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堪预想中的明军坠入冰河的壮观场景还未出现,自已带领的羯人最后精锐,就提前品尝到这滋味。
这一刻,什么卷土重来,报仇雪恨,所有的雄心壮志全被抛去了脑后,他只想活命,哪怕从此在大草原上隐姓埋名做个牧民,也好过掉冰河里啊!
“啪!”
石堪狠狠一鞭抽上马股,马儿刚刚撒起蹄子,裂缝就已蔓延到脚下,喀啦啦的碎裂声是如此的刺耳,伴着马儿惊慌的嘶鸣,石堪与胯下的马匹,重重砸入水里。
冰冷的河水从口鼻呛入,透彻心扉的凉,还未从水里冒出头,石堪就被汹涌的暗流冲入到未曾断裂的冰面下方,他猛力捶打着头顶上的冰,身处于黑暗的水中,虽然每一拳都用尽全力,但半尺厚的冰层哪是拳头能砸开?他不知道出口在何方,只能发疯般的捶打冰面,渐渐地,他的肺部憋闷欲炸,手腿也越来越酸软。
整段河面,落水的羯人扑腾呼救,冬季掉入冰河,通不通水性的区别不大,几口冰水一灌,浑身阵阵僵麻,再加上身披的铁甲,只能无助的向河底沉去,反倒是马匹在奋力向着两岸游动,一片混乱。
侥幸未落入河中的羯人连忙勒马停住,全被这一幕惊呆了,怔怔看着,不知如何是好,过河,显然没可能,转身拼死一搏,自己还能战否?
所谓背水一战,也得看情况,明军士气高昂、纪律严密、战术多样,说句现实话,哪怕韩信重生,和明军玩背水一战也只有两个下场,一是被杀,二是自己跳河里淹死,更何况羯人在逃跑中已失了决死之心。
不多时,河面趋于平静,尸体被河水冲向下游,又被冰面拦着,一层层的堆叠起来,天地间,北风呼啸,旗帜猎猎作响,马儿不时的悲鸣,明军仿如雕塑般,立在风中一动不动,那弥漫的杀气,浓的连风都吹不散,给羯人带来了沉重的心理压力。
“当锒!”
一名将领突然扔下兵器,下马向明军奔跑,挥舞手臂大声叫喊:“不要射箭,罪将愿降!”
“跪下!”
管商大喝。
这名将领二话不说,老老实实的跪在了雪地里。
有人带头,又见明军并未杀人,顿时,当锒声不绝于耳,羯人纷纷扔下兵器,跪了下来。
羯赵禁军出身高贵,待遇优越,是一群高傲的人,可是当他那份傲气被践踏至荡然无存时,心理又会转折,向践踏他们的强者屈服乞怜。
上万人,跪满了雪地,没人说话,认栽臣服,杨彦招了招手,骑兵们蜂拥而上,两两一个,把羯人五花大绑,每十人一串系在一起,押回襄国。
襄国城下的战斗已于不久前结束,在千牛卫的协助下,羌氐俘虏了近千人,斩杀六千多,而两部又多付出了两千人的代价。
羌氐原有一万八千军,现只剩一万三千不到,这让姚益生和蒲安欲哭无泪,可这能怪杨彦么?
杨彦并未亏待羌氐,也没拿他们当先登,在分配作战任务时还尽量照顾,已是仁至义尽,伤亡如此惨重,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
当杨彦率队回返之时,二人又羞愧又心疼,上前施礼:“大王一战定鼎河北,必天下震动,臣先给大王贺喜!”
杨彦从这两人的神色发现了端倪,摆了摆手:“益生和二舅不必多礼,今次全歼羯人精锐,羌氐功不可没,战后孤论功行赏,伤亡将士,一律按明军标准妥善抚恤。”
明军的抚恤并不是高的离奇,阵亡士卒一次性给家属五千钱,大概相当于十石谷子,却也令二人暗暗欢喜,毕竟游牧民族生存艰难,往往放牧时遇上狼群、马贼,或是一场天灾,就永远都回不去了。
很多牧民漠视生死,死了之后更不奢望有抚恤,这时听了杨彦的许诺,羌氐族人也现出了欣喜之色。
姚益生与蒲安再施一礼:“臣代战死将士家眷谢过大王!”
