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无粮,也就是这一两年,处境才稍有好转,朝庭有朝庭的难处啊,你何必耿耿于怀呢?“
阿媛是裴妃的小名,卞壸直呼小名,显示内心已震骇到了极点,裴妃也不说话,只是笑着望向卞壸。
裴妃出身于河东裴氏,要说门第,比荀灌还要高些,是当之无愧的顶级门阀,自有一股颐指气使作派,还在洛阳的时候,裴妃便颇有决断,这些卞壸都是清楚的,在连叹了好几口气之后,又道:“阿媛啊,东海国户民,十之五六已南奔,官牙僚属全无,地方豪强无法无天。
纵然你有心重振东海郯城,但裴氏远在河东,于石氏淫威下喑声自保,哪能予你臂助,朝中公卿,谁愿再返青徐入王府效力?况且朝庭窘困,又哪有兵马钱粮助你?以此孤城,如何收人心,如何拒石氏?
你之心意,愚兄理解,却不能意气用事啊!”
裴妃纤纤素手向杨彦一指,笑道:“孤暂不回郯城,已有合适人选替孤打理东海国,杨家郎君,请与望之兄见礼。”
杨彦迈步上前,拱手道:“彦之见过卞公!”
卞壸看着杨彦,眼里精光一闪,他全明白了。
必然是这个杨彦之不知天高地厚,妄佞裴妃,欲求两千石方伯,好于人前夸耀,而妇道人家耳根子软,听不得好话,在软磨硬泡之下,欲以杨彦之为东海国相,这成何体统?
卞壸是正宗儒门,忠君爱国之心当朝无人出于其右,本就对杨彦不受征辟心生不满,这时,更是把杨彦当作了幸佞小人,如果不是裴妃在场,就算不破口大骂,也要拂袖而去。
但裴妃亲兄裴盾与他有荫庇之恩,裴妃又经历坎坷,令人生怜,他只能敛下怒意,沉声问道:“你就是杨彦之?尚书令征你不至,本以为你是清寡之性,不耐凡俗,又或是学那朽败士人,沽名养望,却不料竟是蚍蜉撼树,心大吞天。“
裴妃等人面面相觎,又有点好笑,都在看着杨彦如何应答。
杨彦生前也是老江湖,一看就知道卞壸对自己极度厌恶,不过实情如此,以寒素之身谋两千石方伯,而且还是攀附孤寡妇人,名声能好才怪。
可这也没办法,谁叫他是寒门呢?
荀氏倒是可以攀,可是攀了荀氏,需要打熬一辈子,将来造反就不是只反司马氏的问题,首先要反荀氏,这在荀氏不负他的前提下,杨彦是做不到的。
在那个没有科举的时代,寒门想上位除了超人的才学,还需要运气与贵人相助。
在才学方面,杨彦自认第二,没人敢居第一,运气方面他也觉得挺不错的,本为避刁协征辟,居然有幸随荀灌奉迎东海王妃,归途又遇上敌袭和裴妃生病,裴妃的劫难,就是他的运气,而裴妃自然是他的贵人,是他的金大腿,只要裴妃不松口,朝庭就无权代置东海国属官!
杨彦不乏恶意的揣测,朝庭侨置东海,不无变相罢黜东海国的心思。
在历史上,裴妃是个孤寡妇人,无人相援,只能任由司马氏摆布,但现在有了自己就不一样了,自己岂能坐视司马氏罢黜东海国?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朝庭将以司马冲嗣东海王,但司马冲年仅十岁,成年之前,只能由裴妃以王太妃身份摄国,有这几年的缓冲,自己足以把东海国经营的水泼不进,如果司马冲上道的话,当个闲王供着也是无妨,如果不上道,杀人未必见血!
东海国是杨彦事业的关键,不容有失,以此为基点,通过军功谋取青兖州刺史之位,到时就可以彻底摆脱东海国的藩篱,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据齐鲁力挽天倾!
对于现代人来说,名声脸面可以随时揣口袋里,什么名士风流、魏晋风度那都是扯蛋,等到天下改颜换姓的时候,你看他来不来跪舔?
