家族之中的千顷良田与上千奴婢,在这个时候,许多人都遗忘了。
即使偶尔想起来,也觉得没有什么太大紧要的。
当前,最重要的还是要继续扩大声势,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主张,让自己的名字,让更多人知晓。
于是,第二天,太学生们继续浩浩荡荡的排着队,分赴长安城各门。
这一次,他们有了经验,开始出现了组织。
许多人都呼朋唤友,叫来了一大堆往日里,自己相熟或者兴趣相投的朋友。
于是,情况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假如说昨天,太学生们的宣讲,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哪怕是听他们宣讲的人,其实也是抱着看热闹的心理。
但现在,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每一个太学生都有一个自己的小圈子。
这个小圈子里,既有贵族子弟,也有商贾之后,更有长安本地的地头蛇。
当他们将自己的小伙伴召集起来,共襄盛世后。
整个长安的舆论,瞬间就被影响了。
这些贵族子弟,这些商贾子弟,这些本地的豪强子弟,在被太学的小伙伴们召集起来,共同参与了活动,进行了宣讲,鞭笞了蓄奴后。
伴随着围观群众的阵阵叫好和欢呼。
他们不可避免的沉浸到了这种气氛之中。
年轻人,血气方刚,加之集会宣讲,又有人捧场叫好。
自然就飘飘然,以为世界在我手中,真理被我掌握。
加上,大家所宣讲的东西,确实是真理,是大义,是正义。
这下子,情况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一群年轻人,还是生活优渥,无忧无虑,充满正义感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后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正义的事业后会干什么?
当然是高举正义的旗帜,大力鞭笞丑恶!
特别是当鞭笞丑恶,没有成本的时候,他们的血液之中,简直等于被人注射了一堆肾上腺素。
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一样。
于是,飓风成型了。
在短短的两三天之内,整个长安,都被飓风席卷。
很多人,甚至都还没有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
他们就不得不愕然面对,汹汹而来的舆论。
………………………………
“父亲大人……蓄奴有伤天和,儿子恳请父亲大人,削减奴婢,释放其中勤勉忠肯之人,以给其土地佃租,其必感恩戴德,为我家勤勉劳作而无有怨言!”一个年轻人,满脸正义的找到了正在书房之中读书的老爹,一见面就跪下来拜道:“如此,更可上合先王之路,而中与孔孟之道相近!”
“嗯?”正在读书的中年人闻言,吓了一大跳,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己的儿子,问道:“汝因何如此说?”
要不是知道自己的儿子,素来聪慧,机敏,他甚至得怀疑,这是不是个傻蛋?
就听着那面前的年轻人慷慨激昂的宣讲着:“儿子闻说:上下相亲谓之仁,故仁者可以观其爱也,孔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春秋大义,以仁为本,而天下正义,莫过于爱人……”
“我家富贵已极,有十万石之积粟,有百万钱之积蓄,有千顷之田,有千人之奴……”
“夫物盛而衰,不如释放奴婢,以为佃农,养我家之清誉,而积君子之德……”
中年人听得一楞一楞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久久无语。
要不是确信,眼前这个人,与他的爱子确是一人,他真怀疑有人假冒自己的儿子来忽悠自己了。
释放奴婢?
开玩笑!
每一个奴婢都是移动的摇钱树。
一个壮年男奴,每年的衣食费用,最多不过三千五百钱。
但他可以为家族耕作六十到七十亩之地,岁得粟在一百二十石到一百四十石之间。
折算为钱,就是一万两千钱到一万四千钱之间。
平均每一个男奴至少净赚一万钱!
当下奴婢卖身的价格,官府平贾为三万左右。
换言之,一个男奴,三年就能回本。
剩下的全是净赚。
他家蓄奴四百余人,其中男奴两三百之多,就是这些人,日以继夜的劳作,使得家族财富日益增多。
现在,这个蠢儿子居然跑来劝自己释放奴婢?
疯了吧?
要不是自己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中年人真想将这个逆子吊起来,抽死丫的。
“吾儿……”中年人放下手里的书册,叹道:“汝到底是听了谁的蛊惑?”
