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这种逐个的品评,往往越到后来要求越高,如今老人已经看过了整整二十人的墨迹,却依旧对沈耘保持高度的赞扬,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周子文的水平,与沈耘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沈耘此时却一脸的淡然,似乎结果早就在他心中一般,附身一拜:“谢过老丈夸赞。”
“唔,观你先前书写,笔走龙蛇游刃有余,十日内五本书,润笔权作百二十文。”
“咦。”
这是比陈琦都要高的酬劳,但让人们更为惊讶的事情还在后头:“我家主人尤爱书法,想来见了你的字,定然会见猎心喜。呆会到了府上,你且写一副墨宝来,老汉我自作主张,与你二两银子润笔。”
沈耘心头一动,性子跳脱的银瓶儿早就开心地跳了起来。点点头,再度朝老管家一拜,便走到吕芳身边站定。
相比眼神中浓浓嫉妒的周子文,吕芳倒是淡然很多。
毕竟字写的再好,科考失利,终究还是要泯然众人。
沈耘与周子文,也不过就是在成纪县搅动些风云罢了。他却能够参加省试,仕途有望。
剩下三张纸,老管家再也未曾录用一人。见仆役们已然撤了桌子和纸笔,向沈耘四人点点头,便径直往另一条街一座府邸行去。
银瓶儿连忙跟上,脸上去满是笑容。
第六章 但使家和能忘贫()
“范府。”
长条青石铺就五级石阶,跟随着管家拾级而上,便被那彩绘的斗拱遮掩其下。
朱红的大门上两个黑铁兽首吞云环,老管家只是抬起来随手敲两下,门房便自里头的耳房中出来,缓缓拉开大门。
见门外老管家带着几个人过来,登时一脸笑意:“全叔,你回来了。”恭敬地请老管家进门,这才问道:“这几个,便是今日招来抄书的书生?”
到底是一家相熟的,一路上全叔未曾讲过一句话,此时这门房问起,到张开了口:“就这几个,便算是将半个成纪县搜罗尽了。”
正要往前走,似是想到了什么,止住脚步嘱咐欲送他前行的门子:“你且将他们面孔记熟了,半月之内他们若是回来,便将他们请进来,而后去找我。”
门子连连点头,在沈耘几人的面上扫了两圈,这才允诺:“全叔且放心,我都记住了,他们若来,我便立刻去找你。”
老管家这才迈开了脚步,继续往前走去,沈耘几人连忙跟上。
到底是豪富人家。
宽阔的前院里,栽种着西北难得一见的竹林。又有荷塘一处,此时虽然荷花败落,那诱人的莲蓬去挺拔着身姿。
银瓶儿素来听人家说莲花如何,莲蓬如何,却从未见过。而今见这一回,眼珠子都恨不得瞪出来。
顺着石板铺就的小路,沈耘一行人被带到二进院中一处笔墨纸砚齐全的书房。
说是书房,大抵也是主人家会文人墨客的地方。
里头放着一张花梨大案,案上各种名人法帖,并两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
那一边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
西墙上横挂一大幅《烟雨图》,虽不知题跋何人,但观其笔法,定是名家手笔。左右各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案左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