杨彦微微一笑:“战士们为朝庭抛头颅洒热血,朝庭岂能对身后事不管不顾?此乃应尽义务,两位不必多礼。”
二人再度称谢。
杨彦摆了摆手,就把目光投向了襄国城头。
石勒还在城上,并尽力保持着面容的平静,可那双鹰隼般的锐目中,透出了难以掩饰的恐慌和绝望,怔怔看着被五花大绑的上万名俘虏。
这些人,曾是羯族得以延续的希望,如今被绑了回来,显然全军大败,另外的人已经死了,但无论如何,石勒都想不到,逃窜追击会结束的如此之快,他还打算趁着明军主力不在,出城跑路呢,只是尚未准备好,杨彦带着主力回来了。
杨彦回头吩咐:“把俘虏押来!”
“诺!”
身后军卒一阵呦喝,连同羌氐的俘获,总共有近一万五千名,被押上阵前,分列数排跪好,又有身强力壮的军卒,充当刀斧手,手提大刀或斧头,站在背后。
俘虏们意识到了即将到来的命运,挣扎咒骂,悔恨难当,要早知道一死,就不该投降啊,可是有粗大的绳索五花大绑,根本挣不脱。
襄国北城,一万多人被按跪在了雪地里。
杨彦指向城头,喝道:“石勒,孤给你十息时间出降,否则,城下诸虏,斩尽杀绝!”
石勒困守孤城,仅拥兵数万,是支弱的不能再弱的力量,杨彦不与他多说,只这么一句话,算是很给他面子了。
“放肆!”
石勒怒极,厉声咆哮!
“大王!”
“请大王下令,和明人拼了!”
不仅止于石勒,城头的羯人也满脸悲愤,齐刷刷跪了下来。
而城下的羯人,听了杨彦这话,重燃起生的希望,紧张的向石勒看去。
石勒冷冷盯着杨彦,一声不吭。
荀虎从旁喝道:“十!”
“九!”
“八!”
每一声倒计时,都仿佛索命的阎王,令俘虏们的心紧绷了一分。
“三!”
当数到三时,终于有人按耐不住,哭叫道:“大王,饶命啊,求您饶命啊!”
“大王,我大赵大势已去,您还是降了吧,或可得保家人安全啊!”
“大王,求您救命!”
第765章 城下斩俘()
哭喊声传到了城头,石勒气的脸色发青,叫老子饶命?你娘的有没有搞错?他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曾引以为豪的大赵勇士。
这也是他没有经历过冰河边那恐怖的一幕,才没法理解俘虏们的心境变化,当时要么掉河里冻死,要么被明军杀死,身处于绝境之下,心灵崩溃了,什么傲气傲骨,全抛到了脑后,只要能活着,别说跪地求饶,就是驱赶当先登攻城,都趋之若鹜。
“二!”
“一!”
荀虎停顿了片刻,见石勒没反应,于是继续数,当一字脱口,杨彦道:“杀!”
明军将士高高举起大刀斧头,俘虏们也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城头突然传来一声喝止:“刀下留人!”
杨彦抬头看去,几名道人探出了光溜溜的脑袋,其中一人单手合什,唤道:“阿弥陀佛,贫道帛尸梨密多罗,来自于龟滋,与佛图澄谊属同乡,见过明王。”
杨彦眉头一皱。
此人在历史上倒有些名声,原是龟兹国太子,让位给其弟,自己拜入佛门,永嘉年间,由龟兹游历至中土,于建康受到了王导和王敦的称赞,庾亮、谢琨、桓彝、卞壶等名士也与他情趣相投,颇有来往,称之为吉友,后北上云游,又于襄国受石勒礼敬。
杨彦淡淡道:“原来是吉友道人,不知所为何事?”
“阿弥陀佛,明王客气了!”
