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断桥,少年,油纸伞,一笑回眸。
入眼,便是一张画。
不知怎么,范秋白微微一怔,面色竟渐渐转上了些微的红晕。
距离有些远,楚风只能看到范秋白似乎看向自己,却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于是含笑施礼,便转身离开。
心里不禁默默想着,怪不得顾恺之喜欢画仕女图,古代这女子婉约清丽之动人,是与千年之后截然不同的。倒也不是硬要分出什么谁高谁低,只是这样凉亭闲坐的清雅姿态,若是不被画卷留下,当真有些可惜呢……
只可惜自己在人物上的笔力不足,否则回去之后,真应该好生画下来。
而另外一边呢,范秋白看着眼前那少年渐渐步入云雾之中,心神也跟着一动。不由得暗自思付:也不知那是谁家的少年郎,怎么气韵如此清朗疏淡呢?所谓一颦一笑可以入画,所指的,应当就是这样的少年!只可惜自己一直以来学习的家传的山水,不善人物,否则方才那回眸之举,若是能够付诸笔端,那该是多美的一幅画啊……
二人皆有所思,所思甚深,所思甚真,只可惜如今并不相知。
楚风心念于此,怅然若失。好在片刻之后,他就看到了更加美丽的景色,西湖美景一一铺陈开来,这些景色还没有后世那样多的人工雕琢,都是自然憨态,不禁让楚风更加欢喜。心里想着东坡的那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方才那些淡淡的忧思,也很快的消散开来。
如今眼前的景象,正是所谓的“山色空蒙雨亦奇”罢!
今日得见的西湖,就像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掩了一层薄薄的纱巾,让人看不出真实的容貌,却已经足够美妙的触目惊心。
楚风是喜欢伤春悲秋的人,不是因为娘炮,而是因为善感。
艺术最基础的要素就是“善感”。没有这两个字,杜工部写不出“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柳三变写不出“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王逸少写不出《兰亭集序》,黄子久画不出《富春山居图》。
只有对万事万物的感悟融入内心、化为笔墨,才能抒发心中的畅快淋漓。所以,伤春视为多愁,悲秋亦作善感。对于艺术家与诗人来说,这并不是坏事,反而是一种基本的需求。
善感之人又必乎多情,正如同诗人的私生活容易烂漫一般,正是因为他们的眼中有太多常人看不到的美丽。这种美丽,当然不单单是对于自然山水的,还有身边人物的。
正如同苏轼在“不思量、自难忘”的同时,却也有一位“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的小妾朝云。这并不是因为他三心二意,而是因为他的用情与多情。
善感、多情,这正是每个艺术家都必备的基础情感,生命也正是因为它们而变得丰富、灿烂。
楚风是善感的人,所以他可以对着一池烟雾缭绕的湖水静静的发呆,可以在短短的一瞥之后,脑中便记挂下那道清丽婉约的倩影。
怅然若失,若有所得,恍恍惚惚。
看着西湖的山水,楚风心绪难宁,觉得手有些痒了。
手痒应作画,挥毫应酒酣。
楚风快步回到西市,大着胆子从一个酒旗斜驻的酒家里打了一壶酒,回到自家的书画行,先喝了两口,而后展纸、磨墨,拿起一只长锋兔肩紫毫,将墨色调的极淡,饱蘸后挥毫而就。
画作完成后已经是夜幕时分,楚风酒喝得酣然,退后一步看着画作,满意的点了点头。而后将手中笔随意甩开,倒卧和衣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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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烟雨与云雾()
天街小雨润如酥。
刘正卿一早出门扫墓,回到杭州城内时,还未到午时。
左右无事,范家举行的水墨会又快要开始,刘正卿便没有回家,径直来到了楚风这里。
见前面店面房门高锁,刘正卿便转到后院去拍门,一时竟没有得到什么应答之声。
高声呼唤了两次,依旧如此。
刘正卿十分不解,心想楚风这家伙明明和自己约好了,要同去水墨会的,如今不在家又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是自己先去了一步?又或者是出去买什么东西了?需要我在这里等他一阵子么?