说不得豪奢,但只是一间屋子的陈设,足可观其主人乃文雅中人。
老管家与那书箧中取出厚厚一沓纸,并早就收拾好的书本各自交付给沈耘四人。
而后才看着沈耘,笑道:“如此,当请沈公子赐予墨宝。”
朝吕芳三人点点头:“三位若是有兴趣,倒是可以留下来与小老儿一并观看,若是无暇,便让他们带几位出府吧。”
周子文脸上是不愿的。须知沈耘二两银子写几个字,正是狠狠在他脸上打了几巴掌。奈何吕芳与陈琦二人都表示留下来,他如何好意思独自离去。
不过留下归留下,场面话还是要说一些:“我倒是要看看,他连笔墨都买不起,到底炼成如何精妙的书法。”
银瓶儿没好气地瞥了周子文一眼,回到沈耘身上,却妙目涟涟。
“既然老先生赏识,沈耘自是受宠若惊。不知老先生想要什么字句,不妨告知,也好过小子暗自猜度,平白枉了老先生好意。”
哪知老管家此时却摇摇头,对沈耘说道:“我家主人曾说过,书家落笔,心无挂碍时最为流畅自然。若小老儿硬要为沈公子加上桎梏,反倒落了俗套。”
竟是要沈耘随心所欲。
这下子反倒是沈耘有些作难了。
想来想去,周子文都以为沈耘这是滥竽充数被识破的时候,沈耘终于提笔。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李白的诗句用在这里,沈耘颇有表明心迹的意思。虽失了几分青莲居士的豪迈洒脱,却多了几分沈耘的坚韧不折。
“好,好字,好志气。”老人连叫三声好字,为沈耘鼓掌喝彩。拦住沈耘的谦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促催道:“沈公子莫要忘了落款,可惜来时匆忙,忘了请公子带一方闲章,这大好的墨宝便平白缺了几分意思。”
“公子不妨留下住处,过些时日,我亲自上门拜访,正好将这一方空白补全。”
老人家格外的客气,让沈耘一阵不适,苦笑几声,这才说道:“老先生莫要白用功,小子声名不显,哪里来闲章。不若过些时日,托人琢磨一方,再来补全也便是了。”
老管家闻言,点点头,却是亲自带着沈耘与吕芳几人来到账房,将那二两银子交到沈耘手里,才再度嘱托道:“沈公子莫要忘了,下次来时,定要带上闲章。”
跨出大门,略作客套拜别了吕芳与陈琦,与那周子文对视两眼,带着兴高采烈的银瓶儿,沈耘阔步往城外走去。
早些出城,也能早些回到家中。
遇到这样的大喜事,合该与爹娘好生分享一番。
沿路买了一斗粮食扛在肩头,又裁了几尺麻布,回去正好给爹娘做一身衣裳。将纸墨和布匹塞到银瓶儿手里,又塞给她几个油炸糖粿子,小丫头眼睛又笑的合拢起来。
牛鞍堡说远不远,也有十五里地。
平素来往,一个时辰也就差不多到家。如今二人手里都带着东西,尤其是沈耘,身上背着一斗粮食,走一段路程便要歇息一番,速度自然慢了许多。
太阳堪堪到西山头,总算是看到了牛鞍堡模糊的影子。
村里的羊倌似是赶回了长秋膘的羊群,一阵阵绵羊的叫唤,又惹起不知谁家守家犬的狂吠。更兼鸡鸣声忽然响起,随那袅袅炊烟一并涌入沈耘的脑海。
人都说近乡情怯,此时沈耘内心,正是这般复杂的情绪。
虽说经过半天的磨合,对于银瓶儿早已当作自己的亲人。可牛鞍堡中,乃是亲身的爹娘,在沈耘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存在于记忆中。
他到底该如何面对,这是个问题。
在村口踟躇不前,即便银瓶儿依旧满怀欣喜,也看出了他的犹豫。
“阿舅,你可是因为落榜,害怕姥姥和阿翁失望?”
