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与受了杨彦的恩德无关,完全是对自己学问的一种自豪。
杨彦也拱了拱手:“自白虎通义面世至今,已有两百余年,时易事移,今日之人事,未必是后汉初年之人事,以百年前不合时宜之学问教授于今,似有不妥!“
荀华顿时暗道一声不好,给杨彦连打眼色。
果然,崔访刹那间老脸沉了下来,哈哈笑道:”老夫倒是眼拙了,竟不识将军原来也是我道中人,呵呵,那老夫倒要请教,如何不合时宜!“
喧闹声惊动了别的教室,士人们纷纷出来,有一些直叹气:”将军啊,崔老治学严谨,名扬北地,虽将军于我等有收容之恩,但某仍要问一句,将军为何发此狂悖之言!“
也有些劝道:”将军,或是你对经学的理解流于肤浅,其实经学博大精深,宇宙万物,人生至理,无所不包,无所不容,若是多读读圣贤书断不至于此,某劝将军还是向崔老陪个不是吧,他日有暇,请崔老为将军专门讲解,或能对经学有所领悟。“
小孩子们纷纷扒着门缝,好奇的看了过来。
萧巧娘悄悄的扯了扯杨彦,她有些发怵了,别看这些士人落魄的很,但嘴皮子一个比一个厉害,自家的郎君,又怎么可能辩得过如此之多的士人呢。
杨彦却是双手一压,便道:”既然诸君都在,那好,杨某虽不才,今日便与崔老辩个清楚明白,若是理在崔老,杨彦自当执礼道歉,从此之后,对授学之事不再干涉,但若是侥幸胜了一筹半筹,那么今后诸君所授内容,须由杨某来定,如何?“
”哼!“
崔访大袖一挥:”将军,请!“
说完,就自顾自的返身进了教室。
崔玲也哼道:”将军,虽然论起治政之道,妾不得不佩服,但大父浸淫经学半生,造诣之深岂是你能仰望,妾就事论事,还望将军莫要见怪。“
杨彦笑了笑,并不与阿玲计较,径直走了进去。
各人纷纷入内,教室里的学生让开座席,靠墙站成一圈,崔访身后,坐着所有的士人与阿玲,杨彦身后,只坐着荀华与萧巧娘,明显势单力孤。
司马氏代魏,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不仅在政治上,开创了权臣谋朝篡位的恶性循环,一代代的权臣,自王敦起、至桓温,前赴后继,及刘裕终取司马氏而代之,并齐梁陈效法而为,如果不是隋灭陈,陈后主之子,必是下一个被篡对象,历史一次次的轮回,似是永无休止。
这正是应了一句老话,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而且在学术上也是严重的倒退,正始之前,建安文学的昂扬基调是基于对建功立业的渴望和自信,充满着高扬奋发、积极进取的精神,但正始年间是历史的分水岭。
这一时期,从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诛杀曹爽从而实际控制政权开始,到师昭相续执政,十多年间,司马氏大量诛杀异己,造成了极为恐怖的政治氛围。
天下名士,少有全者,正是这一时期的真实写照,许多著名文人死于权力斗争当中,同时司马氏为了粉饰自己,竭力提倡儒家礼法,控制舆论,文人动辄得咎,因此正始文人很少直接发表政治见解,多以空谈,抒发苦难为主,玄学也应运而盛。
不过逃避并不意味着妥协,逃避只是发表不满的另类手段,两汉遗泽依存。
这些文人虽然附炎趋势,在对待学术的态度上却还是挺端正的,并不因吃杨彦,喝杨彦,受其收容之恩而与杨彦持同一立场,纷纷站在了对立面上。
这倒是让杨彦暗暗点头,说到底,不管什么人,都有内心的坚持,眼前的落魄士人或许也如此,他们失去了一切,为了生存不得不腆颜乞食,借以维系自尊的唯有对学术的坚持。
荀华与萧巧娘均是相视一眼,暗暗苦笑,这一看就不成比例啊,况且自身作为女流,没法在学术上给予杨彦帮助,现今唯盼望杨彦输的不是太惨。