在门前徘徊了几次,刘正卿觉得等待这种事情着实无趣,索性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竟拿了块下马石垫脚,径直从墙上翻了进来。
落地时微雨无尘,刘正卿左右瞧着,见四下无人,便又开口唤了句“楚兄弟”,依旧无人答复。
马厩空空如也,小庭院也是空空荡荡的,只有微雨落在水井的石头上,湿哒哒的反着冷光。
刘正卿摸了摸后脑勺,告了句罪,自行入屋去瞧,没想到刚走进去,就吓了他一大跳。
却见楚风穿着外衣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楚兄弟!”
刘正卿唬了一跳,连忙奔上前去扶,抓着楚风的肩膀晃了几下,才发觉出不对劲儿来。
还以为对方是得了什么急病,看这样子……明明是一身酒气,喝多了啊……
楚风恰好在这时候呢喃了几句,吧嗒吧嗒嘴,口齿不清的说了声:“好酒!”
刘正卿面色急转直变,姹紫嫣红,十分好看。
眼见着旁边两只空空的酒壶,刘正卿拿起来晃了晃、闻了闻,不免叹息着摇头,哭笑不得的道:“半大点的少年家,竟然学着喝酒?喝就喝吧,这淡如水的美人醉也能让你醉成这样,这要是再来点正经八百的洋河酒,你岂不是要‘长醉不复醒’了?”
美人醉是苏浙之地的一道名酒,酒淡,但是因为泉水极佳,所以有些微的回甘,是女儿家们相聚、玩笑时常喜欢喝的小玩意。洋河酒与美人醉是同出一地,取得泉水都是苏州城外美人泉的泉水。但是同出而异相,美人醉极淡且甜,洋河酒极冽且辣,可谓是两个极端。
楚风不会喝酒,千年之后虽然偷偷喝过些啤酒,但也都是一喝就醉,而且没有感觉出什么好喝来。昨日一时兴起,花了二十文钱打了两壶酒,喝起来觉得没有什么浓烈的味道,便当成了饮料来啜,没想到片刻之后就直接睡倒在了地上,如今被刘正卿捡了笑话。
刘正卿将楚风抱到床榻上,看着这家伙难得流露出的憨态,便觉得有些好笑,心想:这少年平素太过淡薄了些,虽然待人接物都是暖的,让人如沐春风,可骨子里总是透着一种浅淡如水的味道。还是这样酣醉不醒,才多少能流露出些少年的意兴思飞来。
摸了摸额头,见楚风并没有着凉,刘正卿便微微放松下来。拍着楚风的脸蛋唤了两声,并没有什么反应,刘正卿无奈,四下看着寻来一条毛巾来,去外面打了一桶井水,沾湿了,准备用这个法子把楚风叫起来。
起了些戏弄的心思,刘正卿嘿嘿一笑,捧着湿漉漉的毛巾就往屋里走,偏生在路过书桌的时候,目光瞥见了上头的东西,不禁愣在了那里。
急匆匆的上前去瞧,这是一幅水墨山水啊,画的似乎是西湖之景?是了,这湖光山色看着十分眼熟,应该是断桥那边的景象。毕竟是在杭州城中,画过这等景色的画家大有人在的,不过这一幅,似乎不同……是哪里不同呢?