强作善解人意,终究还是未曾猜中沈耘的心事。但因为沈耘默不作声,小丫头只以为自己猜中了,便再度开口安慰道:“不妨的,姥姥在你出门后就悄悄跟我说过,考不中也无妨,只要阿舅有心,三年后再考便是了。”
见沈耘依旧不作声,小丫头只能无助地说道:“反正再怎么说,今日也是要回家的。逃也逃不掉。”
一句话瞬间将沈耘惊醒。
是啊,这件事情,到底是逃不掉的,还不如就这样,如同慢慢接受银瓶儿一般,接受这一双父母。
内心终于做好了决定,回过神来,银瓶儿正一手抱着东西,踮起脚尖在自己眼前晃动那虽然瘦小但满是茧子的右手。
没好气地在手背上轻轻拍一下,得到的却是小丫头惊喜的声音:“阿舅,你总算是醒过来了。站在这里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是迷怔了。”
“好了好了,别闹了,赶紧回家吧。想来爹娘已经等很久了。”
沈耘无奈地摇摇头,往肩上送了送下垂的米袋,照着记忆,往那个破败的院落走去。
天色早已昏暗,村里人都回家吃完饭了,走了好远的路,居然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脚步终于停在了一处缺了好几处土块的院墙前。
委实家中贫苦,竟是连个门扇都没有。一来也没什么东西值得贼惦记,另一个也是没有那么多木头,奢靡地造两扇门板。
银瓶儿一溜烟冲进院落,冲着那三件土坯房叫道:“姥姥,外翁,银瓶儿回来啦。”
脚下却是不停,直接冲进黑漆漆的屋子里。
而后,屋中便传来一个让沈耘灵魂都有些悸动的声音。
“傻丫头,再过几年都要出嫁的人了,还是这般疯疯癫癫。若是教你爹爹看见,少不得又要翻几个白眼。”
这正是此处沈耘的母亲,记忆中那个身体病弱,却依旧操劳持家的女人的声音。
沈耘想转身就走,可到底还是想到了冥冥中自己答应那个逝去的灵魂,要照顾他的父母亲人。
耳边也萦绕着银瓶儿方才的话语——终究,还是逃避不掉的。
缓缓迈着步子踏进院落。
屋里那个女人此时已然牵着银瓶儿的手,缓缓走出屋来。昏暗的光线里,那影影绰绰的身形,算不上有多高大。枯黄的面孔上几道皱纹尤为显眼。
更兼挽起的长发黑白间杂,与沈耘接收到的记忆,严丝合缝。
见沈耘还是有些犹豫的样子,温和却有些微弱的声音,有如一道暖流,从沈耘的耳中,流入心中。
“傻孩子,科考不中,来年再考便是了,何须作这小女儿姿态。快进来,阿娘做了些烩面,就等着你来,才开始下锅呢。”
沈耘的鼻子忽然间一酸。
无论何时何地,家,永远都是那个游子思念的故乡。而母亲,永远都是不管你得意还是落魄,都会在你回来的时候,做上一碗热汤面的人。
在这种亲情面前,沈耘唯有,用强压着感动的声音,低低唤一声:“阿娘,我回来了。”
第七章 痴父病母败落家()
“阿舅羞羞,这么大人,还要淌眼泪。”
银瓶儿一句条调侃的话,倒是让气氛为之一轻。
沈母笑了笑,看着依旧有些出神的沈耘,轻咳几声说道:“好了,孩子,赶紧进来吧。”
心中的隔阂少了几分,沈耘点点头,被银瓶儿轻轻推搡着,随沈母的脚步走进那昏暗的屋子。稍稍适应了一会儿,才勉强看清楚屋内的陈设。
依旧是一间上房分成三个小屋子,格局与沈夕家一般。只是正中只摆着一张上了岁数的桌子,两条长凳倒容得下一家几口日常使用。
除此之外,也唯有墙上几张满是文字的纸,可以当作这一间屋子最好的装饰。
桌上此刻正摆着四双碗筷。
还有一个小碟子,被干荷叶盖住,也不知里头盛了什么。
让沈耘将米袋背进右侧的屋子里,正是他俗常睡觉读书的地方。
依旧是一方土炕,刚好够两个沈耘的身形睡倒。炕边一个大陶瓮,沈母取开上边严严实实盖着的盖子,扭头朝沈耘说道:“来,把米都倒进来。省些吃,就熬到秋收后了。”
指挥着沈耘将米袋放在炕头,布袋儿缓缓倾斜,沈母注视着那徐徐自袋口淌出的如脂的米粒,生怕有一粒儿掉到瓮外。