困此杨彦对于卞壸的厌恶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再说卞壸能否美言不取决于自己,而在于裴妃有多大的面子,于是连谦称都省了,再次拱手:”红尘俗世,哪来清寡之人,王衍清高,名动天下,斥钱财为阿堵物,却搜刮奇珍不计其数,杨某亦眷恋名利,不能免俗。
至于沽名养望,卞公实是误解于我,杨某本为寒素,何来名声,何须养望?之所以刁公征之不奉,实乃杨某不耐晨昏埋首于案牍之中,少有小错便要引咎于身,反而不及于街头说书落个逍遥自在,但杨某素有忠君报国之心,故欲一展所长,自请为王妃整顿家业,为江东藩篱,抵御羯胡,请卞公明察。“
第74章 收割之道()
裴妃与荀灌,均是又气又急,这说的是什么浑话啊?一时之间,连打眼色过去。
卞壸更是给气笑了,捋着须哈哈大笑道:“好一个狂悖之徒,自以为有些薄才便不知天高地厚,一国之相位同于一郡太守,你连胥吏浊官都未曾担当,身边更无一人相助,治国岂能如儿戏?“
杨彦不急不忙道:”老子有云:治大国者,如烹小鲜,暗合大司徒不为察察之明,不过杨某以为,烹小鲜者,应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兢兢业业,不敢有怠。
为政者不应断民财路,却应尽量掠民浮财,免得衣食丰足不思进取,无论士庶,唯使其常感朝不保夕,家道势危,才会有上进之心,为家族生计耽精日虑,但手段务须隐秘,不为民察之,也不可轻越底限,至民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怨念丛生,反玩火自焚。
不知卞公可曾采摘过韭?长出一茬,收割一茬,而不伤其根,烹小鲜亦如种韭菜,一割一养之间张驰有道,二者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才具平庸者,在一轮轮的收割之下,家道会渐渐衰落,纵是豪门巨富,早晚亦沦为寒门卑子,子弟各奔东西,各寻生路,唯有出类拨粹者,以财生财,方能逆势而起,脱颖而出,以此之道治国,可使民间财帛流动,不致积沉,可充实国家府库,可将大户拆为小户,可促人奋发向上,大浪淘沙,去芜存菁,良才自显。“
随着这话,每个人都不敢置信的看着杨彦,内心震骇不己,这哪里是圣人之道,而是灭家绝户之言啊!
杨彦说的,其实就是现代政府的一个重要职能,收割!
无论哪个国家,都会定期或不定期的收割国民财富,以美国为例,在通货膨胀的基础上,股市、房市就是两把大铡刀,还有不断上涨的子女教育费用与婚嫁丧葬费用,以及期货、电子货币、文玩核桃、邮币卡等五花八门的品种,十八般武艺轮番上演,一茬又一茬的收割着美国人民的财富。
虽然现代社会和晋代的社会基础有着很大的不同,但人性本贪亘古不变,执政者恰可利用这一点,掠民财以充实府库。
当然了,古代的收割手段不比现代花样繁多,简单而粗暴,又因豪门大户收割不到,只能收割平民,本来平民百姓连两餐都难以为继,结果弄致民不聊生,或被迫依附豪门大户,或揭杆而起,形成恶性循环。
具体到东晋,按杨彦列举的效果,收割的对象只能是豪门大户,这显然是皇权最为渴盼的局面,皇帝天然就有抑制豪强的需求。
卞壸是经学大家,治国之道烂熟于胸,如果跟他说发展工商,他只会嗤之以鼻,说科学技术,则是如听天书,而收割之道不同,是裁抑豪强,拆分大户,加强中央集权的有效良方,做为忠臣,皇权的坚决维护者,杨彦不相信卞壸会视若无睹。
实际上在豪强林立,士族当权的世道,盲目推行科学技术只会被各家当作私产,反而更加有利于门阀壮大,因此只有以大动荡、大变革、大吸血作为手段,瓦解原有的庄园经济,摧毁门阀,把人口和财富释放出来,才能重新塑造新的经济秩序。
虽然会造成社会动荡,可那时本就算不上商品经济,只要有充足的粮食在手,自然能把动荡限制在最小范围。
杨彦不愿做候景,也没耐心等待社会自我演化,他的想法很简单,以强兵为后盾,利用人性本贪的特点,通过金融手段一遍遍的洗劫豪门大户,使其破产,家业败亡,门户不得不分裂,最终人才以个人的身份走向社会。
这在本质上,是一剂猛药,也是一剂毒药,只要抵受不住诱惑陷进去,再大的家业都会被洗劫一空,尤其晋人好赌,这真是把脖子伸出来让你砍了,不砍才是傻叉。
果然,在最初的震骇之过,卞壸胡子一动,他听出了杨彦的言外之意,朝庭正是窘迫之时,如真有此治世良方,又何必使土断硬行割肉?
