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们都走了,接着护士们浩浩荡荡地也来查完房走了。病房里只剩下黎杰一个人躺在那里。这时手机突然响了。
一看号码,是王丽打来的,黎杰赶紧按下了接听键。
“你还好吗?很抱歉这几天没来陪你,我实在是有事走不开,以后再向你解释吧,今天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有?情况还可以吗?”电话里王丽的声音有点软而无力,似乎精神不大好。
“我现在还好呢,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估计还要等几天。”他平静地回答。
黎杰突然反应过来,王丽的电话只是投石问路,她这几天来内心大概也在挣扎,是舍是留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如果现在自己得的不是绝症,她也许还能回到自己的身边,否则她就真的会悄然遁去。
看来,自己当初的确是看错人了,但就王丽的性格而言,他也能理解她。作为一个被家人和周围人捧为掌上明珠的女孩,害怕看到一个人在自己眼前慢慢地死去的确在情理之中,你也不能太奢望她能在你临死之前握住你的手,吻着你的嘴唇,喃喃地祝福你早日升上天堂。
黎杰心里一动,突然撒谎道:“哦,主治医生今天说了,我的病恶性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治疗得好的话,五年生存率可以达百分之十五还多。”
电话里王丽一阵沉默,然后说:“黎杰,上天对你我太不公平了,你要好好保重,很抱歉我这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我实在是有事走不开。”
“你忙你的吧,没关系的,我还有很多同学,他们会照顾我的,谢谢你了。”黎杰冷冷地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他的撒谎似乎收到了一种意料之中的效果,他突然有了种心如死灰的感觉。他不想再多说什么,在王丽面前他要保持一种绅士风度,他内心里认为自己是个可怜人,但表面上又不这么认为,他不想质问王丽为什么,因为这样就整个承认了自己现在是多么的可怜。虎瘦雄风犹在,这是他现在应该追求的境界。
他再次有了一种暴躁的心态,他需要发泄,所以当新来的实习护士给他扎针没有扎进去时,他不仅粗暴地喝骂了护士,还踢翻了治疗盘,吓得那个小姑娘躲在角落里哭了好久,直到后来很多医生护士都到场又是解释又是安慰,事情才平息下来。
事后他很后悔自己的粗暴,也感到很无趣。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可能会在那个护士小姑娘的心中留下永远的阴影,让人家为自己承担痛苦是不公平的,他觉得自己太自私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黎杰表面上又恢复了平静。程平等几个同学轮流给他送饭,送东西,王丽没有再出现,也没再打电话,黎杰想起来心里就一阵阵绞痛,但他再也不让自己的情绪流露出来,他只是默默忍受着。
周日一早醒来,黎杰突然觉得整个人格外清爽,精气神都很足似的,头也不痛了。拿起体温计一量,体温竟然正常了。“难道是自己白血病合并的感染得到了控制?”黎杰想,“管它呢,自己感觉好就行。”
中午程平送饭来的时候,上午的治疗刚做完。自住院以来,黎杰第一次有了很强的食欲。
“哥们,又给你带来了萝卜丝鲫鱼汤,你好好享受吧。”程平边说边要揭开保温瓶盖。
黎杰手一挡,大声说:“臭屁,打住吧,我喝了这么久的鸟汤了,我的胃今天正式开始抗议,我要出去吃酸菜鱼加宫爆鸡丁加蒜泥白肉,还有冰镇啤酒,要不我绝食。”黎杰精神一好,就感觉自己食指大动,几道平时最喜欢吃的菜才一说出名字,自己就禁不住流口水了。经过这几天痛苦的洗礼,黎杰逐渐在试着改变自己的心态,是啊,人生苦短,自己也许没有多长时间好活了,还整天这么生闷气干吗?去他妈的王丽!去他妈的白血病!