帛尸梨密多罗宣了声佛号,便道:“与乐曰慈,拔苦曰悲,四无量心中之二无量也,智度论二十七曰: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一切声闻、缘觉、菩萨、诸佛如来,所有善根,慈为根本,佛心者,大慈悲是,以无缘慈摄诸众生,又,慈悲为万善之基本、众德之伏藏!
贫道听闻佛图澄师徒受明王信重,颇为欣喜,又知明王对佛经义理多有精研,且施仁政,轻徭赋,实乃持哀愍之念以怜物之谓,既如此,何必斩杀俘囚?”
杨彦冷冷一笑,打量向帛尸梨密多罗,原来是为石勒作说客啊。
“阿弥陀佛”
帛尸梨密多罗又喧了声佛号,低眉顺眼,满面慈悲。
杨彦突然放声吟道:“心中鸟兽追,梦里欲魂飞,岁月日往复,风云雨来回,错误谁都犯,感情人莫违,道德天天讲,无暇念慈悲!”
“这”
城上的道人们面面相觎,这首诗虽是粗俗,意思却很浅显,摆明了不会手下留情。
帛尸梨密多罗摇头叹道:“慈悲之要,全身为重,上天有好生之德,明王何必造下无边杀孽?”
“哈哈哈哈”
杨彦仰天大笑:“你既与孤讲慈悲,那好,孤问你,石勒于宁平城屠东海王诸子及文武官吏十余万,可曾讲慈悲?于河北奴役晋人,待之如猪犬,他的慈悲何在?其放纵石虎每破城必屠之,为何不讲慈悲?你等既为大德道人,不仅不以佛法渡化其凶戾之气,反受其奉养、锦衣玉食、助纣为虐之时,心中可有慈悲?”
“这”
帛尸梨密多罗无言以对,现出了愧色。
杨彦暗暗点了点头,知廉耻,说明还是有人性的,不禁声音放缓了些,又道:“石氏佞佛,对大德道人礼遇有加,而你等投桃报李,对石氏苛政歌功颂德,互取所需,孤闻,当年释迦弃王位深入民间体味疾苦,终得大道,莫非吉友道人忘了释迦立沙门之本意?尔等自绝于百姓,攀交权贵岂能往生极乐?
今日孤不与你辩佛,看在佛图澄的面上,城破之日,孤也不难为你,只望你能真正潜心修佛,成就无上果位。”
“阿弥陀佛,托明王吉言。”
帛尸梨密多罗喧了声佛号,徐徐退后。
又一名僧人上前两步,施礼道:“贫道竺法和,参见明王,所谓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当日羯人亦是受尽凌辱压迫,如今不过是手段稍有过激而已,若明王肯将心比心,当能理解,现明王大获全胜,何必赶尽杀绝?贫道可代赵王作个主,若明王手下留情,河北各处十余万羯人退出中土,永生永世不与明国为敌,若违此诺,天诛地灭!”
杨彦顿时眉头一皱,讲完慈悲又来讲因果,有完没完了?
竺法和也是佛图澄的弟子,四十来岁,身材高大,面目慈悲,浑身散发出一股慈祥庄重的气势,纵然身着粗布迦衣也不能遮掩半分。
杨彦不悦道:“你沙门掺和什么劲?莫非料定孤不敢杀你?”
竺法和道:“阿弥陀佛,以诸欲因缘,坠堕三恶道,轮回六趣中,备受诸苦毒,生亦何如?死亦何如?”
杨彦觉得,没法交流了。
见杨彦有些愣神,竺法和又问道:“佛亦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羯人自有可怜之处,明王何不给其改过自新的机会?”
“哈哈哈哈”
杨彦怒极而笑:“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有楚霸王前车之鉴,孤怎能为后世子孙遗下祸患?其实道人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羯人曾与匈奴人为奴,匈奴南迁,带来大量羯人,因其老实勤恳,晋室王公纷纷蓄养,动辄打杀,羯人故举兵反抗,勉强算得上情有可原。
但冤有头,债有主,河北百姓何其无辜?羯人造下的滔天罪孽岂是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能抹煞?人要为自已的恶行负责,血债必须血偿,传令,但凡河北各郡县太守县令长,有杀羯献降者,继往不究!”