崔访显然颇为满意,捋须沉吟道:“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阳唱阴和,男行女随也,此句出自于易纬乾凿度,若是老夫没料错,怕是将军由此始生不满,那老夫以此讨教将军,因何不满,将军又有何见解。”
第166章 唇枪舌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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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上了年纪的人,对于一休里面的提问回答印象深刻,这实际上正是唐代以前经学与玄学辨论的普遍形式,以问答的方式抒发自己的见解,并驳斥对手。
杨彦拱了拱手:“易纬乾凿度杨某曾有幸拜读,其理论依据为,由太易生太初,太初生太始,太始生太素,太素生浑沦,浑沦生天地,天地生万物。
其中太易乃寂然无物,太始则是从无形到有形,乃气之初,再形变而不质,此为太素,气、形、质三者浑然一体,而未分离,便是浑沦,又称为一,也即太极,由太极一生为二,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是为两仪,或称天地,再由天地生人和万物。
对此,杨某不敢苟同,易纬乾凿度所描述的过程,归纳为一句话,便是无中生有,正如赤手变真金,这简直是荒谬之极,宇宙运行,自有其复杂规律,岂可因无而生?
若果是如此,那么杨彦倒要反问一句,既为无,何能生有?本是无,有从何来?难道不经娘胎就直接迸出来不成?“
这话颇为尖锐,不过崔访并未动怒,反现出了郑重之色,如棋逢敌手般打量向杨彦。
仅凭这段话,他就可以断定,杨彦对经学是有研究的,还非常深刻,也让他颇为不解。
近段时间以来,杨彦的所做所为他全看在了眼里,无论在军事上,还是在内政管理上,虽然他未必都认同,却不得不承认成效斐然,尤其那些五花八门的发明更是让人眼花缭乱,并切切实实的带来了便利。
光这些成就,就已经很让人不可思议了,但更不可思议的,还是经学,当世经学大家,谁不是穷经皓首一辈子,可这位小将军,也太年轻了吧?
要知道,经学不单纯是儒学,还包括周易、河图洛书等谶纬之说,仅是背诵,天姿稍欠者,背了后面忘前面,十几年都未必背全,而光会背还不行,还要理解,吃透,这一门学问足够人研究一辈子。
实际上,杨彦是沾了死过一次的光,中医从来就不纯粹是医学,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集合,作为中医老师和医生,杨彦前世为了学好中医,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周易,河图洛书,道藏等典籍都读过,虽然几乎忘光了,可是死前的记忆回溯把这些已经被忘掉的知识又重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里面。
“哼!”
崔访身后的一名士人冷哼一声:“昊天上帝,至玄至德,天道人心,惟精惟诚,乾坤造化,广布流行,阴阳生克,错综纷呈,皇极立宪,允执厥宸,幸甚至哉!
府君此言差矣,昊天上帝乃是天,天无所不能,区区赤手生金,无中生有,对于昊天上帝算得了什么?“
这话放现代,显然连辩驳都不必,直接打电话叫脑科医院来领人了,不过当时人信这套,杨彦必须认真反驳。
略一沉吟,杨彦问道:“请问天是否两仪之一?”
“然!”
这人点了点头。
杨彦又道:“易纬乾凿度云:浑沦生天地,那么显而易见,先有浑沦,后有天,昊天上帝既云天,必是生于浑沦,你云昊天上帝无所不能,可无中生有,那我再问,昊天上帝能否变出孕育他的浑沦?乃至更加原始的太素、太始与太初,直至最本源的太易?
此理便如母亲孕育婴儿,浑沦乃昊天之母,由母生儿,天经地义,儿岂能反生母乎?既如此,昊天亦是由有而出,怎可无中生有?