“毛主席万岁!哥们,你竟然又惦记起那几道天杀的川菜来了,看来你真的是好了。”程平兴奋而痛苦地大叫。程平是北方人,平时最怕的就是麻辣味,而黎杰却最喜欢吃川菜。黎杰曾经还专门培训过程平吃麻辣味的本事,可惜天性使然,这个家伙一直上不了道。搞到后来,程平已只有求饶的份。他声称,以后和川菜至少要保持五米以上的距离,因为自己一看到川菜就晕菜,就像有些人晕血一样。
“哈哈,老哥,你现在可是在住院,医生护士能让你把那些东西带到病房你来?或者让你出去吃?还冰镇啤酒呢,你拉倒吧。”程平开始给他浇冷水了。
黎杰用手一指他的头,说:“你个猪脑子啊,不会想想办法?难道咱们没生脚,不会偷偷摸摸自己跑出去?”
程平说:“可是,你的病能吃这些东西吗?麻烂了你的肠胃可不是好玩的,嗨,哥们,你不会是想自杀吧。”程平的玩笑一开起来就没了边际,他可不是那种能够随便能控制自己的主儿。
黎杰一怔,心里隐隐有一丝酸楚,但他很快就掩饰过去了,别人根本不可能看出来。他打了个京剧中曹孟德式的哈哈,然后说:“自杀你个头,老子连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程平当然拗不过黎杰,最后只好屈从。在程平的掩护之下,黎杰很轻松就溜出了医院的大门,医院毕竟不是监狱,要混出来简直太容易了。
走在街上,黎杰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受。这十几天来,他的整个活动空间就是那间小小的病房和那张狭窄的病床,还要忍受病痛的折磨和精神的创伤,他觉得自己的整个灵魂都给禁锢了,现在好了,又能在这街上自由地溜达了,他真有一种鸟儿出笼,虎入深山的感觉。要不是心头经常飘过的有关白血病和王丽的阴影给他带来的情不自禁的痛楚,他简直会认为自己是很幸福的了。
医科大学和附属第一医院是连在一起的。他们在附近找了家以前经常去的川菜馆,这家店子生意很好。
四川人遍地都是,加之他们又对家乡菜有着特殊的偏爱,而且其他省份的人也有不少川菜的“粉丝”,所以川菜馆开在哪里都不会生意太差。
店里的服务员认识他们,见到他俩,就满脸堆笑地招呼,并给他们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上了一壶热腾腾的茉莉花茶。
点的菜依然是老三样,实惠而味美,程平给自己加了一碟泡菜和一份炒青菜。接下来的过程对黎杰来说是充分的享受。吃一口麻辣麻辣的热菜,再喝一口冰爽的啤酒,让他觉得人世间的美好不过如此。程平一直在边上劝他少吃点少喝点,毕竟有这么长时间没有正儿八经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突然进食这么多东西会让人受不了的。但黎杰根本不理这一套。照吃照喝不误。
几瓶酒下肚,黎杰已有了醉意,头晕乎晕乎的,舌头和脑子都已不大听使唤。俗话说,借酒消愁愁更愁,他此时再也洒脱不起来了,心中有的只是对死亡的恐惧和对背叛者的痛恨。恍惚中,他看到了邻桌一个女和一个男的正一边进餐一边说笑,那个女的俨然就是王丽。他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顺手抡起手边的空酒瓶,照准那个男的就甩了过去,然后他就顺势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三章 虚惊一场
大抵喝醉了的人都有个相同点,那就是逆行性遗忘,就是对自己是怎么醉的以及醉了之后的所作所为都没了一丝一毫的印象,不管是闷骚型还是开放型都是如此,黎杰也不例外。当他醒来时,已是晚上9点钟左右,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最后吃的一块蒜泥白肉上,至于后来的事,他的大脑就是一片空白。
当程平向他讲述了中午所发生的事后,黎杰才知道这事真闹大了。受伤的那个男人是那个女人的丈夫,两口子好不容易抽个周末来饭店浪漫浪漫。没想到男人被黎杰的“飞瓶”砸中了头部,当场就血流如注,送医院清创,医生给他缝了十四针,那个女的当场吓得差点癫痫发作。