……………………
类似故事,在无数长安豪族家庭上演。
豪强们可以抵御和无视来自外界的压力,但他们对于来自内部的纷争,特别是来自下一代的质问和请求,就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了。
而就在这时,一个消息传来。
关中大贾,超级富豪,大汉首富袁广国宣布,因其爱子所请,释放他家所蓄奴婢两百人,以积阴德。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整个长安震动。
太学生和年轻的‘正义之士’们更大受鼓舞,犹如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他们鼓噪和宣传废奴、限奴的动力更大了。
第两百零九章 风暴(1)()
茂陵,袁广国站在自己家门口,在他面前,是两百个满脸感激,感恩戴德的奴婢。【。aiyoushenm】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汝等往日为我家辛苦劳作,今,吾本仁义忠恕之道,解汝等奴契……”袁广国轻声说着,就将手中拿着的许多写在布帛、竹片和木犊上的卖身契丢到了地上的一个火盆里。
大火立刻吞没了这些曾经束缚了这些可怜人的契约。
“主公恩义!主公恩义!”
奴婢们纷纷磕头,对于他们来说,自由,这是梦寐以求的。
虽然自由之后,何去何从,还没有想好。
但自由本身就是金钱。
至少,他们假如实在没有办法,还可以将自己再卖一次。
这就是几万钱,足够家人过上不错的生活了。
袁广国却是微微摆手,释放两百个奴婢,对于他这个级别的豪商来说,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虽然,其实心里很肉疼。
但再疼,这刀也要割下去啊!
这是投名状,也是敲门砖。
不这么干,怎么上长孙的车?
想到这里,袁广国的嘴角就溢出一丝笑容。
他身旁的一个管家模样打扮的家臣,凑到面前,笑道:“主公有麒麟儿,臣为诸公贺!”
袁广国听了,笑的嘴都合不拢。
他曾经,最头疼的就是自己的那个纨绔子。
但现在,他最骄傲的就是宝贝儿子了。
作为天子近臣+宠臣,长孙辅佐大臣,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的唯一门徒。
自己的儿子的未来,已是一片光明。
而他在得知了此事后,更是立刻下定了决心——不惜一切,哪怕散尽家财,也要助儿子的老师,一路青云直上。
道理很简单。
这个世界上,回报率最高的买卖,从来都是投资国家。
诚如他的偶像吕不韦所言:奇货可居,奇货可居!
……………………………………
袁广国释放奴婢的行为,等于在一堆干柴上,丢了一个火星。
立刻,就燃起了熊熊烈焰。
并马上,产生了连锁反应。
继袁广国后,又一个关中巨头被自己的儿子攻陷了。
………………………………
华阴县,杨氏家族门前。
当代家主杨敞,忍着肉疼,将一堆契约,丢进火盆之中。
随之而起的,是上百名奴婢的欢呼声和感恩不尽的磕头声。
杨氏是关中有数的世族,真正的豪强之家。
杨家始祖,乃是高帝功臣,赤泉候杨喜。
传至上一代时,元鼎四年,杨氏因酌金失候。
杨家虽然失候,但依旧富贵不减。
其在华阴当地,更是深耕百年,占有土地以数百顷,佃户、奴仆、家臣、家仆以千计。
杨氏更是关中有名的士族。
历代以出文豪而有名。
当代家主杨敞,更是年少成名,在关中都有着清誉。
因而才得以被太史令司马迁慧眼相中,下嫁爱女妻之。
靠着这层关系,杨敞与同为司马迁喜欢的年轻人李陵交好,通过李陵的引荐,与奉车都尉霍光搭上了线,被霍光举荐为郎中。
“父亲仁义,必为天下赞誉!”在他身旁,两个年级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纷纷长身而拜,恭贺着。
“叔父大人仁义,小侄钦佩!”一个稍微比杨敞两个儿子大几岁的士子也拱手贺道。
此人,正是太学生杨望之。
也是杨敞的侄子,其堂兄之子。
杨敞却还是有些肉疼,勉勉强强,露出笑容,道:“仁义忠恕,吾亦知之也……”
但实则内心还是疼的有些难受。
虽然,这次释放的不过百人左右,不过相当于他家蓄有奴婢的两成。
但……
一百个奴婢,每岁光是土地产出就能净赚一百万啊!
更别提他们还可以拿去服役,赚的更多。
就这么放掉了……
杨敞感觉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个小可爱在离自己远去。
然而……
他不得不放。
不止是因为儿子们和侄子天天在耳边劝说,更因为……
他将目光投向自己家宅的内部。
他惧妻。
事实上,这次释放奴婢,完全是他的妻子做的决断。
…………………………
杨氏的举动,撬动了多米诺骨牌。
因为杨家是关中世族,真正的豪强,历经了百年岁月沉淀的大族。
杨氏的举动,等于拉动了整个关中的阀门。
老杨家都释放奴婢了。
其他人,就不得不认真考虑,要不要跟进了。
跟进的话……麻蛋好难受啊!
