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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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剑-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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诧异归诧异,他身份不够,连外一层房间都进不去,莫说内室了。

这些日子里,罗天堡内却又张灯结彩,大批采买物品,近些年来从无如此热闹,程五又疑惑起来,这又是要做甚么?

他去找相熟的人询问,那人笑一声:“这样大事你竟不知?你不是一直守在这里么?”

程五本来面皮薄,这么一说,便讪讪的不再开口了。

在他来到介花弧居所的第四天,罗天堡果然发生了一件大事,也正在是那一天,程五同时知道了甚么人住在这里。

那一日风清日朗,天气和煦。一早起,便有许多人忙着布置堡内,程五一出门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这……这是要做甚么?怎么弄得我都不认识了。”

其实也没甚么太多变化,只是加了几盏灯笼,新刷了几层油漆,从前那些少人注意的角落亦被清理出来,或是加棵翠柏,又或挖个水池,至不济也要种几株花草,一眼看去,处处焕然一新。

恰好那姓秦的小头领经过,笑道:“今天是谢先生正式入罗天堡的日子,你竟不知么?”

“谢先生?”

“就是这几天住在堡主这里的人啊,”秦姓头领伸手一指,“那天把你叫来,也是因为他受了重伤,怎么也醒不过来。病急乱投医,才把你弄过来的。你在这里这些天,怎么不知?”

“哦,原来这样……”程五点点头,又想了一想,“你说那谢先生受了那么重的伤,到今天也才三四天啊,堡主既是这样看重他,怎么又放心让他参加这样重大仪式,他挨得下来吗?”

那秦姓头领倒没想过这个,挠挠头:“堡主心里想甚么,我们底下人怎么知道……”

正说着,忽听院内一阵喧哗,远远只见十几个人簇拥着一个青衣人影出来,姓秦的头领一指,“看到没有,中间那个穿青色衣服的就是谢先生。听说堡主特别看重他,并不把他当属下看待。”

离得太远了,程五实在看不清楚,依稀只见那个青衣人仿佛很瘦,脸色白得怕人,可是他走起路来身体是那么挺直,挺直到程五开始怀疑,这个人不知在甚么时候,就会毫无征兆的倒下。

谢苏确实倒下了,至少是差一点倒下,就在刚刚出门的第一个转角处。

一只手恰时扶住了他,手指修长有力,上面佩一枚青玉戒指,正是介花弧。

“谢先生,小心。”

昔日阶下囚,今日座上客。谢苏看了他一眼,介花弧不动声色,口角带笑;他又抬首向周围望去,其中多有当日追捕过他的罗天堡护卫,此刻却是一个个垂首不语,神色恭谨。就连介花弧,自他在雨中倒下那一刻起,便也即时改了称呼,那个“梅大人”再不听他提起,亦未有人提过“青梅竹”三字,想是他下了严令。

谢苏没有甩开那只手:第一他此刻重伤未愈无力甩开;第二若没了这只手支撑,下面长长一段路,他实在也无法再走下去。

书剑催人不暂闲,江南羁旅复西关。

京城、江南、西域。不觉间,竟已是七年。

入堡的一整套仪式甚是繁琐,谢苏勉力支撑,厅堂烟雾缭绕之中眼前渐至模糊,介花弧见他神情不对,握着谢苏的那只手力道暗自加重,谢苏只觉一阵暖意自掌心散入经脉,神志霎时清醒了许多。

他转过头,微一颔首:“介堡主内力果然不凡。”

介花弧一笑:“谢先生过奖。”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套仪式到底结束了,下面众人见二人携手来到厅堂正中,介花弧又是一派神清气爽,只当宾主相得,心中各自庆幸。谁晓得若不是介花弧一直紧握着谢苏左手,只怕仪式未到一半,谢苏早已倒下了。

介花弧环视一周,方要开口,谢苏忽然道:“介堡主,我有话说。”

介花弧含笑点头:“好,谢先生请讲。”

谢苏开口,他声音低哑,虽不甚大,然而此刻厅堂中静的掉一根针也听得分明,故而他说的这句话众人皆是听的一清二楚:

“介堡主,我当日既答应留在罗天堡,那便终我一生,不再离开。效力甚么的,我可未曾说过。”

说完这句话,他也不待介花弧说话,也不看众人表情,一振衣衫,径直走出厅堂。

下面的一众人等愣在当地,一句话不敢多说。

直过了半晌,介花弧方才开口,面上神色竟似尚有迷茫,向着一直站在身后的总管道:“洛子宁,他方才说甚么?”