刘正卿并不是很懂书画,但毕竟生活在这等风雅的年代,又是读书人,虽然没有钻研过,却也懂得一些的。这时候微蹙了眉头细细去瞧,刚想着什么,又惊觉自己手里还握着湿冷的毛巾呢,毛巾上的水滴差么点滴落在画卷上。
这不免让刘正卿一惊,连忙将毛巾扔到一旁,湿漉漉的双手在衣服上蹭啊蹭,生怕将点滴的水珠溅到这画作上。
这画作……刘正卿观察了片刻,终于认清了是哪里不同。原来是这雾气氤氲的味道!这画里分明就是雨中的西湖,湖上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远山都被着雾气笼罩了,看不真切。一切都如同烟笼寒水一般,淡淡的、浅浅的、迷迷蒙蒙的,仿佛美人的面庞上罩了一层薄薄的彩纱,不仅不让人觉得无趣,反而愈发的勾人了,直想着伸手撩开那一蓑的烟雨帘子,看清那美景来。
这画,是什么人画出来的?
一念至此,刘正卿心脏漏跳了两拍。
他受惊一般看向了楚风,后者犹自酣睡,毫无醒意。
之前听说过他会作画的,只是素来都是嘴上简单的说说,并没有认真理会过。毕竟作画这种东西,入门容易,出成果却极难。就连自己也都会信手涂鸦的,与旁人聊天时说自己“会作画”的话,也并不是什么骗人的事情。可是,楚风他……
难道真的是他画的?
如果不是他,还能是什么人?
刘正卿干咽了一口吐沫,略微慌乱的四下去瞧。
地面上,里倒歪斜的空酒壶、胡乱扔到一旁的毛笔。桌子上,犹自放在画卷两角的镇纸、已经干涸但是尤有墨迹的墨池。再去细细看楚风,连他的右袖口上,都残留了些沾染的墨色……
除了他,还能是谁?
刘正卿听到自己的心跳一紧,又一紧,口舌干涩,表情复杂。
这……叫个什么事儿呢?
他猛地上前两步,想要将楚风叫醒,仔细询问一番。
可是手刚刚伸出去,刘正卿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迟疑起来。
依照着楚风的性子,他或许会大大方方的承认,可是性情浅淡的他,未必会同意将这幅画拿到水墨会上展出吧?如果,自己偷偷地将这画作拿过去的话,恐怕会引起不小的波澜才对。到时候楚风的画材扬名于杭州城,应该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刘正卿便不免有些心动。收回来的手指忍不住轻轻的勾了勾,心里痒痒的,略微紧张又有些兴奋。
可惜没有落款啊!楚兄弟虽然在学习刻印,但似乎还没有独属于他楚风的落款印……而自己这笔臭字,若是帮着楚风落款的话,恐怕会让这画作失色不少。这又该怎么办呢?
刘正卿一时想不到答案,索性作罢。上前仔细的卷好了画卷,又翻找出了那幅《京酒帖》,看了看外面的微雨,便将这两样都用能够避雨的桶匣封了,这才抱在胸前。撑伞,回头看了一眼犹自酣睡的楚风后,笑着离开。
“楚兄弟,你既然大大咧咧的留了这么一张画卷给我,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刘正卿低声嘟囔着,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咦?这不是西席先生?您也是来参加水墨会的?可有作品要展?”
刘正卿到达范氏书画行的时候,来参加水墨会的人还没有太多。
“有。”刘正卿笑了笑,“两幅。一幅个人,另外一幅是书画行的宝贝。”
……
……
“小娘子,你在这里发呆想什么呢?”
这几日范家上下忙碌的不行,连带着飞白这个小丫鬟也跟着忙碌,一天天早起晚睡,一双眼睛下竟出现了薄薄的黑眼圈。
一行人正在扫墓归家的路上,车马喧嚣。
范氏的祖宅并不在杭州城,于是扫墓只是简单的在城外祭祖,面向祖宅所在的西北方行一些礼节,聊以慰藉罢了。
这一来一去虽然简单,可是家中郎君、娘子出行,阵仗上就算是再朴素,要准备的事情也格外的多。
飞白被年岁大的阿婆们嘱咐又嘱咐的,生怕雨天阴冷湿寒,让自家小娘子再生了病症,到时候可就得不偿失了。
这时候,飞白打了个哈欠,看着对面正痴痴的瞧着外面的范秋白,将一个手炉塞进了范秋白的怀里。
范秋白微微一惊,看到自己手里多出来的东西不由得一笑:“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用手炉?平白的叫人笑话。”
“谁敢笑话我家娘子!”飞白一听这话就来了精神,脖子一伸,气鼓鼓的握起了小粉拳,“谁敢笑话一句,飞白就把他打成肉糜!”