不得不感叹这造瓮匠人的精巧,一个空瓮,刚好容得下一斗米。袋子倒尽,米粒儿自瓮中冒出尖来,很快就被沈母小心翼翼地按下去。
临了,自沈耘手中接过布袋,顺着底抖了抖,见再无米粒残留,这才收起布袋。
走到正堂里,银瓶儿已经将手头的东西放在沈母那个屋里。此时正兴高采烈的呼唤沈母:“姥姥你快过来看,阿舅给你的买的布,着实好看哩。”
沈母面上并未出现喜色,只是一个劲地皱眉头。
摸了摸布料,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却回头朝沈耘数落道:“你小叔借出钱来,想必家里现在还闹腾着。你怎的如此不懂事,还将钱买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
沈耘看了看,沈母衣服上已经有好几块补丁。
之所以说可有可无,只是衣服破了还可以找布头缝补,但借来的钱财本就是为买粮食,哪怕多了,剩下到时候还也能轻松不少。
“若非你爹爹依旧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出去山里打柴到现在尚未回还,他要知道了,岂不拿放羊鞭子抽你。”
沈耘的脑海中已经出现前身被自己那个执拗又痴呆的爹爹抽打的情形,只是想要解释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说——到底,心里还是有一点不习惯。
银瓶儿听得姥姥话头不对,见沈耘受了责骂,顿时急了,连忙说起今日在县城中的遭遇。
说起寻找沈耘时,面上是惊慌的。说道在沈夕家中的遭遇,更是一脸气愤。唯有那富豪宅院中,沈耘挥毫泼墨,一举得了人家二两银子,脸上这才满是喜悦。
临了,才笑眯眯地总结道:“莫要说这些粮食和布匹,阿舅怀里此时还有一两多银子呢。”
沈母的视线回到沈耘身上。
目光中的质询催促着沈耘,将怀里那个小小的布包拿出来。放在手上,仔细摊开,赫然是一两七钱银子,作小小的一块,在昏暗中静静散着辉光。
又有数十个铜钱散在银块周围,让小布包多了几分沉甸甸的重量。
沈母的眼角有些湿润。
“我儿读书十载,终于有这一天,虽未得了功名,却能凭自己的本事补贴家用。”
沈耘笑了笑,将布包叠好,拉起沈母的手,轻轻放在手心里。
“阿娘尽管放心便是了,此来还找了个抄书的活计,若是能被人家看上,往后只怕每年都会有些差使。”
一脸的欣慰中,沈母将那布包重新摊开。把那几十文散落的铜钱一枚枚拾在手里,递给沈耘:
“这些钱你随身带着,到底是男儿,手里头有几个钱,终究能派上用场。娘也知道你的性子,不是个乱花钱的,但该花的时候,也不要舍不得。”
沈耘倒是也没有推辞。
反正交到沈母手里的一两七钱银子,足够一家将秋收的赋税缴纳了。那么来年自家的粮食足够吃上整整一年,爹娘也就不用再为瓮中无米发愁了。
至于自己手里这几十文钱,平日里花销也就够了。
仔细地将布包放在自己怀里,把沈耘拉到坑边坐下,怀里抱着银瓶儿,沈母这才问道:“你小叔家,终究是没有借出钱来?”
提起沈夕家的事情,银瓶儿依旧一脸的不忿:“那个小姥姥一听借钱,脸都变了,一味在她屋里嚷。阿舅这种好脾性的都忍不住,硬是二话不说出了门。”
小丫头到底不愿忍气吞声,犹自叫嚷着。
沈母的眉头紧皱,拍了拍银瓶儿,让她闭上了嘴巴,这才吩咐两人:“这件事情,你们只当没发生过,”看着银瓶儿还有些不甘愿,声音严肃地告诫小丫头:“若是我听到你在外翁前提这个,看我撕不烂你的嘴。”
到底是长辈的威严将小丫头吓怕了,缩缩脑袋,见沈耘也没有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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