洛子宁自然晓得这时理应正颜疾色,无奈他不知为什么就是想笑,勉强控制了面上表情,他答道:“方才谢先生好象是说,他留在罗天堡可以,效力甚么的……就免谈了……”

“哦,他说不效力就不效力了?” 介花弧居然是很认真地在询问。

洛子宁心道这教我怎么说,杀一个人容易,让他死心塌地为你办事可就难了。

“开甚么玩笑啊……”介花弧负了手,低声笑起来,随即收敛面上所有笑意,叫道:“开甚么玩笑,他是一诺千金的青梅竹啊!定了赌约不承认,搞这种不入流的无赖把戏!”

洛子宁暗想,堡主您在这之前逼迫谢苏的手段也不见得怎样光彩,但这话却不能说出口,只道:“堡主您先不要介意,他毕竟还没离开罗天堡……”

这一句话等于白说,数月来介花弧费尽心思,到头来却被谢苏在大庭广众之下几句话搅局,谁能不介意?

未想介花弧却抬起头来,笑道:“你说的很对。”

“啊?”

“这个人,毕竟还在罗天堡中啊……”

三月后,罗天堡,春暖花开。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着一身锦衣,分花拂柳。向堡内一所静园而来。

这少年正是罗天堡少主介兰亭,前些时日他出外游历,最近才回到堡中。他见这所静园十分隐蔽,墙高森严,悄然无声。屋顶一溜碧琉璃瓦,惟闻墙内流水潺潺。

“怪了,”介兰亭自语,“这里我怎么没来过?”

那墙虽高,对他来说倒还不算甚么,纵身一跃,双手一扳墙头,落到了一片草地上。

他抬起头,见里面是一个小园,放眼之处皆是一片深碧,布置错落,静悄悄不见半个人影。水声渐响,却不见流水痕迹,

他心中愈奇,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去。

转了一个弯,前方略开阔了几分,树影掩映下露出竹椅一角,一件银狐披风却落在地上。

介兰亭识得那披风是他父亲之物,怔了一下,心道莫非自己父亲竟然在此,但介花弧对他向来放任,便大了胆子走过去。

静园深处,两棵翠柏之间放着一张躺椅,椅上铺了厚厚锦垫,一个人侧卧在上面,衣着素朴,长发用一条青色布带束了,背影瘦削非常。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想转到那人正面看一眼,谁料脚下声音大了些,那人已从睡梦中惊醒,低声道:“介花弧,是你么。。。。。。介兰亭?”

那人转过身,介兰亭恰对上他一双漆黑眸子,只见那人面色苍白,一副大病初愈模样,一双眼睛却是森森冷冷,大有肃杀之意,不由一惊。

“你是甚么人?”十五岁的罗天堡少主叫道。

那人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介兰亭只觉眼前一花,那个眼神肃杀之人已不见了踪影。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那人竟就这样消失不见,惟有那件银狐披风依然留在地上。

一阵带着凉意的风吹过,少年揉揉眼睛,神情惊愕。

洛子宁处理过几件杂务,正要回房,忽听身后有人叫他:“洛子宁,等等!”

他转过身,笑容可掬,“少主,有事?”

介兰亭犹豫了一下,终是问道:“洛子宁,西边的园子里,是不是新住了一个人?”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那里面当真是住了一个人,不是一个鬼吧?

那个人消失的太过诡异,若非时当正午,介兰亭没准真会把这句话问出来。

洛子宁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正是。这人是堡主请来的贵客,少主对他,却不可失了礼数。”

介兰亭疑惑道:“贵客?甚么人?”