于是乎,公安、医院、学校都给惊动了。黎杰当时已是半昏迷状态,什么都不知道。程平可就真是受苦了,又是安抚、照顾伤者,又是答公安问,还要接受校学生处领导的盘问,这让他很是焦头烂额。幸好后来来了不少同学,程平才缓过点气来,要不他也非累趴下不可。
当受伤的夫妻俩得知黎杰是白血病患者,又是因为失恋喝醉了酒,故而行为失控的缘故后,倒没怎么为难他,只是毫不客气地从程平那里当场拿走5000元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就宣告既往不咎了。
民不告,官不究,警察看到黎杰一副将死不死的样子,又是重病患者,受害者也得到了安抚,不再追究此事,就通知了学校和医院赶快把病人弄回去了事。
学校却显然不愿放过此事,学生处显然是想杀鸡儆猴,刹住这股动不动就酗酒闹事的歪风,黎杰就不幸成了这只猴。
当天晚上黎杰刚醒来,学生处的王处长以及年级辅导员就来了。他们向黎杰和程平询问了事情的经过,然后明确告诉他,学生处会通知他家长来校,届时将严肃处理此事。
黎杰对所谓的严肃处理倒并不太在意,自己都身患绝症了,还在乎其他的?他只是不愿意让家里人知道自己生病了。但此时也没有办法了,父母一来,还有不知道的?他只好恳求两位老师先不要把自己的具体病情告诉家里人,以免他们担心。王处长和辅导员商量了一下,也就同意了。
黎杰不希望父母前来,实际还有一点就是他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父母的身份。关于这点,他对王丽和程平都没有说过。
他的父亲是军队高层领导,黎杰在档案里填的却是军事科学院的文职人员。母亲是国内某知名公司董事长,他填的却是个体户。有关父母的身份问题,他现在就学所在的城市没有一个人知道,包括王丽和程平。
他之所以远离北京来此处求学,就是想远离父母的影响,真正地独立起来。本来当年父亲是想要他上军校的,实际上他也喜欢军校,但他最后还是放弃了,就是因为怕自己的一切都受到父母的操控。幸好父母都是开明的人,在劝说无果的情况下也就尊重了他自己的选择。
黎杰倒不是认为自己有如此杰出的父母有什么不好,他还是很敬佩自己父母的。他只是看不惯周围的一些人和事,很多人是不学无术,但靠了自己的好父母,什么事情都有人安排。日子依然过得很滋润,也过得昏昏噩噩,一旦父母一走,他们就举步维艰了。
黎杰却不同,在他的信念里,他认为一个人首先要学会真本事,靠自己的双手吃饭,父母的荫庇当然好,但应有一定的限和度,这样的人生才更有意思。
黎杰也称得上现代流行说法中的所谓“富二代”。他母亲经营的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企业,资产上10个亿。中国的家族企业还处在初级阶段,传统的做法就是传给子孙嫡系的子孙后代,还很少有传给外人的,这点与欧美等发达国家是不同的,欧美的一些传统老牌的家族企业至今犹在,如福特、洛克菲勒等,可他的名字虽然依然如是,内容却已大大不同的,现在企业的掌门人不再是这些家族嫡传后代。
黎杰认为,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国外已经形成了完善的职业经理人制度和一整套诚信经营的经营体系,这是国内现在所欠缺的,所以国内的家族企业往往是传于一脉,这样做所面临的问题是,有能力的家族接班人财产越滚越大,没能力的继承者只好面临破产和资产重组的命运。
黎杰对经商并不感兴趣,他当初选择了学医,是因为他认为医学是一门真正研究人的学问,是一门严肃、严谨的学科,研究它,可以锻炼一个人的耐心、细心和爱心,培养出一种严谨的工作作风,这种品格,在目前这个浮躁的社会是弥足珍贵的。
他很清楚,自己将来成为一个真正的能拿手术刀、能看病的医生的可能性不大,因为父母就他和哥哥两个儿子,母亲的那一大滩子事以后肯定还得靠他和哥哥打理。这个责任他是不想承担也得承担的。
因为他意识到,母亲的企业不只是家族的,同时也是社会的,一个如此规模的大企业,要解决多少劳动就业问题,要养活多少人,要给国家上交多少的税收啊,自己将来不经营好、不管理好行吗?他认为从医学上还是能学到他所需要的东西的,他可以学到严谨、求实、全面、诚信、善良和负责任等美德,这真是他们这一代人所需要的。