但不跟进,就会被人指着脊梁骨戳了!
豪强士族商贾贵族,一下子就觉得,自己被人架在刀口下了。
偏偏家里还有不懂事的年轻人,在跟着瞎起哄。
仿佛自己不释放奴婢,不减少蓄奴的速度,那就是小人,是贼子!
豪强贵族们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更可怕的是,舆论风暴迅速成型,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整个关中的舆论圈。
在袁、杨两家带头释放奴婢后,释放还是不释放奴婢,已经成为了君子or小人的选择。
不止,豪强贵族们感觉很难受。
谷梁学派,更是感觉难受不已,心疼难忍。
仁义忠恕,这是谷梁的神主牌,是谷梁的旗帜!
但现在,打着这面旗帜,在外面倡导和主持舆论的,却是太学的公羊学派。
这很难受。
更难受的是……
他们不得不更进,不得不参与,不得不加入。
这才是最让他们身心俱疲的事情。
但能有什么办法呢?
若此事,从头到尾,都是公羊学派在大声疾呼,在倡导和主持。
将来天下人怎么看谷梁?
会不会觉得谷梁学派尽是伪君子?
尤其是太子和长孙!
没有办法,在沉默了两日后,当杨氏也释放奴婢的声音传来。
谷梁巨头,江升先生不得不发声,他宣布,自己的门徒们,全部应当释放一定数量的奴婢,以合先贤之道。
做不到的‘则非吾徒’‘小子等可鸣鼓而击之’。
这下好了,这位江公收徒多达数十。
在老师的严令下,无论愿或不愿,谷梁君子,都不得不宣布释放奴婢。
不过呢,许多君子表示自己蓄奴很少,所以,只能释放十几个甚至几个……
第两百一十节 风暴(2)()
汉延和元年夏五月壬辰(二十七)。
在甘泉宫待了数日后,张越和刘进,重新回到了长安。
乘坐在被重重保护的宫车中,张越与刘进,都掀开着车帘,打量着窗外的市井情况。
此刻的长安,到处都有士子在议论和鞭笞蓄奴的不道德。
被儒生们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又掌握了舆论话语权后,贵族豪强们,一个能打的也没有了。
这一次的‘废奴运动’,可以称得上是,自有汉以来,第一次儒家各派系的大团结了。
公羊学派,高举董仲舒的旗帜,挥舞着《春秋》,大力鞭笞蓄奴和土地兼并。
顺便,把为富不仁的商贾,拿出来再踩了一万次。
而谷梁学派,自是高举‘仁义忠恕’‘以民为本’‘不与民争利’的大旗,顺便鞭笞一下蓄奴。
就连思孟学派,也趁机开始宣扬自己的学说,跟在公羊和谷梁老大哥身后,蹭点名声。
自战国以来,孟子之后,儒家各派,还从未如此在某一个事情上,达成了现在这样的共识。
刘进振奋不已,脸上洋溢着满满的激情,深感这才是读书人应该做的事情。
但,张越却是有些担忧。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次鼓动贡禹等人的行为,究竟是对是错?
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
文人士大夫们,将通过此次的运动,认识到自己的能量。
从今以后,他们说不定,会更加活跃。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一旦有野心家,参与并掌握了学生运动和舆论力量后,难保这些渣渣不会进化成东林党什么的。
所以……
“太学的线不能断!”张越在心里告诉自己:“与其让别人去掌握和垄断舆论话语权,不如我来控制和引导!”
换言之,他得在学术上,做出更大的努力。
最好,让自己成为学术领袖。
不如此,不足以垄断和控制舆论。
……………………………………
宫车驶入未央宫中。
在司马门前,张越与刘进下了马车。
早就已经得到消息,在此等候的贡禹、王吉、杨望之、曾胜、桑钧、赵过、胡建、陈万年等下属立刻一拥而上,恭身拜道:“臣等恭迎殿下、侍中回京……”
“卿等请起……”刘进特别高兴的上前,一一扶起众人,道:“卿等辛苦了!”
“不敢!”贡禹等人也都是满脸的兴奋,这次鼓噪起来的‘废奴运动’发展到现在,已经给整个关中的豪强贵族,施加了足够的舆论压力。
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各大豪强、贵族和三公九卿,都不得不顺应舆论的呼声,开始有序的释放部分奴婢。
短短数日,仅仅是在长安城内,就有上千奴婢得到了释放。
整个关中,被释放的奴婢数量,恐怕接近三千。
虽然,这些被释放的奴婢,至少有一半,都是老弱妇孺,没有什么太大压榨价值,甚至已经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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