洛子宁道:“此人姓谢,名讳是一个苏字。”

“谢苏?”介兰亭把这名字念了两遍,“没听说过。”口气中便带了分不屑。

洛子宁正欲告辞离去,听得介兰亭最后言语,不由便添了一句:“数月前,疾如星正是死在他手下。”

这一次,介兰亭倏然动容。

他在堡中东转西转晃了一下午,到了晚间,不由自主地又来到静园所在。

老样子翻墙而入,竹椅上已不见那人身影。他四下看了一遍,见前面零散几间精舍处灯光隐隐,便走了过去。

一扇碧纱窗半开半合,隐约可见一双人影:端正向东而坐的是那眼神肃杀之人,对面一人身形修长,两颗小指大东珠掩映发间,正是他父亲介花弧。

介花弧虽然对他从来放任,他却也畏惧这个父亲。少年停住了脚,正听得他父亲开口:“。。。。。。当时对你手段,确是激烈了些,只是若非如此,以你个性,并无他法能将你留下。而今你是罗天堡中人,自然要换个礼数相待。”

那人冷然:“赌约中我只应过一生留在罗天堡,可未应过做罗天堡中人。”

介花弧笑道:“你留在罗天堡一辈子和你是罗天堡的人,有甚么区别?”

那人一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几句话听得介兰亭莫名所以,心道这人不是罗天堡的贵客么?正寻思间,忽听一声门响,却是介花弧推门走了出来。

那人也起了身,却站在当地未动。

介花弧推门见了是他,也不吃惊,只微微一笑道:“来了很久了?也罢,想见谢先生,为何又不进去?”

介兰亭伸一下舌头,只觉当真甚么事都瞒不过自家父亲,却又忍不住好奇心,于是推门而入。

介花弧笑了笑,转身离去。

这一进门,便觉一阵暖风扑面而来,此刻已是初夏时分,室内却仍生了火,隐隐传来一阵草药气息。

介兰亭拉过一把椅子,径直坐下。此刻相距既近,他仔细端详谢苏样貌,见面前这人身形单薄,轮廓生得甚是细致,虽是神色委顿,一双眸子却如琉璃火一般,清郁夺人。

谢苏也自坐下,另取一只素陶杯,斟了一杯茶递过去,并未言语。

介兰亭也不接茶,一眼瞥到谢苏废掉的右手,心中又是一奇,看了对面的人问道:“你就是谢苏?”

谢苏以左手拿一块软布托了面前素梅陶壶,正自续水,听得这一句,他动作未停,点一点头。

“你是个残废,怎么杀的疾如星?”少年的声音再度响起。

谢苏抬首,面前少年俊美面容上目光烁烁,虽是单纯好奇所问,却也丝毫不曾顾及他人感受。

面前灯火忽然一黯,介兰亭眼前一花,一柄寒光闪耀的短剑已经架到了他颈上,竟是他腰间佩剑。不知怎样竟到了谢苏左手上。再看谢苏依然端坐在座位之上,实不知他方才如何动作。

“现在明白了么?”谢苏平淡道,他声音谙哑低沉,若非介兰亭就在他面前,实难相信这样一个人声音竟是如此。

介兰亭大惊,又想到白日里谢苏莫名消失,叫道:“邪术!”竟不管颈上剑刃,反手向谢苏持剑手腕抓去。

这一招正是介家世传的金丝缠腕手,动作巧妙迅捷,风声不起,介兰亭虽然年少,这一抓亦有七分神似。

谢苏却也暗自点了点头,却未避闪,直至介兰亭将触及他手腕之时,左腕轻挥,剑锋仍不离他颈项,同时无名指与小指微屈,风仪清逸。介兰亭这一抓力度不小,却在谢苏这一挥一带之下偏了方向,全数打到自家右臂上。疼痛之极。他“啊”的一声,惊疑不定。

“这不是邪术,是武功。”谢苏神情淡然,手腕一翻撤回短剑,递了过去:“剑不错,收好了。”

介兰亭茫然接剑,见谢苏虽是身形单薄,却是气质安然,宁定如山,心头没来由一跳。

他随父亲一起,也曾见过不少江湖高手。可是那些人中任谁和面前这人站在一处,单气度二字,已都被比了下去。

“难怪洛子宁说父亲特别看重他。”他心中暗想,却仍是不服,口中道:“是武功又怎样,我将来定可胜过你。”

谢苏却不再理他,静静地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洛子宁,洛子宁!”次日清晨,刚要出门办事的罗天堡总管又被拦在了半路。

“你昨天说的那个谢苏,他怎么杀的疾如星?”