事实上,黎杰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还很不成熟,他的思想也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清高。对于一个还不到20岁的青年人,我们对他当然也不能要求太高。所以他所有的想法,无论好的还是坏的,成熟的还是幼稚的,我们都应该理解。就像他这次因为不成熟的感情问题而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看起来似乎太过幼稚,但不管是谁,他首先是一个有血有肉有个性的人,是人就有自己的情感,是人就有犯各种各样错误的时候。人如果没有了感情,没有了冲动的个性,那他还是人吗?
况且,表面上他似乎很洒脱,实际上,他对王丽实在是太在意了。
王处长和辅导员老师一走,打人的事暂时算是风平浪静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老师们在时,程平和另外几个同学都在场,现在其他人都走了,只有程平留了下来。出了这事,程平决定今晚留下来陪陪黎杰,他觉得黎杰心理上还有道坎没过,而且在这非常时刻,作为好朋友,程平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安慰安慰他,反正边上还有张空床。
下午一大觉睡下来,黎杰现在已完全没有了睡意,让他高兴的事,现在除了一点头晕外,自己其他情况都还好,也没有再发烧。如果没有“白血病”的阴影在,他差点就认为自己已经完全康复了。而且,程平能留在这里陪他,让他很高兴。
程平跟他扯了很多话题,主要是他们共同感兴趣的东西,包括国际足球和影视明星八卦消息、国际形势和军事格局,他尽量避开“病”和“女朋友”等字眼,以免再给黎杰造成刺激。
第二天醒来时,已快八点了。黎杰只觉得神清气爽的,精神头好得很,烧肯定是不发了。程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床头柜上摆着他给买的早餐。
黎杰起床来刷了牙洗了脸,又胡乱吃了点早餐,就惴惴不安地等着医师来查房。今天骨穿结果应该出来了,对他“宣判”的时刻也应该到了。
这个宣判不管是好是坏是死是活他都得面对,他似乎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决心以一种平和的姿态来对待一切。
“就是白血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嘛。”他不停地这样安慰自己。
八点钟了,还没看见医生来。九点钟了,还没有看到医生,问护士,护士说不知道,你不要急,等会回来的。
说是要以一种平和的姿态面对一切,可此时黎杰却怎么也平和不起来了。“从床到门是七步,从门到床是七步”,要不是身上输着液体,黎杰真想下床来体会一下《绞刑架下的报告》中那种意境,那种无奈和焦灼。
直到快十点钟了,主治医生才姗姗来迟。后面依然跟着一大帮住院医生和实习医生。等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黎杰的心里不由自主地再次紧张起来。
主治医生依然是慢条斯理地看病历本,慢条斯理地询问着下级医生们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好像一点也不理解黎杰的心情似的。
“这男人怎么像个娘们,要不就是太监,”黎杰恨恨地想,“看来男人真的是要当医生就得当外科医生,风风火火爽爽快快刀到病除那才见真功夫。”这是一些高年级和前辈医生们以往给他灌输的思想,此时情不自禁地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这病人的骨穿病理报告出来了,我今天上午之所以来迟,是因为我等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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