再若昊天为阳,地为阴,男为阳,女为阴,唯女方有孕育之能,故由昊天因浑沦而出,可推论浑沦为阴,既浑沦生了昊天,此为阴生阳,又怎可阳唱阴和,男行女随乎?请君指教!“
“这”
这名士人哑口无言,其他人也纷纷交头接耳,但易纬乾凿度在经学中的地位还要高过白虎通义,而杨彦列举的论据完全出自于易纬乾凿度,相当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叫人怎么辩驳?
杨彦锐目一一扫过,继续道:“由此推论,阳和阴,并无固定的从属关系,阴阳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既阴阳如此,男女亦如是,各司其职,无高下之分,圣人其实早已阐明了道理,只是被后人歪曲罢了,崔公以为然否?”
“嗯?”
萧巧娘来了劲,虽然杨彦说的比较绕口,但她听懂了,得意的看着崔玲。
荀华更是精神一振,她是女将,武力值远超一般的男性,自然对男人少了畏服,如今杨彦又从理论上阐明女性独立于男性的必要性,这话简直是说到她的心坎里了,只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把杨彦的原话带给自家女郎。
崔访则是沉吟了许久,才缓缓道:“将军之意老夫大致猜出了几分,以阴阳之理,重塑男女之位份,但既便阴阳无从属关系,而天地亦自有序,地承天,犹妻之事夫,臣之事君也,其位卑,卑者亲事,故自周于行,尊于天也,又岂能以男女之位份生搬硬套?”
杨彦不假思索道:“就按崔公所说,撇去昊天上帝不谈,浑沦开两仪,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然清者,意同于轻,浊者,意同于重,非指污浊,否则万物生灵乃至先贤圣皇皆存于污浊之中,不识清,不辨清,岂能明清?清又岂是臆想所能猜测?
况天果清乎?
天又为何物?
有说天为昊天上帝,也罢,天既为神,可有神迹,可曾显灵?“
”如何没有?“
一名士人接过来道:”君王失德,必有天灾,慧星扫尾,天狗吞日,皆为上天警示,若是君王有道,亦有祥瑞呈世,难道这不是神迹?不是上天显灵?“
”呵!“
杨彦哂笑道:”天地万物,自有运行规律,人亦有生老病死,把天地比作人体,天灾便如病患,岂可生搬硬套?你莫要不服,当慧星扫尾,天狗吞日出现之时,我可证明给你看,此乃自然现象,与神迹、人祸无关,事实是检验理论的唯一标准,我们在这里说破了嘴皮,亦是无全用处,可暂时搁下不谈。
反倒是老子说的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君王与否,士庶也罢,在天地中无非一刍狗而己,若天心真在,又岂会因刍狗波动而示下祸福?
若是你,路边有一破旧刍狗,你该当如何?是不闻不问,或是重新扎好?“
“这”
该名士人顿时语塞。
杨彦趁热打铁,又道:“故杨某以为,天地时空合称为宇宙,一体不可分割,乃人生存之基础,何来尊卑之说?
由此推及,夫妻、君臣皆为一体,妻事夫,夫亦事妻,臣事君,君亦事臣。
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王无道,国家自亡,岂能归疚于天心?
便以汉为例,有汉一代,自惠帝六年起,卖官鬻爵成风,恒灵二帝为最,士民花钱买来官爵,又怎能不变本加厉压榨百姓,十倍百倍捞回,终至民不聊生,饿孚遍野,及张角之流振臂一呼,附众百万,国家由此崩析。
再如我朝,桓灵卖官,尚入公库,武帝卖官,却入私府,时司隶太尉刘毅曾直斥其非,及武帝后,我朝分崩离析,速比暴秦,实乃人祸之极也。”
第167章 魏文晋宣()
崔访暗道一声厉害,杨彦不仅仅不是不学无术之辈,还反而有着自己的思想体系,这就很恐怖了,一时之间,他竟有种无言以对的感觉。
这让他很难接受,钻研了大半辈子经学义理,怎可能轻易俯首认输?