洛子宁一愣,未想介兰亭对谢苏倒在意起来,但介花弧已然严令禁止堡内提到当时之事,只得斟酌一下言辞,答道:“谢先生在红牙河上以冰凌为刃,刺死了疾如星。”

这一句未免太过简单,反勾起介兰亭的好奇心。他追问道:“你说谢苏是父亲的贵客,可疾如星是父亲亲信的杀手,谢苏为什么要杀他?”

洛子宁自悔昨日多了一句口,道:“那是谢先生未入罗天堡之前的事情。”

介兰亭道:“他与罗天堡有仇么?”

洛子宁心道按堡主那等做法,就算原来没有现在也有了,不过依谢苏性子,真留在罗天堡也未可知。他心中转念,口中却道:“以前是有一些误会,不过现在早已冰释前嫌。”

介兰亭想到昨夜听到谢苏与自己父亲对话,半信半疑,又待追问。却闻身后一个熟悉声音,深沉中带一分淡薄笑意:“岂止疾如星,我不是也几乎败在他手里了么?”

二人一惊,同时回身,却见日光下一个修长身影站在那里,面上笑意吟吟。

“父亲!”

“堡主!”

…… ……

继续在堡中转着圈子,介兰亭一抬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静园门前。

方才介花弧将谢苏入堡的经过统说给了他,虽未说明迫谢苏入堡之前因后果,但事件本身已是惊心动魄,少年只听得手心里满是冷汗。

他抬眼看向洛子宁,洛子宁苦笑着摸一下颈项,当日金刚玉留下的疤痕赫然入目。

“父亲,有件事我不明白。”

“恩?”

“那日雨夜中,若谢苏和其他侍卫一般下去拿伞,父亲还能不能认出他?”

“多半不能,”罗天堡的堡主却也是微微苦笑,“那夜我全神贯注在下面诸人,又兼心思纷扰,他若不是举止有异,我不会去留意身后几个护卫。”

“那他为什么不去呢?”少年大是不解。

介花弧不答,反问道:“兰亭,若是你,你去不去?”

介兰亭答道:“去啊……不对,”他犹豫了一下,“我当时也未必能想到该下去拿伞。”

介花弧一笑:“正是如此,那个人太骄傲,他也想不到。就算他想得到,他也做不到一个侍卫该做的事情。”

少年哼了一声,心中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 ……

静园本有门户,介兰亭却不愿进,老样子翻墙而入,里面寂寂无人。他绕了几个弯,来到昨夜所至精舍前,那扇碧纱窗依然未合,他向里张望,见窗下一炉灵虚香青烟袅袅,谢苏着一袭月白长衫,正自执笔写字。

介兰亭一眼看过去,只觉谢苏写字的样子有甚么地方不对劲,又看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叫道:“我知道你怎么杀掉疾如星,原来你是用左手的!”

谢苏早就发现介兰亭在窗下,听他在外面大呼小叫,也不理会,只起身来到窗前,“啪”的一声合上了窗子,几乎把介兰亭的鼻子夹住。

介兰亭一惊,正要发作,却见房门打开,谢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下次记得走门。”

少年想还一句口,一时却不知该说甚么,只得先走了进来。

此时谢苏那一张字已然写完,他凑过去看看,见字迹刚正清劲,并看不出是左手所书,心下又生钦佩,面上却仍不愿表露出来,道:“你左手剑很厉害,听说父亲也几乎败在你手里,但我将来一定能胜过你。”

这话他昨夜说过一次,此刻说来却又不同,神态郑重,便如立下誓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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