顿时,石勒与城头城下的羯人的目中透出了彻底的绝望。
杨彦冷冷一扫,喝道:“斩!”
一万余名将士同时举刀挥斧,狠狠照头砍下!
那雪亮的刀光,令阳光都黯然失色,一万多道血柱冲天而起,一万多颗头颅滚滚落地,一万多具无头尸跌落雪地。
杨彦不清楚什么是冤魂不散,不过在人头落地的那一刹,他感觉到周围的温度有一瞬间的骤然下降,竟然带来了一种刺骨的寒意。
‘呵,向老子索命?老子身后站着整个华夏民族,岂是你小小羯人所能撼动?’
杨彦不屑的冷冷一笑,可这时,有尼玛尼玛嗡嗡嗡嗡的颂经声传来,城头道人们合什垂首,微闭双目,现场做起了超度!
杨彦大怒,超渡羯人?羯人该入畜生道啊,于是给荀虎打了个手势,荀虎会意的放声大喊:“羯贼伏诛,天地开颜,妖气尽扫,北国迎新!”
这一起头,由千牛卫开始,全军上下,包括羌氐全都跟着齐声呐喊,声威震天,完全盖住了城头的超渡声。
经文再也念不下去了,道人们纷纷闭上嘴巴,满脸无奈,石勒急怒攻心,扑哧一声,一口心头血狂喷而出!
“大王!”
“大王!”
左右连忙扶住。
石勒面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竟似苍老了十余岁,却是强行推开侍从,摆了摆手:“孤不碍事,咱们回去,明军暂时不会攻城,横竖都是死,在明军主力到达之前,先把城里的杂人全都杀了!”
说完,便踉踉跄跄的向回走,侍从们紧紧跟了上前。
以竺法和与帛尸梨密多罗为首的道人却是相视一眼,唤道:”诸位将军请留步!“
“何事?”
几名本打算跟着石勒下城的将领顿住身形,迟疑的问道。
“阿弥陀佛”
竺法和轻喧佛号:“明军围城,已断了北逃之路,不知诸位可曾想过死里求活?”
几人眉头皱了皱,其中一人道:“若有活路,谁不想活?可明王在下面说的清清楚楚,又当众杀俘,怎肯给我等留条活路?”
竺法和道:“诸位将军原是卫城守军,未曾参与对明军作战,又因长期驻守卫城,并无大恶在身,若是立了功,或可得明王特赦,既便希望渺茫,但是不试一下又怎知道?”
帛尸梨密多罗也劝道:“刘曜论起作恶,并不逊于赵主,明王连刘曜及其下属都能赦免,为何独不放过赵主?据贫道想来,还是与宁平城之战有关,明王因其越府出身,必以赵主头颅平息江东士人怨恨,诸位将军何苦为之陪葬?”
第766章 攻入襄国()
“这”
几人相互看了看,蝼蚁尚且偷生,大活人要说不想活命那是不可能,哪怕如匈奴人般,被发配梁州也好啊,活着总是有希望的。
一名将领吞吞吐吐道:“道人可是想让我等开城献降?此事断不可为,没有大王,我赵人还是晋人庄园中的奴仆,我等虽欲求生,却还不至于卖主求饶,若仅止于此,请莫要多言。”
实际上竺法和与帛尸梨密多罗确有这样的想法,修持佛法,慈悲为怀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他们不愿得罪杨彦,以免杨彦对沙门产生恶感。
要知道,杨彦起兵,当初的天师道,后来的正一道给予了重要支持,那时可没有三教从来一祖风的说法,沙门和道门还没有经过儒家的磨合转化,天然对立,他们担心杨彦禁绝沙门,扶持道门,或者退回到魏晋的状态,也够沙门受的。
沙门自后汉年间传入华夏,历后汉、魏晋三朝,只允许沙门在胡人中传教,不允许向汉人传播,关键便是沙门要出家,不能生育,有悖于华夏的传统道德观。
而羯人大力扶持沙门,允许向任何人传教,在羯赵的地盘上,沙门异常兴旺。
开城献降,讨得杨彦欢心,自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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