于是不置可否,避实就虚,崔访问道:“将军所言虽有强辩之嫌,却也有些道理,那好,老夫再请教:正朔有三,伺本?天有三统,谓三微之月也,明王者当奉顺而成之,故受命各统一正也,请问将军如何看待?”
崔访提出的是董仲舒的三统论,即夏、商、周三代中,夏为黑统,商为白统,周为赤统,改朝换代是统之变的依次循环,三变只是形式,旧朝灭,新朝兴,正朔、服色、礼仪、都城可以变,但三纲五常不能改。
这是在给自已挖坑啊!
杨彦暗道一声老狐狸,辩不过就玩阴的了,随即微笑道:“黑白赤三色,黑为无序,白为无序渐有序,赤为有序,秦尚水德,以黑为尊,汉克秦,是为火德,火生土,是为魏,土生金,是为晋,依三统之论,该是五德更替,秩序渐定,天下太平。
可实情并非如此,今北方胡族肆虐,朝庭苟延于江南,天下竟愈趋混乱,由此可见,仅易色泽,不易根本,不更纲常,天下何以至长治久安乎?”
崔访摇头道:“魏禅于汉,晋禅于魏,一袭相承,三统未曾变移,魏晋皆为火德,故天下承汉未纷乱,与纲常无关。”
杨彦挥挥手道:“此言差矣,禅让乃唐尧美德,魏文晋宣拍马难及,魏晋得天下,美其名曰受禅,但献帝、陈留王是否甘心让出社稷江山?显而易见,无非是乱臣贼子势众,不得不让耳,否则便有杀身之祸。
且宗庙易,祭祀绝,国号改,故如汉代秦,所谓汉禅魏,魏禅晋应视为魏代汉,晋代魏,旧祚终结,新朝再起,纲常亦须变更,否则天下永无宁日。”
唐尧即尧舜禹的时代,是中国文人心目中最好的时代,那一时期,主上贤明有德,择良才以辅之,垂拱而治,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自周朝开始,历朝历代对唐尧均是赞誉有加。
虽然现代人都知道尧舜禹是怎么回事,那时生产力落后,国家还未成形,在考古学上,以某某文化冠名,处于原始社会末期的部落联盟阶段,但古代士人看中的并非物质条件,而是政治环境。
天子应如尧舜般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如具木偶摆放在殿堂上,该干啥你干啥去,天下事则由臣下代为,垂拱而天下治,这是历代文人心目中最理想的政治形态。
杨彦以唐尧类比,首先指出魏文晋宣搞的禅让在本质上是假禅让,毕竟唐尧被捧的太高了,是完美的道德化身,后两者是权臣篡位,如何能与唐尧比呢?
其次,再以魏文与晋宣反讽君王垂拱而治,看看结果,那是士人离散,民不聊生啊。
虽然杨彦这话颇为大逆不道,却无人在意,毕竟这时代除了荀崧、卞壸等少数人,忠臣真没几个,况且大家都是明白人,为何会家破人亡?究其深层原因,还不是拜司马氏之赐?
要说心里没点怨恨是不可能的。
只是杨彦把唐尧摆放在前,就形同于把大义推了出来,再以魏文晋宣确实不怎么样,因此他那天下易鼎,纲常亦易的观点很难辩驳,毕竟不管怎么辩,最后都会扯到真禅让与假禅让之争,偏偏魏文晋宣的历史并不久远,一幕幕肮脏而又血腥的往事历历在目,避实就虚,顾左右而言他很难做到。
很多人直到此时才明白了杨彦的本意,那就是天下易,纲常易,这是真正的离经叛道,也真正的正视起了杨彦,再也不敢拿他当个流民帅,或者普通军头看待了。
反因杨彦在经学上的造诣,至少摆放在了与自己同等的位置上。
一名士人便是嘿的一笑:“我道府君为何会写出西厢记那样的文章,原来是以小儿女事暗行教化之功,以此易天下纲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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