不过卞壸总觉得不大靠谱,几千年来,诸多先贤都没有这样的良方,凭什么这小子有,该不是信口雌黄罢?
在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杨彦一番之后,卞壸才道:“以治韭喻为治国,倒是令人耳目一新,那你以为,该如何掠民浮财,又不为民察之?“
杨彦缓缓转过身,单手负后,望向了滔滔大江,再折扇一挥,微微扇着,这个逼装的,让卞壸又急又恨,恨不得一脚把这小子踹江里去!
裴妃与荀灌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色,先不论她们能否接受这样的观点,光是把卞壸说的心痒难耐就让人不可思议,要知道,如卞壸这类人等同于迂腐的代名词,也亏得是杨彦每每发表奇谈怪论,换了一般人真没法让卞壸心动。
原本裴妃是打算凭着河东裴氏的故交无论如何也要请求卞壸在朝堂上为杨彦张目发声,但是从现在来看,卞壸分明对杨彦起了兴趣,已经不需要自己再拉下脸恳求了。
可这小子,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裴妃横了杨彦一眼,便笑道:“杨家郎君素有奇才,孤怎会看错人,望之兄以为可堪任用?”
“焉知不是纸上谈兵!”
卞壸不愤的哼了哼。
裴妃内心暗笑,向杨彦道:“杨家郎君可否为卞公解释一下?”
杨彦拱了拱手:“非是杨某鄙帚自珍,实是朝庭千头万绪,政出多门,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这等夺人家财之事,纵是占着十分理,也必有刁民铤而走险,聚众闹事,若是坏了规矩,一切皆休。
因此行收割之道,必以兵甲为盾,使其认赌服输,自食苦果,故以目前朝庭而言,尚缺了契机,若是卞公好奇,可观杨某日后所为,当能体察一二!“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卞壸暗骂一声竖子狡诈,不过杨彦有一点说的对,就是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手头无兵,什么都干不了。
于是卞壸向裴妃问道:“既然阿媛心意已决,愚兄尽力促成便是,不知该如何行事?”
裴妃道:“再有十日,便是朔朝,我会于宫门求见,主上必召,介时我会当庭提出国相之事,请望之兄推动,或还有荀氏荀公从旁策应。”
卞壸看向了荀灌,从乐贤堂所见,荀崧是心向杨彦之的,这让他不禁对杨彦多了些好奇,毕竟能得裴妃与荀崧同时青睐,显然不是一般人,再结合这收割之道,也让他对杨彦幸佞小人的评价淡了几分,只是一想到这小子左一个杨某,右一个杨某,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心里又很不舒爽。
第75章 巧娘被掠()
荀灌见着卞壸的神色,心里很是无奈,她不明白杨彦为何要故意气这老家伙,在暗暗叹了口气之后,施礼道:“灌会尽力劝说家君。“
“如此甚好。“卞壸与荀灌点了点头,便向裴妃拱手:“愚兄这就回京复命,朝庭那里,自有愚兄代为分说!”
“有劳望之兄了。“
裴妃盈盈施礼。
卞壸摆了摆手,转身离去,杨彦却唤道:“请卞公勿要对人言说,免得有了防备,若是将来收割起来不灵,皆卞公之罪也!”