这事情本身有些掌故,大多与范秋白小时候身子弱,被原来的同龄亲戚耻笑有关。飞白记在了心里,护主心切,一听到这话就如同炸毛的小猫一般,又可爱又“可怕”。
范秋白忍不住笑,劝了她两句,又想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再提这种事情的。于是将话题绕开,指着外面远处山间的云雾,道:“你不是问我正在发什么呆?我在看那些云雾喽。祖父的笔法以云雾为尊,也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学得会呢!又或者……像爹爹说的,我一介女流,胸无沟壑,一辈子也学不成了。”
飞白见范秋白又开始发痴,甚至开始伤感起来,连忙劝道:“小娘子别着急嘛!你才多大?外头那些大男人,一辈子也未必能够达到娘子你现在的功力的!”
“嗯。”范秋白想着家中那半幅捡来的《临流独坐图》,想着里面颇有些味道的云雾之气,不由心动:真想向那个人请教请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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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一鸣惊人()
范秋白从小是看着祖父的画长大的。
从她还不会爬的时候,父亲就会抱着她来到祖父的画卷前,听着父亲东指指、西指指,“指点江山”。
从小,她也被教导着“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的道理。她虽然不是君子,却也明白只有努力才能有所得的道理,于是浸淫画道十余载,除非病中提笔难书时候,否则并没有过一日的耽搁。
她是在真正的努力、用功,再加上家学渊源,如今画作的技法早已不输其父,便是同辈的兄弟姐妹们也是无法与其比拟的。只是她毕竟是女子,平素不怎么出门,接触的人事也极少。技法上虽然颇有可考究的地方,可是眼界不足,这等缺陷落到笔端,就成了十分要命的事情。
范秋白画小格局的画作是实打实的好,一株牡丹、一叶枝桠,那都是少女娟秀细腻的工笔,清风徐来一般,寻常人不可相提并论的。
可一旦到了大格局的东西,比方山水、人物,范秋白的笔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可以模仿形态,里面的神魂就常常不足了。
“空落落,只余一个骨架子。”这是父亲对范秋白山水的评价。
范秋白素来很用功,《临流独坐图》她临摹过上百遍,但效果寥寥。父亲说,归根到底是因为她并没有真正见过自然的山间云雾蒸腾。没有见过的东西,画出来的都是虚无缥缈的,自然不可能成为上品。
范秋白生于范家,自然也听说过祖父的旧事。听说祖父范宽在终南山等地结庐隐居的时候,经常在山间一座就是一整天,盯着山间的那些云雾瞧,看了几近十载之后,才成就了《临流独坐图》中这样的笔法韵味。
为了这件事情,范秋白也曾请求父亲带自己登山,但是被父母一口否决了。范秋白也明白,二老是顾忌自己的身体。这种事情,强求不得……
只是……心里终究是想的,哪怕不是自己亲眼去瞧,听人好生转述、讨论一番也是好的。
譬如那个《临流独坐图》摹本的作者,其他不论,单看那烟霞的境界就要比自己高上几分的。虽然对于对方是如何得见原本很是不解,但范秋白每每想到,都会心潮涌动,若是能够一晤,该有多好……能够画出那种境界的人,必定也看过不少名山大川罢!真是羡慕啊!
范秋白看着眼前的云雾,怀着一颗略微摇晃的心,不多时便回到了城中府前。
“小娘子你瞧,咱家书画行已经热闹起来了。”飞白偷偷的掀了帘子去瞧,见门前人影耸动,笑嘻嘻的说着。
范秋白也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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