“哼!”
卞壸大袖一甩,分明是怒极,头也不回的上了船。
荀灌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不过她更好奇怎样收割豪强的财富,还不为人察之,比如自家,杨彦会使用何种手段收割走自家的钱财呢,纵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于是打眼色给荀华。
荀华暗暗叫苦,每次都是自己做恶人,可她没办法,只得笑吟吟的问道:“杨家郎君,如今没有外人,可否一解我等之惑?”
杨彦不解风情的摇了摇头:“非是杨某不愿告之,而是未施行之前,还是少人知晓为妙,况且知了也无用,没有强权在握,强兵在手,无法实行。“
荀华没好气的瞪了杨彦一眼。
裴妃倒是认同的说道:”孤认为杨家郎君说的不错,多知未必是福,这事还是静观后变罢,暂时也莫要再提。“
杨彦微笑着拱了拱手:”多谢王妃体谅,现日头已近正午,要不要立刻去广陵为王招魂?“
”嗯!“
裴妃深吸了口气,她突然觉得,好象前路不再是那么黯淡了,至少杨彦给她画了大饼,让她看到了希望。
广陵距离瓜步并不远,现在启行,休息一晚,明天午时当可抵达,一行人也不匆忙,反正朔朝还有十天,在时间上足够来的及。
由于临近九月,日中不再如夏季那么炎热,盐市街头的行人也多出了些,如今杨记油肆的产能严重不足,哪怕把四根油墩增加到了六根,依然是不到正午,油就卖的净光。
由于没货卖,也确如葛洪所料,每日的毛利只在三万钱左右。
这日正午打了烊,葛洪道:“两位小郎君,葛某于建康城西三十里相中一块荒地,约有五千余顷,山谷环绕,有水源经过,因地贫瘠,无人耕种,若是拿来开垦,明春种黄豆,明秋收割当产量大增,日进数十万钱不在话下,待耕种数年,土地渐熟,可冬种小麦,夏种黄豆,趁着闲来无事,不妨同去看看?”
不象种粮食,除了沼泽地、盐碱地,什么地都能种黄豆,哪怕是红黄壤山地,照样能获得不俗的产量,葛洪指的这块地属于无主荒地,不需要花钱购买,以他士人的身份加上清名,去丹阳郡城登个记即可圈占,再招蓦流民开荒,明年建个大型榨油坊,当是不尽豆油滚滚来。
“有劳稚川先生了。”
袁耽与谢尚相视一眼,均是点了点头。
实际上葛洪是属于义务帮助的性质,不取分文,不要任何股份,只要按月给他家佃户发工钱即可。
葛洪又看向了萧巧娘与葛慧娘。
葛慧娘笑道:“阿翁,你和两位郎君去吧,没几天杨家郎君就要回来了,小女想为巧娘去扯几匹布,做一身新衣服,让杨家郎君眼前一亮。“
萧巧娘俏面微红,不依道:”慧娘,说什么呢,妹还未出丧,哪能穿新衣服,你若是想给自己扯,可别拉上妹。“
葛慧娘嘻嘻笑道:”扯素雅点的就是了,你是事急从权,没必要那么讲究,再说了,杨家郎君也要做几身新衣服是不是?“
葛洪笑着挥了挥手:”去罢,去罢,早点归家!“
”嗯!“
葛慧娘回屋里提了一篮子钱,挽着萧巧娘向盐市深处走去。
虽然只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女郎,但盐市人来人往,这一片也都是街坊邻居,葛洪放心的很。
萧巧娘其实也想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迎接杨彦,顺带着逛逛街,两个女孩子走一路逛一路,不时买点零食边走边吃,倒也自得其乐。
一圈逛下来,日头渐渐西垂,街上的人逐渐稀少,一共买了五匹布,六匹绢,葛洪夫妻、葛慧娘、萧巧娘与杨彦都有,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当时做生意是很讲诚信的,付了钱,留下地址,自有役仆送去府上,用不着自己带着。